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驢友們拖拖拉拉地相繼上了船。俞小芹的故事，因為他們的到來被打斷了。我很不滿意，甚至有些惱火，但沒辦法，只好另找機會，再聽她講了。驢友們站在甲板上。我數了數，不算夜屎佬大叔和他帶來的兩個伙計，連俞小芹和她的助手在內共有十三個人。七男六女。年齡在二十多至三十幾歲之間。有兩個男人歲數比較大，看外表可能四十多快五十的樣子，或許還要大一些。從穿著打扮和模樣兒看，這些人生活闊綽，身價不菲，頗有來頭，都不是等閑之輩。奇怪的是，他們之中大多數人面色冷淡，目光黯然，臉上少有笑容，表情有些麻木，相互間好像誰都不認識誰，見了面點下頭，也不說話。這氣氛讓我感到有些壓抑和困惑。

“歡迎大家伙參加我們的‘夢幻之旅驢友會！”

人未站穩，夜屎佬大叔便吼了一嗓子，說是向大家致歡迎詞。這哪像歡迎詞，簡直跟吆喝差不多。他把驢友們攏到船頂上，然后每人遞上一支煙。說這是桂林最好的煙，黃龍牌，八十塊錢一包。抽煙的拿一支，不抽煙的也拿一支，都嘗嘗。大家伙頭回見面，煙酒總得有，煙呢隨身帶著現拿現抽。酒呢，到夜晚搭了帳篷，坐在帳篷旁邊慢慢兒喝。這是船家人的禮數，也是船家人的規矩。驢友中有幾個不抽煙，聽他這么說，不好拒絕，便把煙接住了。夜屎佬大叔給抽煙的點上火，不抽煙的拿著煙在鼻孔下面聞著。夜屎佬大叔很滿意，自己點上一支，深深吸了一大口，好一陣子，才把煙連同話兒一道吐了出來。他說：“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這是毛主席幾十年前講的話。毛主席你們知道吧？一個很偉大很厲害很了不起的人物，連秦始皇、漢武帝、成吉思汗這樣的家伙都怕他，美國總統杜魯門、艾森豪威爾，還有逃亡臺灣的蔣介石更不在他的話下，我想大家伙都知道。他老人家講的話，過去、現在、將來都管用，我保證三百年以后還管用。”說到這，夜屎佬大叔故意頓了一下，看看驢友們有什么反應。驢友們沒有反應，大伙兒坐在船頭的甲板上，都默不作聲。夜屎佬大叔并不在乎，他哈哈笑了兩聲，開始自我介紹，他的自我介紹別出心裁，很有特點。說桂林有一種人很可愛，很好耍。這種人熱情、時尚、好客大方、愛管閑事、樂于助人，天上的東東知道一半，地上的事兒全都曉得完，正道、邪道、小道上的消息特別多。這種人，桂林老百姓稱之為“夜屎佬”。他就是這種人，所以人們都叫他夜屎佬。由于歲數大些，年輕人就管他叫夜屎佬大叔。這稱呼，他高興他喜歡，所以，他就叫夜屎佬大叔了。說到這，夜屎佬大叔左右看了看，沒有笑臉，沒有掌聲和笑聲。夜屎佬大叔臉上禁不住露出了失望的神色，接下來的話就有些不高興了。說：“我們這次出來旅行，我相信大伙兒心里都揣著個夢想，揣著個目的吧，目的是什么呢？是找樂子，尋開心，放松放松，對吧？既然出來耍，就要耍得高興。耍得不高興就沒得意思了。因此，在旅行期間，大家伙要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作為這次旅行的組織者和領導者，我先送大家伙八個字。哪八個字呢？那就是：厚道、寬容、愛心、吃虧。這八個字里頭，我最看重的是第七個和第八個——吃虧。俗話說，吃得虧才攏得堆嘛。你們講是不是？”

沒有人說是，也沒有人說不是。出于禮貌，我向他點了點頭。其他人都默不作聲，有幾個把臉扭向一邊去，眼睛漠然地望著江面，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只有梁山好漢和一個身材高挑、臉兒清秀、頭發長長、三十多歲模樣的女士鼓了掌，我也跟著拍了幾下手，其他驢友都無動于衷。

對于驢友們的這種反應，夜屎佬大叔表面上并不太在意，心里頭卻犯嘀咕：這幫子人怎么啦，個個都像冷血動物似的，頭一回碰見哦。他依然向大家笑笑，說有兩件事是要跟大家伙講清楚的。頭一件，他手指俞小芹說：“她叫俞小芹，是我們這個驢隊的向導，陪同，也是領隊。”俞小芹站起來，向驢友們彎了下腰說：“請多關照。”驢友們把臉轉向俞小芹，一雙雙眼睛突然間都亮了一下。夜屎佬大叔看到驢友們的這種反應，會心地笑了笑，臉上露出一層得意的神色，說：“小芹是我的外甥女。”話一出口，左右看看，隨后又特別強調一句，“親親的外甥女，剛從武漢大學畢業回來。她對漓江和漓江兩岸的山山水水非常熟悉。人哩，你們都看見了，美麗、漂亮，熱情、大方。做事情心特別細，你想不到的，她會幫你想到，你做不到的，她會設法幫你做到，頭腦靈活，手腳麻利。由她領隊和全陪，保證你們耍得開心。”

