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華
“犟將軍”頭長三根刺
抗日戰爭結束后,陳毅的動向牽動粟裕等新四軍將領的視線。
中共七大閉幕后不久,毛澤東找陳毅談話:“中央決定你繼續回華中工作。”
陳毅很為難:“回華中恐怕沒有事做,不起作用。”
“不起作用?”毛澤東知道陳毅擔心饒漱石掣肘,提高聲調說,“怎么不起作用?只要你坐那里,就起作用。”
陳毅應承下來:“那我就去華中,請中央放心。”
為解除陳毅的顧慮,毛澤東以中央名義致電華中局:“陳毅同志昨日飛抵太行,轉赴華中,陳態度很好,一切問題均談通。分工:饒為書記及政委,陳為軍長及副書記,其余不變。”
毛澤東安排陳毅與饒漱石搭檔,前者為軍長,后者為政委。
1945年10月,陳毅從延安奉調入魯,任山東軍區司令、新四軍軍長,與粟裕等老部下重新聚首。
仍然是上下級關系,仍然是惺惺相惜,但格局和定位發生了微妙變化。
解放戰爭初期,中央設立七大軍區,其中山東軍區由陳毅任司令員,華中軍區由張鼎丞任司令員(粟裕任副司令兼華中野戰軍司令員),規定華中軍區隸屬山東軍區;在兩解放區未打通前,中央軍委同時向山東和華中下達指示,華中軍區同時向山東軍區和中央軍委請示匯報。
既平行又隸屬的格局,給予粟裕更大的選擇空間。他由單純的戰役執行者躋身戰略謀劃者、決策者行列。
圍繞戰略和戰役選擇,一年之內,粟裕與陳毅發生了三次分歧。
第一次爭執緣起抽調華中部隊。
當時,為完成向東北運兵、向山東接防的戰略任務,華中部隊調動頻繁。除黃克誠第三師以完整建制調到東北外,新四軍軍部對其余各師均采取部分抽調的辦法。
葉飛、王必成、陶勇各縱隊是華中軍區主力,經過三次天目山戰役,已經形成了一個各有特點、相互協作的整體,并且在各大野戰軍中率先完成了由分散到集中、由游擊戰到運動戰的轉變。新四軍軍部先是將葉飛縱隊的3個旅調至山東,接著又下令調王必成縱隊入魯,而將已到達山東的第二師第四旅回調華中。
粟裕很不理解。其一,在調走葉飛縱隊后,再抽調王必成縱隊,危及華中野戰軍的戰斗力和戰略任務的完成;其二,將一個縱隊北調,后再將相同的兵力南運,徒勞往返,沒有意義;其三,無論抽調還是留守,都應該盡可能保全主力建制,不能采取調空主力的辦法。
粟裕說不動軍部,便于10月27日直接上書中央,建議在抽調部隊到山東、東北時,“盡可能不過分破壞編制”,以保持部隊戰斗力,并說“此點雖曾向華中局及分局建議,未蒙采納”,順帶告了軍部一個“御狀”。
粟裕的觀點與主持中央工作的劉少奇不謀而合。29日,劉少奇致電陳毅,指示:“各師建制應盡可能不分割。請華中局考慮四旅調山東歸羅(炳輝)韋(國清)縱隊,二旅王必成(即王必成第一縱隊)留華中野戰軍。”
有了中央的尚方寶劍,粟裕用一個月時間,完成了華中野戰軍的組建工作。華野下轄4個縱隊共4.7萬人,約為山東野戰軍總兵力的三分之二。
第二次爭執是高郵邵伯戰役。
高郵位于華中解放區南線,南臨揚州,北扼兩淮,是京杭大運河上的重鎮。當時,高郵為日偽軍占據,等待國民黨第二十五軍接收。國民黨軍把高郵視為打開華中根據地的鑰匙,公開宣稱:“運河是道門,高郵是門上的鎖,有了這把鎖,就可以把共軍鎖在籠子里。只要開鎖進門,國軍就可長驅直入,直搗兩淮。”
華中軍區決心拿下高郵。12月5日,粟裕簽發命令,令王必成率第六縱隊、姬鵬飛率第七縱隊、陶勇率第八縱隊向高(郵)邵(伯)地區挺進。
