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念國
王魯湘,1956年生于湖南,1978年考入湘潭大學中文系,1984年進北京大學研修中國美術史,獲哲學碩士學位。
2000年受聘于清華大學美術學院任教授、博導,2001年任香港鳳凰衛視高級策劃。
歷任鳳凰衛視《縱橫中國》總策劃、《世紀大講堂》主持人、《文化大觀園》總策劃、主持人。
5月28日下午,著名文化學者王魯湘在(長沙)岳麓書院舉行的“湖湘文化十杰”評選高峰論壇上,以《風雨賦瀟湘》為題,設席岳麓書院講壇,從文學、美學的視角,高度詮釋了湖湘文化與湖湘士子的生命情懷。
王魯湘以褚遂良的名句“爛漫桐花二月天”和杜牧的“霜葉紅于二月花”開題,從湖南的風俗名物談到湖南人的性格,演繹湖湘士人的情調體驗,他認為湖南的秋天有一種烈酒的性格,在這樣的地理環境中,衍生出湖南的“江湖文化與江湖世界”:湖南處江湖之遠,孕育出湖湘名士獨有的性靈與神韻。
在王魯湘看來,湖南士人群體有一種“蒼茫獨立、無限孤獨”的生命情調,他們總愛把自己預置于宏大的宇宙情境之中,渺小的個人空無依傍,遂生出巨大的孤獨感,然后浩然正氣沛然而出,充塞天地之間,舍我取誰的豪情頓時化作擔當犧牲的勇氣。
湖南士人無論是立志、勵志還是酬志,都會習慣性地先把自己放在同家國世界的中心有一定距離的江湖世界里,蒼茫獨立,尋找終極意義,在巨大的孤獨感中養吾浩然之氣,然后以比任何人都敢于擔當的勇氣和犧牲精神,走向他與家國世界的斗爭。王魯湘強調,湖南士人的生命情調中有一種“死亡情節”,哪里有危機,哪里就有湖南人的身影,他幽默地說,“遵義會議之后,毛澤東為什么敢作主?就因為他是湖南人。”
“以我在湖南生活的經歷,我深知那樣的山水,那樣的江湖,那樣的氣候,那樣的傳說,那樣的民風,是必然要激蕩出那樣的清怨之氣、孤憤之氣、風騷之氣、南楚霸氣和天地正氣的——湖南士人活的就是這口氣!”
王魯湘的精彩演講上傳到網絡之后,除了好評如潮,點贊如雨,也有細心的粉絲,“摳”出了一點小小“烏龍”——他在演講開篇問候貴賓時,貌似疏忽了一位重量級的人物。
“魯湘先生還是當年那位清高耿介的湘中才子。”有網友如此點評。
王魯湘,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為思想的解放搖旗吶喊,由于擔任一部電視政論片的總撰稿而暴得大名,后又以學者身份主持電視文化類節目而深得人心。近年,他回歸高校并以“中國舊式文人”自居。
一方面,王魯湘有些吊詭,另一方面,王魯湘又純粹得很。從推崇“西化”的踐行者,到“中國第一知識分子”,再到浸淫山水畫研究的“學者”。
他的身份好像一直在變,也好像一直都沒變,外在身份的變化都可以理解為“一個中國舊式文人”通權達變的選擇。
然則,可以肯定的是,王魯湘借以自比的“中國舊式文人”,絕非食古不化的“冬烘先生”,而是代表了一種歷久彌新的經典人格。
所謂“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孔子這句話似乎能道出王魯湘的心曲。因為在他看來,自己在人生的進退之間,不過是在盡力踐行“古之學者”的求學之道。
亦如王魯湘袒露心扉之言:說得冠冕一些,“中國舊式文人”,進則兼濟天下,思有所補救于世道人心,退則獨善其身,完成一個君子的人格;說得赤誠一些,人生中的“進”,實屬無奈,“退”,則是心甘情愿。總之,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完成自我。
