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濤
我和山西的青年詩人潞潞還有我的弟弟曉星,和一群日本游客安排在一起,登上了從大禹渡直至茅津渡的這條游船,游覽黃河。
游船盡管還算得上“豪華”,卻總是有點別扭。我們偉大的嚴父(我覺得黃河更象嚴厲的父親),我們的膚色所流動而成的圖騰物,千年萬載,終于在現代人冷靜的心態下被“游覽”了。
我剛剛翻過山叢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心里就像有一口沉鐘被撞響了。那么渾黃,平穩;沒有想象的那么暴躁,卻比想象的更寬闊,更黃。在兩岸聳立的黃土山巒的儀仗之下,被空中直射的陽光坦然照耀,就完全不像一條河,而像一條蜿蜒著的銅鑄的道路。我雖不能歷數刻在這條黃銅大道上的所有故事,卻偏偏記著許許多多抗日戰爭的事兒,而周圍的游客們恰恰又都是日本人(而且大多數年邁,據了解,幾乎都曾在當年參加侵華戰爭,進過“大東亞共榮圈”,此系舊地重游)。
這真是歷史的巧合(不知道算不算戲弄)!
三個老八路軍戰士的兒子,和一群當年的侵華日軍退休人員同游黃河,這……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兒?潞潞的父親兩年前謝世,是一位老上校,當然沒有少打過日本人;我的父親卻曾在離這里不遠的臨汾被俘,飽受了日軍的吊打、審問,萬幸逃出未死(父親當年每講起這段往事時,少年的我便怒火中燒)。
現在,這些人就和我在同一條船上。
一群老頭。彬彬有禮而又自命不凡的,謙恭客氣而腰纏萬貫的,精明干練而又目露愚光的一群日本老頭。你怎么也想不出這伙人,就是七十年前的那伙人。那時,他們手里提著歪把子機槍,脖子上掛著望遠鏡;現在,他們手里提著錄像機,脖子上掛著照相機。過去是侵略軍,今天是游客。
奇怪的是,我竟然對他們每個具體的人,絲毫也沒有仇恨心理。恨不起來,但是也不愛,只是覺得滑稽和隱隱疼痛。日本老頭們是有些滑稽,滑稽在他們那副日本人特有的東張西望且又一本正經的樣子,實在看不出他們有什么特別的優秀,盡管看得明白他們的發達。而隱隱疼痛,卻來自對這樣偉大的一條河流蒙受恥辱的于心不甘。
水流那樣雄渾、寬闊。濁黃的紋脈里翻騰著幾千公里的細浪和沙塵,至茅津渡不遠處,水流漸清,漸碧,沙洲上也漸呈秀色。而函谷關,隆起一片高崖厚土,遠遠望過去,似乎總覺得有人正立在那山上俯瞰著這河面上的一切,連每個人微妙的心思也一覽無余。
那是誰?
是一朵云投下的影子?還是強光下眼睛的幻象?抑或干脆就是無形無體的一團凝立在那兒的靈魂?
他就站在那函谷關的崖頂上,望著。望著黃河、黃河上游的游船,游船上的每一個人,和我。我直想哭一場,但又不難受,甚至還有點快活,愜意。于是我就一點兒也沒哭。
后來我分析自己少年時的心理和現在的心境,便斷定那時是一種狹隘的民族復仇心理,而且完全是“少年不識愁滋味”。那么現在呢?我自己也弄不清。不恨,卻有隱痛,卻裝得沒那么回事兒;沒那么回事吧,眼前卻有一群日本老頭,總提醒著你。
我并不認為人類應該老是記仇,無休止地互相報復、殘殺,但我更不認為輕易地忘卻往事是一種健康的心理。僅僅半個多世紀,煙消云散了,槍炮聲和哭喊聲走遠了,人們便像什么也沒發生過一樣似的。人是多么健忘,但是黃河記得。
黃河總是記得那些最悲慘的往事,他也許記不住多少輝煌的業績,卻記得眼淚和血、渾濁的嚎叫吶喊,他把這一切都咽進去,融化在水流中。他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容納一切苦難的化身,這就是黃河為什么是黃河,而且總是在最危難的時候集合起優秀的兒女,喊出“保衛黃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