部隊開進5天后,中央軍委獲悉國民黨軍將沿津浦路大舉北上,要求陳毅率山東野戰軍阻止頑軍北上,對高郵戰役是否進行,或者調動粟裕主力到津浦路南段行動,“請你們決定,電告粟裕”。
得到中央授權后,陳毅大喜,他一直希望將劃歸山東軍區指揮的華中野戰軍納入整個作戰體系,以便集中軍力。12月11日午時,華中分局(1945年9月19日由華中局改稱,歸華東局領導)下令中止高郵戰役,指示“粟(裕)譚(震林)率第六、第八、第九縱隊迅集津浦路南段,進行大的戰略破擊,力求一舉即能控制百里至二百里的鐵路,并相機求得殲滅北上頑一至二個師”。陳毅強調:“六、八兩縱不宜用在高郵方向,而應專力應付津浦。”
12日,中央軍委同意陳毅的部署,要求“即令王(必成)陶(勇)縱隊津浦路作戰計劃”。
12月15日,粟裕接到由華中分局轉來的中央和陳毅的電報,距預定攻擊時間只有3天了,部隊都已準備就緒:陶勇第八縱隊開到寶應以南,王必成第六縱隊到達淮陰,張鼎丞、粟裕率第七縱隊及前敵指揮所已到鄰近高郵的興化。而此時,國民黨第二十五軍由揚州向高郵疾進,第四十九軍也準備從江陰渡江。如果放棄高郵戰役,華中解放區南線將處于國民黨軍的合擊之下。
南線之戰,一觸即發;高郵丟失,全局被制。粟裕心急如焚,不管不顧地起草一封給軍部的電報。電報長達千言,辣味十足。
首先,電報請求軍部準確判斷頑軍聚結重兵的真實意圖。粟裕認為,頑軍“今后第一步行動之最大可能,除加強徐(州)海(州)間鐵路之封鎖外,將利用淮北平原發揮其優勢兵器,以重兵由徐州東南沿睢寧、宿遷向兩淮前線”。也就是說,當務之急在華中而不在津浦路。
其次,電報直言抽調華中主力破擊津浦路南段不現實。粟裕認為執行此計劃,“如達到目的,有調動徐宿蚌沿線頑軍對我之可能,對錯亂頑方部署及對山東我軍之配合均有利,但欲與頑軍決戰,以確保暫占之鐵道線,恐非我華中三個縱隊所能勝任”。
最后,電報建議將華中野戰軍與山東野戰軍聯合破擊津浦的時間推遲至1946年1月,以便華野完成高郵戰役。
陳毅有保留地同意了粟裕的建議,批準第七、第八縱隊攻打高郵,但是將第六縱隊留在淮海地區,待機協同山東野戰軍在津浦路作戰。
這是難題,也是試題,考驗著華野決策層。指揮部議論紛紛。有人建議:“如果沒有十分把握,這一仗是不是緩一緩,等六縱歸建后再打。”
粟裕說:“可以打,但是要調整一下方案。”
原定方案分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攻打高郵、邵伯,第二階段吸打第二十五軍北上援兵。粟裕改變打法,也分兩個階段:第七縱隊首攻邵伯鎮,控制第二十五軍北援的通道大堤;然后轉入第二階段,由第八縱隊向高郵發起總攻。
高郵戰役共殲滅拒降的日軍官兵1100余人,殲滅偽軍第四十二師師長王和民以下官兵4000余人,繳獲各種炮80余門、步槍6000余支、輕重機槍200多挺。
高郵戰役雖然如期進行,但華中方面深感兵力受制、方案受制、指揮受制。作為一個獨立的戰略單位,他們急切希望擺脫多頭指揮格局。這時,軍部再次決定抽調王必成第六縱隊到山東解放區,華中分局領導集體與陳毅出現了第三次爭執。
如果說前兩次爭執還帶有建議性質的話,這次表現為直截了當的批評,批評意見集中到了軍長陳毅身上。為此,華中分局五大常委——張鼎丞、鄧子恢、譚震林、粟裕、曾山,聯名致電中央并新四軍軍長陳毅、政委饒漱石、副軍長張云逸,提出三點建議:
第一,請示中央確定華中軍區、華中野戰軍的建制和指揮系統。如歸新四軍軍部建制,則軍委對華中野戰軍的行動最好通過軍部下達,以便華中部隊執行命令有所遵循。同時,新四軍軍部下達命令,是通過陳毅下達,還是通過饒漱石、張云逸下達,也需明確和規范。
第二,確保華中部隊的基本數量。華中地區號稱擁兵18萬,實際能集中使用的最多4個縱隊。軍部不斷要求調部隊進山東,華中奉調入魯的部隊無論在數量上還是質量上都已經夠用了,請求軍長放棄再調入一個旅(即第六縱隊)的命令,以便華中解放區能夠堅持。
第三,要求在一定范圍內,給予華中方面機動權。
電報于1946年1月2日拍發,兩天后即收到中央答復:“華中野戰軍在建制上屬于華中軍區,在戰略行動上受陳毅同志指揮。你們野戰軍經常的位置及戰略性的行動,均須事先取得陳毅同志的同意并報軍委。”
這份復電在解決問題的同時又留下問題。
復電明確華中野戰軍在戰略上歸陳毅指揮,戰略性計劃及行動均須報陳毅同意。復電也規定,戰略行動同時上報軍委。
這樣,軍委仍然同步透視著華中、山東兩個戰略區、兩支野戰軍,并在戰略意見不一致時持有最后仲裁權。陳、粟的爭執引起了毛澤東的關注。
粟裕和陳毅完全不同的戰爭構思
粟裕與陳毅分歧的核心,在于對自衛戰爭走勢的預判和應對。
一是戰略區的協同形式。陳毅致力于將華中野戰軍納入山東野戰軍的整體作戰中,主張由戰略協同推進到戰役協同,打大仗,開創大局面。粟裕則認為,各個戰略區之間,應在戰略上相互配合,不宜過早地做戰役性配合,更不宜過早地舉行大會戰。
二是作戰方向和兵力投入。陳毅根據中央指示,把重心放在津浦路和徐州方向,希望華中野戰軍兵力向西集結;而粟裕和華中分局主張利用蘇中根據地的天時、地利、人和,兵力向東,充分消耗南線之敵,而后轉兵。
兵力調配則成為觸發舌戰的導火索。粟裕認為華野手上掌握的第六、第七、第八縱隊只能打一個戰役,欲連打兩三個戰役,必須將位于淮南的第四、第五旅調回,組成第二梯隊。陳毅認為華中威脅不僅來自東南的蘇中方向,還有西邊徐州方向,提出將華野布置在兩個作戰方向,一路由第六、第七、第八縱隊應付蘇中,另一路由第五旅與第九縱隊對付淮南。
癥結出在對主戰方向的選擇上。粟裕和華中分局偏重于東,陳毅和華東局偏重于西。陳毅甚至斷言:“如淮南無適當部署,即令蘇中突擊有效,亦得不償失。”
6月16日,華中野戰軍前敵指揮所到達海安縣王家園子,隨即召開縱隊首長會議,權衡在蘇中或在淮南作戰的利弊得失。粟裕對著地圖,用數字和推演說明蘇中優于淮南:
第一,淮南地區人口僅130余萬,長期處于相對安定的環境中,轉入戰爭需要一個過程。華野主力如在淮南作戰,不僅糧草需要蘇中供給,就連支前民工也需要從蘇中補給。主力開到,加上民工、干部,每天需要糧食至少10萬斤,兩三個月的糧食總量將達到數百萬斤,其他軍需物資供給也相當繁重,將給初期作戰帶來很大困難。
第二,蘇中當面有敵軍9個旅,如華野主力西進,留守部隊難以擔任鉗制任務,該區極有可能被敵迅速占領。蘇中地富民稠,人口900萬,占華中總人口的五分之二,糧食產量占華中總產量的五分之二,稅收占華中總收入的50%以上,這些都是支撐戰爭的巨大資源,一旦淪入敵手,就會為敵所用。
第三,淮南之敵有第五軍,整編第七十四師一個旅也在淮南,另兩個旅在南京,戰事一開勢必北渡淮南。這兩支部隊均為蔣介石部隊主力。開戰即與強敵對決,沒有勝算。相形之下,蘇中之敵較為弱小。