其實,王魯湘又何曾以“進”廢“退”,又或是以“退”廢“進”?在他的人生中,沒有絕對的進退,一如沒有純粹的隱顯。他始終在試探中國文人價值最大化的可能,最終在為官與致仕之間僻出第三條途徑:通過媒介向公眾布“道”。
湘中才子
王魯湘出生在湖南中部一個小縣城漣源,錢鐘書《圍城》里三閭大學所在的那個小鎮。
他的生活被新中國的若干大事件分成幾個段落,“該遇到的全遇到了,不該遇到的也沒有逃過”。
小學時他遭遇三年自然災害,再大一點因為轟轟烈烈的上山下鄉運動當了知青。
1977年,全國恢復高考,王魯湘向生產隊請了假,報了名,和朋友臨陣磨槍,隨便復習了10來天,匆忙應考。“現在回想起當年的題目,真覺得簡單得可笑。有一道翻譯題,要求把一行拼音翻譯成漢字,竟然占15分。”
完全憑著天分和以前打下的基礎,王魯湘的高考成績名列全國高考前40名,卻“稀里糊涂”地被指派到湘潭大學讀中文系,但這已經很幸運了——在當時來說。
在湘潭大學,王魯湘開始了他的知識饕餮大餐。當時全國興起的“哲學熱”,使得他對哲學的興趣日漸濃厚,開始“不務正業”,經常放棄本專業的課,當起了哲學系、經濟系和歷史系的旁聽生。當時學校沒有圖書館,一本丹納的《藝術哲學》,他愣是從其他學校的朋友那里借來,用了一個禮拜的時間把它抄完。
因為喜歡美學,本科畢業后,王魯湘跨專業考上了北京大學美學史專業的研究生。
在北大學習期間,他協助北大的一位美學教授合作編寫了40多萬字的《現代美學體系》,同時并行不悖地研讀了中國古典哲學的經典《道德經》、《莊子》、《大學》,接觸到笛卡爾、康德、黑格爾、費爾巴哈等西方哲學家的思想理念,并結識了許多北京學術界、電視從業人士,為日后成為“電視人”埋下伏筆。
文字是獲得知識的間接途徑,但不足以填滿王魯湘那大得嚇人的求知內存,他天生有種不鼓搗出點動靜就不甘心的執拗和堅韌,所以近乎偏執地親身體驗,“到田野里研究”,投入大量時間精力跋山涉水,走遍全國大多數省份。
10年前,他走過陜北地區24個縣的220多個文化遺跡,了解了當地前后幾千年的歷史,并編著出版了一本畫冊。
他先后多次到分布在中國東西南北中的五岳,親身體驗當地的文化,了解山岳崇拜的歷史,資料來源大多是山志和史書之類的二手資料,一線資料則來自山上的石碑,他經常把斷碑扶起來,將碎片拼接起來研究。
這就如同他的研究方法:在碎片的重新拼接中發現新的研究結論。
王魯湘認為,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將理念和體驗完美結合,去發現別人所沒有發現的,艱辛并快樂著,是做學問的理想快感境界。
電視“尤物”
王魯湘當初怎么也沒料到自己會和電視扯上關系。
某一次,他在北大的一位老師被邀請去參加一個電視文化研討會。但是陰差陽錯,老師派王魯湘出席這個會議。
王魯湘在會上的即興發言被記錄下來,發表在《文藝報》上,引起很大的反響,有人甚至認為這番發言決定了電視文化的發展方向。此后他又被派去參加電影家藝術學會和北京學術界聯合舉辦的電影研討會。
連續看了3天電影之后,王魯湘應要求寫了幾篇影評,被發表在電影雜志上,并引起了中央電視臺編導的注意。
很快,王魯湘就參與完成了全國聞名的一些電視片。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由他作為總撰稿人之一、中央電視臺制作的那部轟動一時的六集電視政論片。之后,王魯湘開始了一邊在大學任教,一邊為電視專題片策劃、撰稿的生活,這種狀態持續了很久。
積累多年的知識資源,使他擁有在電視和各個場合縱橫捭闔、暢談古今的資本。
這樣的人對于電視媒體來說,是難得的“尤物”。人算不如天算,王魯湘于1998年再次登上電視這條“賊船”。