俞小芹是夜屎佬大叔的外甥女，大伙兒感到有些詫異。我看看俞小芹，又看看夜屎佬大叔，發現他們之間絲毫不掛相，沒有半點相同相近和相似的地方。

夜屎佬大叔說：“第二件事，請大家伙把身份證交給我。這趟旅行，雖講時間不長，但也得幫大家伙買個保險。買保險是要身份證的，買完保險，我再把身份證退回給你們。你們從哪里來，要往哪里去，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誰，家住哪里，什么職業，此前做過什么，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沒有第三者知道。我替大家伙保密，絕對不外傳，請大家伙放心。大家伙臨時報個名字，什么名字都行，比方我就叫夜屎佬大叔，其實我的真實名字叫黃桂友。大肚黃的黃，桂林的桂，朋友的友。現在不是時興用網名嗎，大家伙報網名也可以。什么明月呀，星星呀，彩云黑土什么的，有得叫就行。其實這樣做的目的也是為了方便大家伙。人嘛，都是有感情的高級動物。方才我講過，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吃住在野外，韭菜一撈就熟了。特別是孤男寡女湊在一起，有時免不了沖動一下。俗話說沖動是魔鬼，沖動是神仙，一旦沖動起來，難免你鉆一下我的帳篷，我鉆一下你的帳篷，他又鉆一下她的帳篷，高高興興，快樂快樂，不必大驚小怪，也沒什么了不起。這號事不足為奇，我是不管的，也不應該管，管天管地，管空氣管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管這個東西，管這個東西干啥？再說了，戶外活動，遠離家庭，哪個背包客不這樣？嘿嘿，都這樣。”

夜屎佬大叔的這番話，在驢友之中，意想不到地引起一陣不小的騷動。大伙兒都笑了，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男人的眼睛開始往女人身上溜。女人們紅著臉，低下頭去偷偷樂著。人人心里都沉溺在神秘而又蠢蠢欲動的遐想之中。有驢友問：“大叔，你說的鉆帳篷，是不是你們圈內人士說的混帳”？夜屎佬大叔回答：“是的。”又補上一句，說，“當下正時興這個東西。”又有驢友問：“大叔，你混帳過嗎？”這種提問使夜屎佬大叔猝不及防，他噎了一下，支支吾吾地回答：“我……沒有。”驢友說：“肯定混過！”夜屎佬大叔那古銅色的臉更古銅色了。大伙兒見了轟然大笑。夜屎佬大叔一邊掩飾自己一邊說：“別拿我取笑了，大家伙趕快報名吧。”大伙兒笑著開始報名，梁山好漢反應最積極，第一個報了名。他報的仍是梁山好漢。驢友們也很踴躍，一個跟一個地報出自己的假名字。我也報了。我報的名字叫游子思鄉。十一個驢友，十一個假名。我把十一個假名和性別偷偷記了一份，放在我的筆記本上。俞小芹報的是真名，她說自己是領隊，應該報真名，再說大家都知道了她的真姓實名，就沒必要報假名了，更何況她不喜歡使用假名。夜屎佬大叔說：“不管你喜不喜歡，進了驢隊就得按驢隊的規矩，領隊也不例外。”于是俞小芹就報了個假名叫“漁家女”。但整個旅途中沒有人叫這個名字，都喜歡叫她小芹。夜屎佬大叔還宣布，在旅途中不允許驢友互相打聽對方的真實姓名、籍貫、職業、家庭情況和社會背景，除非雙方自愿，否則將被驢隊宣布為不受歡迎的人。還說這也是驢隊的規矩。多年后，我把這本筆記本找出來，紙頁已經泛黃，字跡也模糊了，但是我還記得他們，記得他們的音容笑貌，記得那次旅行，記得他們曾經的名字。

梁山好漢

關關雎鳩（關關）

河與船（老船）

窈窕淑女（女）

風箏 （女）

麥子 （女）

人民群眾（女）

可以（女）

隨便（女）

水底撈月 （老水）

游子思鄉

漁家女（俞小芹）

還有一個副領隊，名叫子玨，是個年輕小伙子。

夜屎佬大叔逐一審核了驢友們自報的名單，為了便于稱呼和記憶，在征得當事人同意的前提下，他對部分驢友的名字作了些修改，比如“關關雎鳩”改成“關關”，“河與船”更名“老船”，“窈窕淑女”刪掉后面兩個字，稱呼“窈窕”，“水底撈月”干脆就叫“老水”。我與梁山好漢，他沒有幫改并解釋說，這“梁山好漢”有歷史淵源，不好改。“游子思鄉”不能隔斷其整體意思，所以就不改了，其他驢友的名字都不錯，叫起來朗朗上口，好聽，更不用改了。那頭發長長的女士問夜屎佬，說：“大叔，俺這‘人民群眾改不改？”夜屎佬大叔回答：“不改，這么好的名字哪里找去？往后你在驢隊最有權威了，因為你代表 ‘人民群眾說話哩，哈哈！”說罷，朗聲大笑，隨后向驢友們宣布，夢幻之旅驢友會第二百一十八支驢隊正式組建起來了，這只驢隊的隊名叫“快樂大家庭”。他希望驢友們將驢隊當成自己的家，團結和睦，互敬互愛，親如一家。大伙兒對他的話頭一回報以熱烈的掌聲。