陳毅與粟裕都極具煽動力,兩人手段不同。前者用火一樣的激情、詩一樣的語言鼓舞人、激勵人,而后者最拿手的手段是數字對比和戰事推演,用嚴密的邏輯爭取人、說服人。
6月18日,粟裕向陳毅報告華野作戰部署,堅持要求將第五旅調至高郵。同日,張鼎丞以華中軍區名義致電山東軍區,判斷華中之敵突擊方向首先在運河沿岸(即蘇中方向),進一步請求將第四旅南調。
陳毅認為不妥,當日復電,判斷敵人“目前先攻天長可能性大”,指示第五旅調往淮南,告知第四旅無法南調。
粟裕接到復電后,認為軍長的設想有問題,“我們目前又不便以主力轉向淮南,如單以五旅去淮南,似亦難解決問題,而有兵力分散之弊”。他提出妥協方案:“五旅仍南調”,“俟蘇中戰局告一段落,再將一、六師和五旅全部及七縱或十縱一部,轉入淮南,解決淮南問題”。
陳毅一眼就看穿了“先蘇中后淮南”仍然是蘇中方案的翻版。第二天,他要求華野“不要按預定圖式去使用和部署兵力”,強調蔣介石夢寐以求的目標是“奪取整個蘇北、淮南、淮北”。
這時,毛澤東加入了論戰。
1946年6月22日和24日,中央起草《全局破裂后太行山和山東兩區的戰略計劃》及《對南線作戰的補充指示》。毛澤東提出以外線出擊為核心的南線作戰計劃,要點是:在國民黨大舉進攻時,山東、太行兩大解放區主力實行外線出擊,向南作戰,其中,太行區部隊以豫東為主要作戰區域,集中主力盡可能攻取隴海路沿線南北十幾個縣城,相機占領開封;山東野戰區則以徐州地區為主要作戰方向,集中主力配合蘇皖北部的部隊攻取津浦路徐蚌間以及隴海路黃口、徐州段的各點,相機占領徐州。
南線計劃的精髓在于向蔣管區進軍。毛澤東指出,“這一計劃的精神著重向南,與蔣的計劃著重向北相反,可將很大一部分蔣軍拋在北面,處于被動地位”,“如能渡淮而南,即可從國民黨區域征用人力物力,使我老區不受破壞”。
在這一計劃中,華中野戰軍承擔協同任務,要求“以蘇中兵團吸引并牽制(南)通揚(州)線上之敵,粟譚率主力占領蚌(埠)浦(口)間鐵路線,策應北面之敵”。
集結山東、太行、華中三路大軍,向南線出擊,將戰爭引向國民黨統治區,這是毛澤東“三軍經略中原”的最初版本。
在形勢分析、戰爭構想和用兵方向,雄才大略的毛澤東與雄心勃勃的陳毅驚人的一致。
6月26日,中央向華中分局發出電報,命令粟裕、譚震林率主力向西,主力“不少于十五個團”,限期15天內到達指定地點,強調“你們一切聽陳(毅)舒(同)指揮”。
陳毅信心更足了,電示華中野戰軍主力西進淮南,命令“集中陶(勇)王(必成)兩縱、五旅及謝(祥軍)縱在六合、天長之間整訓”。
接到中央和陳毅的電令后,華中分局感到了壓力。27日,鄧子恢、張鼎丞發電報給位于蘇中前線的粟裕、譚震林,表示同意中央26日計劃,提出分兵兩路,以第七、第八、第十3個縱隊在蘇中作戰,以第六、第九縱隊和第五旅以及淮南5個團共16個團擔任淮南作戰任務。
為尊重前方指揮員的意見,電報特地說明“是否妥當,望粟、譚考慮決定”。
電報同時送達陳毅和粟裕,兩人異口同聲地說“不”。
陳毅反對平分兵力,指示:“蘇中地區可留一個縱隊擔任堅持和鉗制,你們應集中陶王兩縱、五旅及謝縱在六合、天長之間整訓”。
粟裕反對將兵力西移。他找來華野政治部主任鐘期光、參謀長劉先勝商量。
“仗是非打不可的,南邊走得脫,北邊也走不脫。”粟裕態度堅定,“蘇中是我們的老根據地,地形復雜,特產豐富,群眾基礎好,有蘇皖、魯南、豫皖、中原各方面策應,條件是好的,要打就在這里打!”