雖然彼時王魯湘的另一只腳還踩在清華大學的講臺上,但重心顯然越發靠近電視——因為往往只帶著兩個研究生,甚少在學校露面,王魯湘更愿意說自己是電視文化人,或者干脆說是電視工作者,尤其是在2001年加盟鳳凰衛視之后,原本的三三制生活方式(1/3時間用于看書,1/3時間用于美術界話動,l/3時間參與電視片制作)被徹底地“大一統”。
電視工作者非常辛苦,王魯湘獨力擔當《縱橫中國》的總策劃人、總撰稿人、總主持人,并和同事合力擔當公關人,長期在外地奔波,一年只有7天待在北京,還要勻出4天來錄制《世紀大講堂》。一個月必須出產8個小時的制作難度極大的節目,王魯湘惟有把自己毫無保留地獻給了電視業。
有句話叫:“鳳凰臺把女生當男生使,把男生當畜生使”。這點似乎正符合王魯湘的牛脾氣:十多年前他曾為了剪輯片子,破了連續8天9夜沒合眼的紀錄,因為“鳳凰臺有寬松的集團文化,邊界內的平臺很大,和內地電視臺最大的不同就是不需要經過漫長的審片階段,我自己就是欄目的最終審稿者。”
我是“文化雜食動物”
“文化雜食動物”王魯湘用層層破竹筍的辦法,這么分析自己成為“雜家”的原因:
1、因為體質差,干不了體力活,雖然當過礦工、農民、“地球修理工”,但賺到的工分總是比別人少,所以只好從事非體魄見長的職業——當個文化人。
2、文化人里有學者和藝術家兩大類,因為雖然從小寫寫畫畫,從未間斷,但畢竟不是科班出身,所以當不成畫家,惟有當學者。
3、學者有文史哲和數理化之分,因為數理化向來很差,只好從事文史哲類工作。
4、因為不擅長于完全抽象思辨,當不成哲學家;因為不會編故事,當不了文學家;又不是足夠專業的史學家,四者都不夠專業,最終只好什么都涉獵一點,當個雜家。
對此,用王魯湘的自我評價就是:“單項未必拔尖,但綜合能力比較強,在抽象思維能力、形象思維能力、時間空間感受能力、語言表達能力、即興發揮能力等方面,興許可以拿到十項全能的前幾名。”
他曾經專注研究了《周易匯編》、伊斯蘭教經典《古蘭經》、《心靈史》,網羅收藏了各個版本的《圣經》、藏傳佛教典籍和各類西方哲學專著,曾經還考慮過去西方讀宗教課程;他的書架囊括了古今中外的各類文學作品:從四書五經,到《世說新語》;從《蘇東坡全集》、《苦瓜和尚話語錄》到《神曲》、《九三年》。
甲骨文、地緣文化、山岳文化、河流文化、海洋文化、民俗風情、鄉土建筑、民間工藝這類社會學分支,王魯湘一樣都不放過,還嘗試過為一張世界音樂專輯作詞。
做電視學者沒有可疑的不軌企圖
“現在中國知識界普遍對電視文化抱有偏見,認為陽春白雪的東西上電視,學者頻頻出鏡,就有可疑的不軌企圖。其實,電視文化的娛樂和普及知識的意義遠遠大過教育意義。它在中國是一種全能文化。”
王魯湘認為目前在電視這種全能文化中,最缺乏的是精英文化,早在他還是北大研究生的時候,就曾經倡導知識界和學術界不要輕視電視——在這兒當然會聯想到“文化明星”余秋雨。
“余秋雨作為一個‘行走學者頻繁上鏡,確實很好地利用了電視媒介的客觀資源,同時他的介入也為電視帶來了文化市場,應該說電視和余秋雨,二者互相利用得很好。不該因為余很好地利用了電視媒體,就給他扣上炒作的大帽子。要不,北大著書的學者們也該因利用了北大圖書館的豐富藏書而招人嫉妒了。”
和書齋式的學者生活相比,王魯湘總結了做電視明星學者的幾大好處:可以深入地親身感受所研究的學術材料;集中一段時間做一個專題,把研究場合從室內搬到了田野里,多了一點浪漫色彩;吸收、消化、吐出的過程中,自己不知不覺地成了一本百科全書;行走式的工作,結交各地名流學者。
當然,收入比當教授高一些,這一點,王魯湘沒有說。
知識分子應該有多少錢?
