劉宋的開國君主劉裕出身寒微,憑借軍功和特殊時代機遇在東晉末年異軍突起,并最終迫使東晉皇帝“禪讓”帝位,建立了自己的王朝,劉裕本人成為劉宋武帝。或許一方面由于出身關系,對民間疾苦了解更多、更深入;另一方面冷眼旁觀,對東晉吏治之腐朽、貪腐之誤國,有較清醒的認識,即位后的劉裕不僅雷厲風行地推動廉政建設,更身體力行提倡儉樸風氣。
史書記載,劉裕“清簡寡欲,嚴整有法度”,對珠玉之類珍寶棄若敝屣,未即位前喜歡穿普通的木屐和皇后親手縫制的布衣布襖,即位后則把這些舊衣舊鞋分贈給公主們,讓她們用這些東西告誡驕奢不節的后代。
他的兒子、劉宋第三代皇帝宋文帝劉義隆同樣提倡節儉且以身作則。鑒于當時奢靡風氣業已抬頭,他刻意讓宮中養蠶并詔告天下,希望引領勤儉風氣。他的弟弟劉義恭出任荊州刺史,他專門寫信告誡“一月自用不可過三十萬,若能省此(比三十萬更少),益美”,諄諄囑咐他“聲樂嬉游,不宜令過,蒲(賭博)酒漁獵,一切勿為。供用奉身,皆有節度,奇服異器,不宜興長”,要求他不要大興土木修建府邸。
在整肅吏治方面,劉裕、劉義隆強化了監察體系,在中央加強了御史臺權威,在地方則一方面賦予都督、刺史和太守更多肅貪權力;另一方面派遣“典簽”作為皇帝特使,行使地方監察功能,一批以“剛嚴用法”著稱的官員,如張道欣、劉湛等得到重用,而一大批貪腐官員受到懲處。對于江湛、王鎮之等清廉官員,劉裕、劉義隆都給予提拔重用,其中“不營私財,無兼衣余食”(替換衣服和多余食物都沒有)的江湛長期執掌官員選拔要任,最終在劉義隆太子劉劭發動政變時以身殉職,“在鎮不受俸祿”的張道欣則被劉裕稱贊為可與前代清官吳隱之媲美,提拔他出任富庶偏僻、最容易滋生貪腐的廣州刺史。
劉裕、劉義隆最重要的整頓吏治措施,是重用寒門官員。在中央,他們任命出身貧寒的官員擔任中書監、令等職務不高、權力重要的官職,以扭轉世家壟斷高級官職的積弊;在地方,“典簽”等富有監察職責的官員,大多由寒門庶族子弟出任,并賦予他們監督皇親國戚、世家大族主官的職責。
然而這種被史家稱為“宋世之極盛”的清新氣象,僅維持了三十多年就戛然而止,劉宋王朝再度陷入驕奢淫逸、貪腐成風的頹勢,且較以往變本加厲。
劉裕也好,劉義隆也罷,最終脫不了任人唯親的窠臼。劉裕很重視剔除親屬中不稱職、不清廉的成員,不讓他們承擔重任。如生性“庸鄙貪縱”的親兄弟劉道憐,即便母親蕭氏親自說情,也得不到所覬覦的揚州刺史職位,但取而代之的,卻是劉裕年僅十多歲的次子劉義真,理由是劉義真尚未成年,所以揚州“事無大小”實際上都會由劉裕本人親自處理,很顯然,劉裕的用人標準,仍然是出于自己統治的便利。劉義真在擔任揚州“傀儡刺史”前,還曾被任命為留守關中的總負責,因為年幼、不懂得處理麾下將領間矛盾恩怨,最終導致諸將自相殘殺,強敵趁虛而入,好不容易收復的關中就此得而復失。
如果說劉裕終究還能對部分不稱職親屬痛下殺手,那么劉義隆就連這點也做不到。他雖諄諄囑咐劉義恭,要勤儉、清廉,但劉義恭本人在歷史上卻以奢侈、好享樂、縱情聲色著稱,可盡管劉義恭的所作所為和劉義隆所囑咐的背道而馳,卻絲毫不妨礙他此后步步高升,直至升到大將軍、太宰的高位。他的太子劉劭野心勃勃,擅政攬權,另一個兒子劉濬作奸犯科,且和劉劭沆瀣一氣,他早已察覺卻一味猶豫姑息,結果貽誤事機,反被劉劭、劉濬發動政變殺害。
對待貪腐官員的嚴懲,也往往是高高舉起,輕輕落下。貪污二百四十五萬巨款的南蠻校尉張邵,431年贓事發作,本已被執法機關廷尉判處死刑,但世家子弟、任職左衛將軍的謝綜以張邵系“先朝舊勛”為由說情,居然獲得批準,張邵僅僅被免官,后來更重新獲得重用,劉義隆甚至當著張邵的面講述從寬發落的緣由,要張邵領謝綜的情。
劉裕、劉義隆父子重用、提拔寒門,強化監察機制的根本原因,是懲于東晉世家大族和方鎮諸侯權勢煊赫,尾大不掉,對皇權構成極大威脅,在無法觸及爵位世襲機制和九品中正制的門第選拔體制前提下,不得不通過信用寒門子弟、設置級別低但權力高的新職位,和用“典簽”等鉗制正職地方軍政首長等“盤外招”,迂回實現軍政權力向皇室的集中。
為了減輕集權阻力,劉氏父子必須小心翼翼地保持皇族、士族的最根本利益——高官厚祿不變,甚至有時還要給予加強,只要這些人安于養尊處優,而不對君權有所覬覦,便可相安無事。如王、謝家族盡管厚自奉養,侵漁剝削,但除了有政治野心的謝晦等個別人,其余都安享富貴。
既要保證世家大族的官位、物質利益,又要為“干實事”的官員安排新職位,所謂“吏治整頓”,自然只能是越整越臃腫。而帶有私心的“懲貪”,難以形成有效的反腐機制,人亡政息,甚至人未亡政已息,也就毫不足奇了。
劉義隆在位后期,任用寒門子弟戴法興、巢尚之、戴明寶三人為職位低下、權勢極大的中書通事舍人,這三個“權重當時”的寒門人物,除巢尚之還較清廉外,另兩人掌握用人大權后“大納貨賄”、“門外成市”,大搞權錢交易,牟取了許多不義之財。
道理是明擺著的,劉宋的反腐,更多出于政治斗爭和權謀的需要,而非立意從制度上整頓腐敗。雖然對世家用人制度的腐朽有較清醒認識,卻又不肯為消除這一政治隱患,付出必然需要付出的巨大代價,其結果,便是既有的貪腐不能根除,新提拔起的寒門官僚,卻又自然而然在權勢、財富上和世家攀比、看齊,最終成了“有權不用、過期作廢”,急欲權錢“兌現”以趕超豪門的“餓蚊子”。(陶短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