鐘期光、劉先勝和各縱隊主要首長一邊倒,都主張先在蘇中打。
粟裕綜合前方指揮員的意見,復電華中分局同時上報山東野戰軍、中央軍委,認為在三分區(淮南——筆者注)集中大兵團作戰,糧食及民夫和交通運輸均極困難。隨后,他列舉了蘇中作戰的諸多有利因素。結論是:“如不在蘇中打仗即西移,不僅對群眾很難說服,即對部隊亦難說服……是否在蘇中先打一仗再西移?!”
接到陳毅、粟裕觀點截然相反的電報后,鄧子恢、張鼎丞、譚震林心中的天平向粟裕傾斜,復電陳毅并報中央,建議華中部隊留蘇中作戰,同時還請葉飛縱隊和第四、第九旅南下。這是他們態度的第一次逆轉。
陳毅立即提議華東局和華中分局領導碰頭,會商當前戰略。28日,陳毅與鄧子恢、張鼎丞、譚震林在新安鎮會晤。結果是陳毅說服了華中分局領導,出現第二次態度上的逆轉。雙方“研究結果,華中主力西移,魯南部隊南下”,在7月15日之前趕到淮南南北鐵路沿線指定位置。譚震林當天返回淮安。
粟裕也看到危險的信號。他清楚軍長的雄辯之才和感召能力,意識到華中分局領導集體保持意見一致的極端重要性,決定從前線返回后方,當面陳述意見。從海安到淮安,共計300余里,粟裕帶著警衛員跑了一天一夜,在29日趕到淮安,說服大家,促成華中分局觀點第二次大逆轉。
29日,鄧子恢、張鼎丞、粟裕、譚震林4人聯名發出向中央和華東局的請示電:
蘇中當面之敵共有頑軍九個師(旅),我軍主力亦集中于蘇中,如即向淮南轉移,不僅七月十日難以到達(須遲至七月二十日),且將使蘇中有迅速被頑攻占之極大可能……如蘇中失陷,淮南戰局萬一不能速勝,則我將處于進退兩難(蘇中大部為水網,如被頑占領不易奪回),如是不僅對蘇中本身不好,即對華中整個作戰部隊之供應更有極大影響。為此,我們建議:在作戰第一階段中,王陶兩縱仍位于蘇中解決當地之敵,改善蘇中形勢與鉗制敵人,使頑無法西調;至山東及劉鄧主力完成第一階段進行第二階段時,我們再以王陶兩縱加入(八月中旬)蚌浦段作戰。
陳毅說不服粟裕,勸不動華中,要求中央施壓。
這時,毛澤東的態度開始松動。他在30日18時同時發出兩份電報。一份給陳毅:“華中二十九日酉時電,主力留蘇中確保財源,而將淮南作為鉗制方向,以九個團擔任破路阻敵,此意見似有理由,你們覺得如何,盼告?”另一份給張鼎丞、鄧子恢、粟裕、譚震林:“部隊暫緩調動,待與陳軍長商酌后,即可決定通知你們。”
陳毅見毛澤東和中央軍委有了傾向,不好再說什么,即復電“同意王陶縱留蘇中待機”。
7月4日,中央電令華野“先在內線打幾個勝仗再轉至外線”。7月13日再次指示“我蘇中、蘇北各部先在內線打起來,最好先打幾個勝仗,看出敵人弱點”。
毛澤東話說得非常明白,他同意先在內線打,條件是“先打幾個勝仗”,目標是“看出敵人弱點”。
他是在用蘇中戰役做戰略偵察和戰略試戰。
粟裕成功地改變了毛澤東與陳毅制定的作戰方案,也給自己立下了必須連打幾個勝仗的軍令狀。
毛澤東驚詢:打的是八十三師嗎?”