自從夜屎佬大叔當眾宣布，驢友們在旅行期間相互可以“混帳”之后，船上的氣氛立刻活躍起來，大家的話兒也多了。混帳——這兩個極具神秘和誘惑的字眼，在我和我的驢友們的心目中，此刻已經充滿了無限的期待與向往。臨到開船時，又上來一個小伙子。這家伙很帥氣，一雙大眼睛顯得特精神。別的先不說，光那圓頭圓腦的樣子，就十分逗人喜歡。驢友們見了他都為之一震，特別是那些女驢友，個個眼睛都瞪得賊亮賊亮的。夜屎佬大叔卻擰起眉毛，問他參加夢幻之旅驢友會，來徒步漓江是跟誰報的名。他說，是一個叫天天旅行社的女老總讓他來的。夜屎佬大叔聽了，兩道擰緊的濃眉立刻舒展開來，說：“薛總這女人很漂亮，她是我小學時代的相好。那時，我們在一所學校讀初小，薛總的家離學校遠，寄宿在我家里，我們兩個從小親密無間，非常要好。寒冬臘月，特別是大冷天的時候，夜里頭兩人常常鉆進一個被窩里抱著睡覺，可以說，我們是穿著開襠褲一起長大的哩。”梁山好漢聽到這里就“嘻哩”地笑了一下，問：“是你鉆她的被窩還是她鉆你的被窩？”夜屎佬大叔回答說：“當然是她鉆我的被窩。只可惜那時候褲襠里頭的辣椒把還小，不懂那事罷了。要不然薛總早就是我的老婆了。”夜屎佬大叔不無遺憾地嘆了口氣。他還想說些什么，忽然見外甥女紅著臉兒黑亮的眼睛惱惱地剮了他幾下子，還把頭扭過一邊去了，他的喉嚨就像卡了殼的錄音帶，一下子便斷了聲氣。

“大叔，您小小年紀就知道混被窩了，怪不得放著公務員不當，非要開一家驢友公司，帶著我們一道混帳來了呢。”梁山好漢說。

夜屎佬大叔哈哈大笑。驢友們也跟著笑起來。

夜屎佬大叔說：“不是驢友公司，是驢友會，夢幻之旅驢友會。記住，桂林有個夢幻之旅驢友會。”

據說，此前夜屎佬大叔在鄉政府當差，做了個司法所所長還是什么的官兒，后來辭職下海，干起了個體戶。

梁山好漢說：“叫什么夢幻之旅驢友會，干脆就叫混帳公司得了。”大伙兒又笑。笑聲中，夜屎佬大叔對剛上船的小伙子說：“報個名字吧。”

“魔鬼克星。”小伙子說。

“我仔喂，你這名字好嚇人。”夜屎佬大叔嘟囔一句，喝令開船。

船到對岸，太陽已經從山頂升起一竿子高了。江岸一叢叢鳳尾竹沿江垂立。擁擠的竹竿，茂密的枝葉，將江邊的岸基遮得嚴嚴實實。一陣風過，從搖擺的枝葉間，探出幾棵夾竹桃來。那紫紅的樹心，墨綠的葉片，火一般的花朵，如同上了色的水墨畫一樣。

我們一行十四人——十二個驢友和集陪同、向導、領隊于一身的漁家女俞小芹，還有副領隊子玨，沿著漓江右岸，開始為期兩周的徒步旅行。這次旅行計劃從陽朔出發，走興坪、過大圩、進桂林、出靈川、沿江北上，從興安直插目的地——貓兒山，也就是漓江的源頭。整個行程約三百公里。夜屎佬大叔的船也跟隨驢隊溯江而上。白天他走水路，我們走旱路。傍晚與大伙兒會合。夜屎佬大叔自稱總領隊，負責行程路線、會合地點，以及安營扎寨等后勤事宜。驢友們的帳篷、炊具、吃的喝的都放在他的船上。他雇了兩個伙計跟著，上船下船，跑前跑后，幫著他背背扛扛。我們這幫驢友，年紀都不大，都有些來頭。到過世界各地，跑過許多地方，見過大世面的不乏其人。后來我才知道，他們當中有平民，有藝術家，有公務員，有三陪女，有千萬富翁和闊太太，有勞改犯，還有警察、騙子和小偷。形形色色，什么樣的人都有。可謂十二個人十二種世界。不，是十四個人，十四種世界。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什么東西都吃過，什么東西都見過，可謂天上的東西曉得一半，地上的東西全懂完。但，參加驢友會，到桂林來徒步旅行卻是頭一回。

驢隊沿著江畔往北行進。驢友們走得很慢。一下船，大伙兒就被沿途風光、江景所吸引，臉上的冰霜開始融化，漸漸露出春天的笑容。他們三三兩兩，結幫成伙，拿起隨身攜帶的高檔相機、手機，不停地拍照留影。每個人都想在這美如畫卷的漓江之濱，留下自己的美好瞬間。

梁山好漢尤其活躍。他手里用來探寶的羅盤，換成了一部高檔相機。他提著它在驢隊中竄來竄去，一會兒給這個拍一張，一會兒又給那個照一張。特別是對那些女驢友，其熱情和耐心可以感動天地。她們叫他到哪他就到哪，叫他上哪兒去拍，他就上哪兒去拍。一張不行，再來一張，拍到她們滿意為止。有些女驢友為了拍攝方便，索性將自己的背包以及隨身攜帶的物品一股腦兒地甩給他去了。梁山好漢來者不拒。這徒步旅行剛剛開始，梁山好漢身上便掛滿了女人的背包和手提袋。他又要背東西又要拍照，一陣忙下來便累得滿頭大汗，連襯衫和褲頭都濕透了。可他不叫苦，不喊累，沒有半句怨言，滿臉一副樂顛顛的樣子。

