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公柳,西北天際的一抹綠云(一)
向來手握兵權的人多以殺人為功、毀城為樂,只有少數有遠見的政治家才會在戰火彌漫的同時,播撒建設的種子,隨著硝煙的退去便顯出生命的綠色。

梁衡
本刊顧問,著名新聞理論家、散文家、科普作家和政論家。歷任國家新聞出版署副署長、《人民日報》副總編輯等。
由西安出發西行,車駛入甘肅境內,公路兩邊就是又濃又密的柳樹。這種柳,是西北高原常見的旱柳,它樹身高大,樹干挺直,如松如楊,而枝葉卻柔密濃厚。每一棵樹就像一個突然從地心涌出的綠色噴泉,茂盛的枝葉沖出地面,射向天空,然后再四散垂落,潑灑到路的兩邊。遠遠望去連綿不斷,又像是兩道結實的堤壩,我們的車子夾行其中,好像永遠也逃不出這綠的圍堵。
左宗棠是1869年5月沿著我們今天走的這條路進入甘肅的。左算得上是中國官僚史上的一個奇人。按照古代中國的官制,先得讀書,考過鄉試成舉人,再參加會試、殿試,然后一步一步地往上熬。左宗棠止步于舉人,此后三次參加會試,三考不中便無心再去讀枯澀的經書,而是在鄉下邊種地邊研究農桑、水利等實用之學,后因太平天國亂起,就隨曾國藩辦湘軍。1866年甘肅出現回民起義時,左正在福建辦船政,建海軍,對付東南的外敵。朝中無人,同治皇帝只好拆東墻補西墻,急召他赴西北平叛。
左宗棠在西北的政治、軍事建樹歷史自有公論。但他到西北后,發現這里的危機不只是政治腐敗、軍事癱瘓,還有生態的惡劣和耕作習慣的落后。大軍所過之處全是不毛的荒山、無垠的黃沙、裸露的戈壁、洪水沖刷過后的溝壑。左宗棠隱居鄉間時曾躬耕隴畝,他是抱著儒家“窮則獨善其身”的思想,準備種田教書,終老鄉下的。但是命運卻把他推向西北,讓他“達則兼濟天下”,兼顧西北。而且除讓他施展胸中的兵學、地學外,還要挖掘他腹中的農林水利之學。
面對赤地千里,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栽樹,這當然是結合戰爭的需要,但古往今來西北不知幾多戰事,而栽樹將軍又有幾人?用兵西北先要修路,左宗棠修的路寬三到十丈,東起陜西的潼關,橫穿甘肅的河西走廊,旁出寧夏、青海,到新疆哈密,再分別延至南疆北疆。穿戈壁,翻天山,全長三四千里,后人尊稱為“左公大道”。1871年2月左下令栽樹,有路必有樹,路旁最少栽一行,多至四五行。這是為鞏固路基,“限戎馬之足”,為路人提供陰涼。左對種樹是真有興趣,真去研究,躬身參與,強力推行。他先選樹種,認為西北植樹應以楊、榆、柳為主。河西天寒,多種楊;隴東溫和多種柳,凡軍隊扎營之處都要栽樹。他還把種樹的好處編印成冊,廣為宣傳,又頒布各種規章保護樹木。史載左宗棠“嚴令以種樹為急務”,“相檄各防軍夾道植樹,意為居民取材,用庇行人,以復承平景象”。他的《楚軍營制》規定“長夫人等(指后勤人員)不得在外砍柴。但(意為只要是)屋邊、廟邊、祠堂邊、墳邊、園內竹林及果木樹,概不準砍”;“馬夫宜看守馬匹,切不可踐食百姓生芽。如踐食百姓生芽,無論何營人見,即將馬匹牽至該營稟報,該營營官即將馬夫口糧錢拿出四百立賞送馬之人,再查明踐食若干,值錢若干,亦拿馬夫之錢賠償。如下次再犯將馬夫重責二百,加倍處罰?!蹦憧矗麑嵭械氖菄栏竦呢熑沃啤W竺康揭坏乇匾暡鞝I旁是否種樹。在他的帶領下,各營軍官競相種樹,一時成為風氣。現在甘肅平涼仍存有一塊《威武軍各營頻年種樹記》碑,詳細記錄了當時各營種樹的情景。
由于這樣頑強地堅持,左宗棠在取得西北戰事勝利的同時,生態建設也卓有成效。左1866年9月奉調陜甘總督,1867年6月入陜,到1880年12月奉旨離開,在西北十多年。他剛到西北時的情景是“土地蕪廢,人民稀少,彌望黃沙白骨,不似人間光景”。到他離開時,中國這片最干旱、貧瘠的土地上奇跡般地出現了一條綠色長廊。
左宗棠在西北到底種了多少樹,很難有確切的數字。他在光緒六年(1880年)的奏折中稱,只自陜西長武到甘肅會寧縣東門六百里,就種活二十六萬四千多棵樹,其中柳湖有一千二百多棵。再加上甘肅其余各州約有四十萬棵,還有在河西走廊和新疆種的樹,總數在一二百萬棵之多。而當時左指揮的部隊大約是十二萬人,合每人種樹十多棵。中國西北自秦以來共有三條著名的大道。一是秦始皇統一中國后修的馳道;二是唐代的絲綢之路;三就是左宗棠開辟的這條“左公綠柳之路”,民國時期和新中國成立后的西北公路建設基本上是沿用這個路基。三千里大道,百萬棵綠柳,這在荒涼的西北是何等壯觀的景色,它注定要成為西北開發史上的豐碑。
兵者,殺氣也。向來手握兵權的人多以殺人為功、毀城為樂,項羽燒秦宮,黃巢燒長安,前朝文明盡毀于一旦。他們能掀起造反的萬丈狂瀾,卻邁不過政權建設這道門檻。只有少數有遠見的政治家才會在戰火彌漫的同時播撒建設的種子,隨著硝煙的退去便顯出生命的綠色。
(責任編輯/姚源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