與粟裕對陣的國民黨將領是第一綏靖區司令長官李默庵。
李默庵與中共將領頗有淵源。他是黃埔一期生,與徐向前、陳賡、左權為同學;早年參加共產黨,與葉劍英相交甚密;山西抗戰時擔任第十四軍軍長,率部與八路軍并肩作戰,死戰不退,贏得朱德、彭德懷等的尊敬。
江蘇常州。李默庵召開作戰會議,討論進攻方案。
具體方案是以12萬人兵分四路進攻蘇中,首先占領如皋、海安。其中,第四十九師由南通、白蒲進攻如皋,第八十三師和第六十九師第九十九旅由泰興、靖江先撲黃橋,再北犯如皋,第二十五師先占姜堰,再攻海安。四路的兵力配置,基本上是以一個旅獨當一面,這點引起爭論。
第八十三師師長李天霞認為問題不大:“蘇中共軍滿打滿算,也就3萬人,我們總兵力為12萬,兵力相較,達到4比1,穩操勝券。”
第二十五師師長黃百韜持慎重態度:“論兩軍戰力,滅蘇北之敵當然毫無問題。問題是蘇北赤化甚深,敵人情報靈通,行動自如,我軍則有盲目作戰之感,常予敵以集中兵力擊我一點之機會,不得不慎。”
看到有分歧,李默庵征求各位師長、旅長意見。第四十九師師長王鐵漢、第六十九師師長戴之奇、第六十五師師長李振態度騎墻,認為一個旅獨當一面可能有點吃虧,但也不是絕對不行。
“干吧,老拖著干嗎!”李天霞不耐煩了,露出了驕狂的本色,“我那里沒有問題,如果再拖下去,也許會拖出問題來。”
第八十三師是此次進攻的主力,也是戰斗力最強的部隊。李默庵雖然有所顧慮,但也不能不照顧主將的情緒,于是點點頭,說:“那就干吧!15日發起總攻。”
李天霞拍著胸脯擔保第八十三師沒有問題。李默庵也堅信即使有問題,也不會出在這一路,他擔憂的是實力稍弱的其他三路。
他倆萬萬沒有想到,“犟司令”粟裕初戰目標就瞄著第八十三師。
幾乎在同時,華中野戰軍在海安舉行軍事會議。
粟裕開宗明義:“敵人分四路而來,拉開架子要和我們拼消耗。我們恕不奉陪,專打他一路。問題是打中間,還是打兩翼?兩翼嘛,是南通和泰州,堅固筑城,于我軍不利。中路敵人雖然占據泰興、宣家堡,但我們的群眾條件好,作戰有利。”
他制訂的作戰方案是:以第七縱隊3個團監視東路之敵,以第十縱隊3個團監視邵伯方向之敵,集中王必成第六縱隊和陶勇第八縱隊共12個團殲滅來自中路的第八十三師兩個團。
這個方案的最大特色是“悖于常理”。時任新四軍作戰科長的葉超認為有三反常:一是不采用我軍傳統的誘敵深入戰法,而把戰場選在蘇中解放區的前沿地區;二是不采取后發制人手段,而是大膽殲敵于其進攻出發地;三是不采用首選弱敵的普遍原則,而是把矛頭指向裝備最好、戰斗力最強、最驕傲的敵嫡系整編第八十三師。
在作戰會議結束時,粟裕對主攻部隊的兩位愛將王必成、陶勇交代:“敵人12萬人馬進攻我們3萬多人,是四打一。我們這么一來,還他一個六打一,一定要集中兵力,形成戰場優勢。”
粟裕所以敢于劍走偏鋒,覷住的是國民黨軍隊和將領的兩個致命軟肋——喪失人心和驕傲狂妄。
7月13日拂曉,華野主力從如皋出發。王必成縱隊奔泰興,陶勇縱隊奔宣家堡。
陶勇縱隊善于進攻,素以“打得、跑得、餓得”著稱。陶縱先頭部隊第八團首先攻至宣家堡外圍,進攻受阻。
下午3時,李天霞在泰州師部接到報告,不太在意。他打電話給李默庵,說泰宣方向發現小規模共軍活動。
李默庵問:“多少部隊?番號是誰?什么意圖?”