我不喜歡照相。俞小芹對這玩意似乎也不感興趣。我們在江邊待了一會兒，便上了岸。岸上有一片經濟林，種的都是大葉桉樹。筆直光溜的樹桿，高大挺拔的個頭，整齊劃一、疏密有致的間距和行距，讓我想起古代兵營的柵欄。我們順著林中小路向北慢慢走著。俞小芹低著頭，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我想她此刻心里還在琢磨著當警察的事吧，于是問：“你什么時候去當警察？”她嘆了口氣說：“當不成了。”我怔了一下，問她為什么。她側過臉來望了我一眼，說：“你真想知道為什么嗎？”我說：“當然。你還沒把當警察的故事講完呢。”她搖搖頭，有點兒沮喪地望著我，抱著那種不大情愿，但又想把事情的經過和心中的委屈，跟別人吐露一下的那種心態，與我講起了幾天前的那場遭遇——

俞小芹從昆明賽場趕到桂林時，已經是第二天下午了。下了車，直奔表姐家。一見面，表姐就將她狠狠地剮了一頓。表姐說：“叫你坐飛機，你就是不坐，非要坐什么火車。轉來轉去的，時間都花在路上了。你呀就跟你那娘一樣，把一個毫子當成簸箕那么大。省省省，錢這東西該省的時候就得省，不該省的時候就別省。我交代過你的，機票錢我先幫你墊著，等你參加了工作，當了警察，有了錢再還我。其實還不還都不要緊，多大點事？多少點錢？就是不聽。你看看，現在都幾點鐘了。”俞小芹抬手看看表，向表姐吐了下舌頭說：“人家不是按時趕回來了嘛。”一聽這話表姐更來氣，說：“是，回來了，還按時？都五點鐘了，七點半面試還有兩個半鐘頭。面試地點在警校，七星區那邊，離我們這遠著哩。還要洗頭、洗澡、吃飯、換衣服、趕路，時間夠用嗎？誤了面試我看你怎么辦，難道你不懂這回面試對你有多重要？”俞小芹說：“懂，我懂，我的好表姐，別那么碎米奶奶了，給口水喝吧，我都快渴死了。”表姐說：“嫌我啰唆不是？這回面試關系到你的前途命運，懂不懂？”邊說便從冰箱里拿出一瓶“脈動”，又說，“甚至是生死存亡，知道不？”俞小芹一把搶過飲料，用力撕開瓶蓋，挺直脖子昂起頭，咕嚕咕嚕地喝起來，幾下子就把“脈動”喝光了。表姐湊上來說：“生死存亡知道不？”俞小芹一屁股坐到沙發上：“表姐，你講得也太險火了吧？當上警察，改變前途命運，這我贊成，生死存亡就不敢茍同了。照你這么講，我當不上警察就活不成了？有那么要緊嗎？沒那么要緊吧？”表姐怒道：“不信是吧？有種你就別去參加面試！”俞小芹說：“那可不行。”說著一躍而起，直奔洗澡間去了。孟陽苦笑一下，搖了搖頭。她比俞小芹年長十歲，剛好三十出頭，在一家旅行社做陪同。從旅專畢業后就做起，做了十幾年了。桂林人都知道，在桂林做事，特別是投資，其他行業可能都有風險，唯有做旅游賺錢。十幾年下來，孟陽也賺了不少。買了房子，成了家。丈夫是個小公務員，收入不算多，但很穩定。天晴落雨每月到了那一天，總有幾千塊進賬。孟陽與丈夫商量，暫不要小孩，起碼在三十五歲之前孩子的事不予考慮，丈夫聽她的。因此，兩口兒的日子過得還是蠻甜蜜，蠻滋潤的。

“表姐，幫我從皮箱里找條內褲和小衣服來。”

俞小芹在洗澡間里叫道。孟陽答應著，拖過箱子，打開來翻了翻，撇了下嘴，起身往臥室去了。她嫌俞小芹的褲衩和乳罩太土太舊了。

“快點啊，表姐。”

俞小芹又在喊。孟陽不耐煩，也在臥室喊：“你喊什么喊，喊冤啊。用浴巾裹著，到我臥室來。”一會兒，俞小芹來到臥室。孟陽見了，瞇起眼睛打量起來——圓溜溜的雙肩，高高隆起的胸脯，浴巾裹著的大半截身子下面，是兩條修長秀美的大腿。俞小芹被孟陽看得很不好意思，說：“看什么看？”孟陽嘆道：“真是個美人胚子。”說著從大衣柜里抱出一堆時裝攤在床上：“挑一套漂亮的穿吧。”又從抽屜里抓了一把文胸和褲衩，讓俞小芹挑幾件。俞小芹說：“我穿自己的。”孟陽說：“穿自己的？你那些東西拿去抹地板我怕都沒人要了。客氣什么？趕緊穿吧。我這些小衣服小褲子才買回來的，你表姐夫上個月買的，剛過一道水，還沒來得及穿哩。”說得俞小芹臉紅紅的。心里感激表姐，嘴上卻說硬話：“我自己的東西我喜歡。”孟陽說，：“別犟了，趕快穿吧，穿上好趕路，要不就來不及了。”不由分說，上去一把將俞小芹身上的浴巾扯下來。俞小芹嚇得尖聲大叫，連忙用一只手捂住兩個顫顫悠悠的大奶子，另一只手趕緊將自己最隱秘的地方遮擋起來，急忙轉身躲門背去了。孟陽樂得哈哈大笑，隨手挑了一件粉紅色的文胸和一條同顏色的褲衩塞到門背說：“穿上穿上，你表姐夫回來了。”俞小芹著急道：“叫他別進來啊。”孟陽說：“嚇你的，你表姐夫今夜不回家。”俞小芹問表姐夫哪去了，孟陽說出差了，并說她今晚有個團要游兩江四湖，沒空陪俞小芹去面試了。俞小芹說：“不用表姐陪，自己去就行。”孟陽說：“只能這樣了。”