王魯湘曾經撰文說,《縱橫中國》使他變得年輕和時尚:“總導演宋彥利和主持人胡一虎對我著裝的苛求,也是促使我年輕化的重要原因。臺長王紀言知道我一貫不修邊幅,于是下令我出鏡時只能穿淺色和亮色的衣服。”
提起學者文人的物質生活,王魯湘說,單純的書齋式學者僅僅是個“碼字匠”,他們致力的學術研究類著作通常不暢銷,兌換的“銀元”有限。
電視人則可以將單位時間內的話語價值提高,“銀元”來得比較快。當然,也有經濟頭腦比較發達的學者,靠版稅、出國講學、賣字賣畫之類的條條大道,通向了富裕的“羅馬”。
此外,王魯湘簡單總結了自己對物質的要求:有一套帶客廳和書房的屋子;四壁皆書,有足夠多的中外經典和工具書;應酬請客不用計較菜價;伸手打的時,看見夏利毫不猶豫,看見富康稍微猶豫(笑);田野考察出得起差旅費;名牌服裝可有可無,有名牌穿倒也無妨,因為“名牌和非名牌,穿在身上的感覺到底不一樣,不用擔心會突然掉顆扣子。”
耶穌孔子沒做到的,曾國藩做到了
回到本次“湖湘文化十杰”評選,王魯湘認為,評價一個重要的歷史人物,古人已經給我們立下了一個標準,叫做“三不朽”。
第一個是“立德”,他把自己的一生塑造成一個道德楷模,成為一個萬人敬仰的圣賢;還有一個是“立言”,就是說他成為了思想家,成為了文學家,留下了很多精髓的思想,留下了很多美妙的文學詩篇或者著作,成為了人類共有的文化財富;最后一個就是“立功”,他為國家為民族為人類做出了杰出的貢獻,這種貢獻可以表現在政治上、軍事上、經濟上,還可以表現在科學上。
所以立德、立功、立言,如果同時做到這三個,就叫做“三不朽”。
可惜“三不朽”的人物歷史上很少。全世界曾經做過影響人類歷史的杰出人物評選排名,符合這種“三不朽”的人物只有一個默罕默德,伊斯蘭教的創始人。
而包括耶穌、孔子、釋迦摩尼、凱撒大帝、拿破侖等人,都沒有做到“三不朽”。
那么我們湖南人有沒有做到三不朽?有!曾國藩做到了“三不朽”。
一是立德,他在世的時候就被他的門生弟子和當時的很多人譽為是“古今之完人”,因為他從小就勵志要做個完人,在道德修養、在約束自己、在克己復禮等方面他做得讓人佩服,包括自家格言,到現在都是許多家庭拿來教育子女的警言妙句。
第二立功,他在太平天國時期組建湘軍,通過十年的浴血奮戰,最后拯救了清王朝,然后又開啟了中國近代化進程、面向世界的洋務運動。
第三立言,曾國藩留下的東西太多了,最主要的是他的詩詞,他還是湘鄉詩派的領袖人物,書法也寫得非常不錯。
因此,在王魯湘看來,曾國藩是很難得的“三不朽”人物,也是他心目中的“湖湘文化十杰”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