俞小芹穿著三點式從門背走出來，比剛才大方多了。孟陽見了又笑說：“你干脆就這么穿著去面試得了。”俞小芹說：“這哪行？不行的。”孟陽說：“少見多怪，現在穿著比基尼滿大街走的女孩多的去了。”俞小芹說：“那是人家，我是我。”孟陽又說：“你看你看，那雙肩膀，那對奶子，那個身段，還有那兩條腿，嘖嘖，真是要山有山，要水有水，活靈靈的貂蟬在世，西施現身。表妹啊，你有這模樣兒，還去當什么警察嘍，直接傍個大款不就得了？憑你這身資本，名車、豪宅、金銀珠寶，只要你點個頭，彎下腰就到手了。”俞小芹說：“才不呢，我要當警察。”孟陽說：“好好，當警察，沒人攔你。”說著拿起一件長上衣，一條短西褲，叫俞小芹穿上。俞小芹順從地穿上了。走到穿衣鏡前一照，不禁撇起嘴來。長衣服太長，短西褲太短，長長的上衣將西褲遮得沒了影兒，只露出兩條光溜溜的大腿。俞小芹跺著腳說：“難看死了，難看死了。”孟陽直笑，笑著又拿來一套牛仔裝讓俞小芹試穿。俞小芹一邊穿，孟陽一旁看，邊看邊說：“這套牛仔裝，穿在你身上，精神是蠻精神的，但我總覺得缺少點什么似的。”她翻箱倒柜，找出一雙運動鞋，阿迪達斯，牌子貨，新款。套到俞小芹的腳上，左看看，又瞧瞧，搖搖頭，還是不滿意。又換。這回拿出了一套低領套裝。俞小芹穿在身上，洋派、時髦、性感。渾身上下透出一股誘人的氣息。只可惜領口太低，把胸前那對奶子幾乎暴露無遺。俞小芹忙用雙手捂住胸口，紅著臉兒大叫：“不行不行，難看死了，難看死了。”孟陽在一旁拍著巴掌連聲說，：“好看好看，這才叫性感。你想啊，你去參加面試，往考官面前一站，那考官還不暈呀？他一暈，你的面試就過了。好看好看，就這一套了。這一套有女人味，這一套保證你效果好。”俞小芹說什么也不干。她認為當警察本身就是一件嚴肅的事情，不能太隨便，更不能讓人說三道四，壞了自己的名聲。她要通過這次面試，給警察叔叔們留個好印象。孟陽拿她沒法，悻悻地把她數落了一頓，只好再換。兩人挑挑撿撿，一連試了十幾套。這一套俞小芹不滿意，那一套孟陽不滿意。由于時間關系，最后挑了一套七八成新的白色連衣裙穿了起來。對著鏡子照了照，俞小芹很滿意。孟陽也感到有些意外，說：“噫，看不出來哇，你這二貨穿這種款式的東西倒是很合適，很得體哩。”邊說邊圍著俞小芹，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地瞄了一圈，又說：“嗯，好！干凈、素雅、飄逸，連女人味都穿出來了耶。”俞小芹回過頭來得意地朝孟陽做了個鬼臉。

桂林的夏天很悶熱。整座城市像燜在鍋爐里一樣。都快傍晚了，日頭還那么火辣，光也特別的亮。亮得怪怪的。俞小芹從一輛公交車上走下來，雙腳踩在水泥地上，腳板底頓時感到一陣滾燙。身旁有個老漢，手搭涼棚，往西邊望了望說：“要下大雨啊！”俞小芹看了老漢一眼，心想：老人家大白天講夢話哩，這么大個太陽，哪來的雨？往挎包里掏出太陽鏡戴起來，朝對街匆匆奔去了。

對街有公交車站。俞小芹要在那里換乘10路公交車，坐六站地就到警校了。出門時，表姐塞給她二百塊錢，讓她在路上找個地方吃點東西然后打的去參加面試。她舍不得打的也舍不得吃。在街口買了一盒牛奶一個面包，邊走邊吃。1路轉3路，3路轉10路，看看手機上的時間，還有整整一個小時，終于松了一口氣。

俞小芹來到公交站。前趟車剛走，晚了一步，只好等下一趟。沒事看手機。天氣預報說，有大暴雨。未來三小時內，市區強降雨一百八十毫米。想起剛才那老漢說的話，再看看滿地的陽光，俞小芹有點將信將疑。

不過，天氣這東西有時真像娃娃的臉，說變就變。一條短信還沒看完，眼前就黑了。剛才還是流金似的大街，轉眼間飛沙走石。隨著一聲炸響，大雨傾盆而至。

雨越下越大。短短的幾分鐘，大街變成了大河。人不見了，車沒有了。不遠處的立交橋下，一片汪洋。

公交站附近有一家小餐館。老板是一對中年夫妻。從海洋山里來的。有一雙兒女，如今都在桂林上大學。為了供養兒女讀書，夫妻倆開了這家小餐館，專賣白果老鴨湯。白果是老家產的，老鴨是鄉下親戚提供的，都是土貨。他們燉的湯味道鮮美，客人絡繹不絕，幾年下來便成了七星區一帶的名店。往常這個時候，小餐館可熱鬧了，店里店外都坐滿了客人，小桌子從餐館門口一直擺到馬路邊上了。今晚小餐館卻冷冷清清的，客人大概都被風雨阻在家里或是路上了。

俞小芹這會兒就在餐館避雨。夫妻倆很熱情，招呼她在小桌子邊坐下，還給她到了杯茶。問她是否來盅老鴨湯。俞小芹搖搖頭。三里店老鴨湯名聲遠揚，她早有耳聞。表姐也曾說要到這兒來請她一客的，可她今天無心品嘗。眼睛盯著門外瓢潑般的大雨，臉上寫滿了焦急和擔憂。細心的老板娘看出了點名堂，問她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有什么急事情。俞小芹實情相告。老板娘聽了也為俞小芹著急，說這是大事，耽誤不得啊。老板看了看掛在墻上的大鐘，說：“還有四十分零七秒。立交橋下漲水，這陣子肯定冒過人頭了，公交車絕對過不來。這橋也真是的，逢下雨就漲水。群眾老大意見，紛紛向上頭反映，我也反映了好幾回，可上頭說，等雨季過了再處理。什么時候雨季才過？唉，說來說去，遭罪的還是老百姓。”老板娘說：“老百姓命苦。”老板說：“命苦。命苦咋的？命苦咱也不能怪政府。要怪就怪自己當初沒把開餐館的地址選好。”說話間時鐘又過去幾分了。俞小芹無心聽夫妻倆嘮叨，起身走到門口，想看看有沒有計程車，如有，她就坐計程車走。一只腳剛伸出門外，裙子就被雨水打濕了一大片。她趕緊將腿縮了回來。

老板說：“姑娘，公交車是不可能來了，這個時候出租車也是沒有的。那邊過不來，這邊過不去，雨又下得這么大。看樣子，這雨一時半會是停不下來了。我倒有個主意。前頭不遠，山邊有個防空洞，那洞一直通到月牙公園，過了公園便是警校。你不是要到警校去參加面試嗎？有個二十分鐘就到了。只是那洞不太好走，黑咕隆咚的，前不久洞里還發生過搶劫案，建干路有個賣菜的婦女挨搶了。”俞小芹眼睛一亮說：“我不怕。”說著就往門外沖。老板將她叫住說：“拿個什么東西給你擋下雨。”老板娘隨手拿起一把傘遞給俞小芹。老板說：“這傘擋不住雨，還是穿雨衣吧。”老板娘放下傘在門背找了件塑料雨衣說：“在鄉下時都穿這個，如今用不著了，穿去得了。”俞小芹匆匆穿上雨衣，便一頭扎進風雨里去了，連招呼都忘了跟人家打。老板夫婦也不在意，望著淹沒在雨幕中的俞小芹，老板娘嘆道：“看這妹仔急的。”老板說：“事關前途命運，怎么不急嘍？現在找個工作不容易，何況是當警察！過兩年，我們的仔女大學畢業了，也是一樣的。”老板娘說：“是啊。”夫婦倆望著潑水一般的大雨，發起呆來。

按照老板夫婦的指點，俞小芹很快找到了防空洞的入口。這是一個早已廢棄的防空洞。當年，在偉大領袖毛主席“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的最高指示下，桂林人民挖的。人們日以繼夜，夜以繼日，硬是用雙手把一座大山挖通了。洞里架了鋼梁，澆注了鋼筋混泥土，非常堅固。洞挖好之后，并沒有囤糧，一直讓它空著。據說，那時前蘇聯領導人赫魯曉夫叫囂，要對中國進行核打擊。為了防備蘇聯人的導彈、氫彈、原子彈，中國軍民在毛澤東主席的指揮下，從南到北，從東到西，中國境內所有的城市都挖了類似的防空洞。因為那時中國還沒足夠的力量對付蘇聯的核打擊，所以毛主席才號召國民深挖了那么多的防空洞。

洞里黑黢黢的，辨不出東西南北。一陣陰冷的風迎面吹來，大熱天的，俞小芹禁不住打了個寒戰。好在這洞又高又寬，地面比較平坦，不怕碰頭也不怕磕腳。俞小芹先閉上眼睛，定了一下神，然后才把眼睛慢慢睜開。這方法不錯，很快眼睛就在黑暗中適應下來。她開始看見了四周的輪廓，辨清了眼前的道路。迎著徐徐吹來的涼風，逐漸加快腳步，最后狂奔起來。身上的塑料雨衣，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一路過去非常刺耳。她索性把雨衣脫了下來。

腳越跑越快，洞越來越短，前頭的路漸漸有了微光。不到二十分鐘，俞小芹來到出口。她抹了抹臉上的汗水，看看手表，離面試時間足足還有半個小時。心里盤算一下，來得及。天仍在下雨。雨勢沒有絲毫減弱，相反更加大了。洞外昏天黑地，霹靂伴著暴雨，在山頭炸響。炸得驚天動地。俞小芹穿上雨衣，毫不猶豫地沖進大雨之中。

大凡風景區都有珠寶店，月牙公園也不例外。有一家名叫盛世珠寶的珠寶店。這是一家連鎖店，專營各種珍奇珠寶。往常的這個時候，這家店生意總是十分紅火，來店里參觀、購買珠寶的客人，從早到晚絡繹不絕。今天，由于暴風雨來得太突然，太猛烈，城市短時內發生罕見的內澇，珠寶店的生意也就中斷了。整個店里幾乎沒有一個客人。再說已經到了下班時間，暴風雨到來之前，店家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店員們收拾東西，正準備回家，暴風驟雨突然而至，把他們困在了店里。年輕的女店長皺著眉頭，站在店門口，望著漫天大雨，一臉焦急。她今天與一個剛認識的帥小伙相約，要到大瀑布飯店共進晚餐的。一整天她都為這頓晚餐和晚餐之后的日子編織著許許多多的美麗的夢想，然而這場暴雨將她的晚餐及夢想一起泡了湯。幾個導購小姐與店長的心情一樣，也是滿臉涂滿了焦急。明明知道沒有答案，相互間還在不斷地詢問，這雨還要下多久，什么時候才能停下來。你問我，我問你，誰也說不準。相比之下，售貨員還算沉得住氣。他們站了一天柜臺，此刻已是人困馬乏，沒有精神和心思去想那么多東西。有的趴在柜臺上已經打起了呼嚕。店里的兩個保安也將身體蜷縮在了椅子上。

忽然，雨幕中鉆出一伙人來。這些人一律身穿軍用雨衣，一律蒙著頭臉。眼睛部位露出兩個洞，渾身水淋淋的，像剛從河里爬出來的水鬼。站在大門口的女店長，還沒反應過來，一把鋒利的尖刀已經抵住了她的喉嚨。一個沙啞的聲音在尖刀后面低聲吼道：“別動，動就宰了你。”女店長本能地尖叫一聲。兩個保安夢中驚醒，從座位上一躍而起，腳未站穩，每人頭上就挨了重重的一棒。嘭嘭兩聲，打木瓜似的，保安們張了張嘴，叫聲卡在喉嚨里，隨即倒在地上不動了。導購小姐和售貨員尖叫著，哭喊著，亂作一團。

“不許哭，不許叫！”歹徒手握尖刀將他們逼進大廳旁邊的一間屋子里。緊接著又將兩個昏厥的保安拖了進去。姑娘們渾身哆嗦著，緊緊抱在一起。這時，大廳里響起了乒乒乓乓的聲音。另一伙歹徒用鐵棍擊碎柜臺面上的玻璃，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布袋，從柜臺里抓起珠寶項鏈，一把把地往布袋里裝著。

歹徒共有五人。一個控制女店長，兩個守著保安、盯著導購小姐和售貨員，還有兩個專門負責搶劫財物。

事情來得太突然，令人無法想象，就像剛才那陣狂風暴雨一樣。姑娘們全被嚇懵了。不過，女店長還算冷靜，她對那個用尖刀頂著自己喉嚨的歹徒說：“大哥，別這樣。有話好好說，莫傷害我的店員，要什么盡管拿。保險柜里還有幾顆價值百萬的寶石，你們都可以拿去。”歹徒聽了，藏在黑洞里的眼睛，閃出兩道綠光，急叫：“弟兄們，找保險柜！保險柜里有值大錢的東西。”女店長說，“你們找不到保險柜的。”歹徒問：“保險柜在哪里？”女店長說：“放在庫房里。”歹徒說：“庫房在哪里？你帶我去。走！”女店長說：“我可以帶你去。你拿刀逼著我，我怎么走？你能不能把刀拿開？我不會跑的，大哥。”歹徒說：“諒你也不敢跑。”收起刀來，隨后又拿刀尖在她眼前晃了晃，威脅道，“你要敢跑，先把你那兩個眼珠子剜掉。”女店長說：“我哪敢？借個水缸給我做膽都不敢哩，大哥。”就在歹徒再次收刀的那一瞬間，女店長略一低頭，側身一閃，勾著腰沖出門去了。她邊跑邊喊：“來人啊，搶劫啊，抓強盜啊，有強盜搶劫珠寶店啊。來人啊，快來人啊！”凄厲的叫聲撕破雨幕，伴著滾滾霹雷在天地間回蕩，但很快就被大雨和雷聲淹沒了。

“狗娘養的臭婊子，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歹徒情知上當，怒罵著，揮起尖刀返身便追。剛出大門，小腿便重重地挨了一腳。歹徒猝不及防，撲倒地上，結結實實地撲了個狗啃屎。

這一腳是俞小芹踢出來的。女店長逃出店門的那一刻，她正好路過。忽然看見一個女孩被歹徒追殺，果斷出手相助，將歹徒打倒。歹徒也不是吃素的。他齜了下牙，就地一滾，站起身來，朝俞小芹揮刀便砍。俞小芹躲過刀鋒，瞄準歹徒又是一腳。這一腳正好踢中歹徒的要害。歹徒慘叫一聲，雙手抱著下陰，倒在地上，在雨水里直打滾。俞小芹輕蔑地看了歹徒一眼，甩掉身上的塑料雨衣，飛身沖進珠寶店里。

機靈的店長趁這工夫，打出了第一個報警電話。

展廳里，那兩個正在柜臺上打劫的歹徒，聽到門外有動靜，急忙將裝滿珠寶的布袋口子一扎，扛上肩就往外跑，恰好被沖進展廳的俞小芹攔住去路。歹徒一手提著布袋，一手持著刀，指著俞小芹威脅道：“識相的趕快滾開！否則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俞小芹喝令歹徒將袋子放下。那兩個負責看守保安、導購小姐和售貨員的歹徒見狀，揮舞著尖刀，從左右兩側氣勢洶洶地朝俞小芹包抄過來。俞小芹迅速將敞開的店門關住。憑她現在的武藝，來個關門打狗沒有問題。四歹徒呈扇形狀，瘋狂般地向俞小芹逼了過來。俞小芹背靠店門，面對兇手，毫不畏懼。她劈開雙腿，左勾右踢，揮動雙臂，肘擊拳打。空手道、散打互為交替靈活運用。十幾年的勤學苦練，此刻派上了用場，打得四歹徒無法近身。歹徒們發覺不是俞小芹的對手，打劫得逞也不想戀戰，互相遞個眼色。那兩個手提珠寶的朝俞小芹虛晃一刀，退下陣來。另兩個歹徒做出一副拼命三郎的樣子，緊緊纏著俞小芹不放。退下陣的歹徒，趁機提起珠寶往側門逃出。俞小芹看破對方用意，撇下眼前的歹徒窮追不舍。

珠寶店后頭有個院子，三面圍墻將店屋牢牢套住，圍墻之上有巖洞和山坡，坡上深篁茂樹，大雨將竹枝樹葉打得嘩啦啦響。

歹徒奔至后院，企圖翻墻逃跑。俞小芹飛奔向前，將率先爬上墻頭的那個歹徒打了下來。這時，另外兩個歹徒緊跟著也沖進了后院。四歹徒見俞小芹是個難纏的主，不將她打倒或弄死，怕是逃不出去了，于是四歹徒一齊發狠。那兩個提著珠寶的歹徒將布袋往地上一摔，剝掉身上的軍用雨衣，后來的那兩個歹徒索性連頭套也扯了下來。一個個手握尖刀，面目猙獰，發聲喊，一起揮刀，朝俞小芹身上猛刺。面對窮兇極惡的歹徒，俞小芹沒有退卻。她沉著機智，應對自如。先是避其鋒芒，瞅準機會攻其弱項，以柔克剛。幾個回合下來，占了上風，并把歹徒摔在地上的那兩袋珠寶奪了過來。四個歹徒頓時紅了眼。他們扔下尖刀，一起撲上去，與俞小芹徒手爭奪布袋。雙方你爭我奪，完全亂了陣腳。布袋在雨霧中飛來飛去，如同打氣排球似的。只不過這場氣排球賽，敵我雙方都沒有按照套路來打罷了。正打得要命的時候，先前被俞小芹打倒在門口的那個歹徒，突然瘸著腿兒踉蹌著跑進來喊道：“快跑，警察來了。”四歹徒一愣，慌忙扔下俞小芹，翻墻逃竄。大批警察蜂擁而入，槍聲、吼叫聲把雷雨嚇住了。狂風戛然而止，大雨也突然停了下來，歹徒如數落網。清理現場，發現歹徒搶劫的那兩袋珠寶，其中一袋不翼而飛，店家初步算了一下，價值五百多萬元。警察挨個審訊歹徒，歹徒都說不知道。警察把目光盯向俞小芹。俞小芹也說不知道。歹徒甲說，我看到她扔到圍墻外邊去了。俞小芹罵歹徒甲胡說八道。歹徒甲向同伙遞個眼色。同伙會意，接二連三說另一袋珠寶確實是被俞小芹扔出墻外去了，并說那墻外肯定有俞小芹的同伙。俞小芹有口難辯，警察爬到圍墻外面去尋找，結果一無所獲。警察再次詢問俞小芹另一袋珠寶的去向。俞小芹堅持說不知道，并且告訴警察，她要趕去警校參加錄警面試，不能在此久留。警察抬手看看表說：“對不起，你不能走。再說，面試早就開始了，等你趕到時差不多結束了。”那警察又說，“如果有可能，下回吧。”俞小芹聽了這話一下子便傻了。

“結果呢？”我問俞小芹。

“結果？”俞小芹有些凄然地笑了笑，“我錯過了面試的機會。這還不算，作為‘6·11特大搶劫案的涉嫌人員，被警方列入了重點懷疑對象。這就是結果。”

“豈有此理！明明你是見義勇為，怎么倒成了嫌疑犯了？這不公平！”

我忿忿地嚷起來。

“不公平？”俞小芹朝我微微一笑，“這世上不公平的事情多得去了。拿我這件事情來說吧，碰巧遇上了，怨誰？怨我？怨警察？還是怨那幾個搶劫犯？我現在誰都不怨，只想找到那袋珠寶，還自己一個清白就行了。”

俞小芹說這番話時，心情非常平和，口氣也十分冷靜。其實，她講的東西，是一個令人難以承受的故事，而她卻顯得如此輕松，如此淡定。她的這種心態，讓我感到很是吃驚。心想：受了這么大的委屈，還能如此泰然自若，真不可思議。我怔怔地望著她，一時間不知道跟她說什么好。她也望著我，卻一直在微笑。我突然想起她剛才說的話，就問她是不是想親自去找回那袋珠寶。她說是。我問她怎么去找，她說不知道。正說著手機響了。俞小芹接完電話，臉色有些難看。我問她怎么了。她說刑警隊要她報告情況——在什么位置，都干了些什么，或準備干些什么，跟什么人在一起。我說每天都要向刑警隊報告嗎？她說是的，每天都要報告一次，天天如此。今天光顧跟你說話，忘了報告了。

“要是找不到那袋珠寶，一輩子都得這樣嗎？”

“我不知道。大概是吧。”

她笑了笑，臉上的表情像沒事一般。

一股無名怒火從我的心底里陡然升起來，直往我的腦門子上燒，頓時覺得自己滿頭滿臉都是火辣辣的。我想吼想叫想罵人，朝四下里望了望，卻找不到發泄的對象。我想如果眼前有個警察，我肯定會義無反顧地沖上去，狠狠砸他一老拳了。奶奶的，太欺負人了。路邊有坨泥塊，我連看都沒看，就飛起一腳將它踢了個七八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