李天霞漫不經心地說:“最多一個團,沒有重武器。估計也就是‘敵駐我擾,游擊戰的老一套。”
李默庵提醒他加強防守,如有情況,及時增援。
第八十三師由原第一○○軍改編而成,抗戰時期參加過第二次長沙會戰以及長衡會戰、桂柳會戰、湘西會戰,還曾隨中美遠征軍進入緬甸作戰,全副的美式裝備,是蔣介石嫡系部隊中的甲等師。
用兵謹慎的李默庵生出另外一種擔心,懷疑粟裕示形于泰宣,實取南通,于是命令第四十九師師長王鐵漢縮回南通。15日,摸清華野主力確在泰宣后,又令第四十九師緊急出援。這一縮一出,送給粟裕兩天寶貴時間,便于華野從容調整進攻。
駐守宣家堡的部隊為第八十三師第十九旅第五十六團,打退陶縱第八團攻擊后,松了口氣,吹起牛來:“國軍一個團足以打退共軍一個旅。”話音未落,入夜即遭到6個團的圍攻,很快失守,全團覆滅。
駐守泰興的部隊為第八十三師第十九旅第五十七團,團長鐘雄飛掛少將銜。13日夜,泰州外圍據點被王必成縱隊掃除干凈;14日晚18時,全城遭到攻擊,激戰一夜,到天亮時全團基本被殲,鐘雄飛率殘部退守城內制高點慶云寺。
王必成親臨一線,催促鐘雄飛投降。
鐘雄飛不服氣,高聲喊叫:“打仗應該是一個團對一個團,人海戰術算什么本事?!”
王必成氣得牙癢,恨不得馬上發起總攻,蕩平這股殘敵。這時,他接到粟裕電話,要求只對慶云寺佯攻。
15日拂曉,宣泰戰役結束,共殲滅國民黨整編第八十三師兩個團另兩個營共3000余人,在解放戰爭戰史上首創成建制殲滅美械裝備的蔣介石嫡系部隊的紀錄。
當時,以小米加步槍的裝備戰勝機械化裝備的蔣軍,還是一個未經實戰證明的巨大問號,因而宣泰戰役引起中央的極大關注。毛澤東電詢:“我在泰興及宣家堡所打者是否即八十三師?該師消滅多少?尚存多少?”
打連環,設伏招,留后手,是粟裕的作戰習慣。與他對陣,只要一落下手,就會被牽著鼻子,墜入一個接一個陷阱。
宣泰戰役只是李默庵噩夢的開始。戰役之初,他錯估粟裕的用兵方向,滿以為共軍進攻宣泰是聲東擊西,沒曾想竟然是“聲東擊東”,接著,他又被粟裕的一個小花招騙到。
粟裕指示對慶云寺圍而不攻,讓鐘雄飛日夜呼救,給李默庵和其他三路進攻部隊留一個錯覺:華野主力仍在宣泰地區。
出于這樣的估計,李默庵做出兵力調整,決心兵分三路,攻占如皋,斷其后路,將華野合殲于如皋、黃橋之間。
擔任主攻的第四十九師師長王鐵漢向李默庵保證:“三天拿下如皋城。”
李默庵的進攻計劃被華野偵悉。粟裕將計就計,除以少量兵力繼續攻打慶云寺、打掃戰場、偽裝主力部隊外,率主力星夜轉兵。
從泰興到如皋,相距100余里,華野主力一個晚上就趕到指定地點,神不知鬼不覺地插到第四十九師側后。
敵第四十九師分兩路挺進。18日上午,粟裕命令陶勇第八縱隊向右路、王必成第六縱隊向左路同時發起攻擊。
右路攻擊非常順利,戰斗過程如同“黃鼠狼吃蛇——一段段吞”。到21日,陶縱全殲敵右路部隊——第四十九師師部及第二十六旅。
如果說宣泰戰役損兵三千,無關痛癢,只是一記棒喝,那么如皋一仗,打得李默庵撕心裂肺。當他聽到王鐵漢報告全師陷入重圍時,第一感覺是驚愕:“華野主力不是在泰興嗎,怎么會出現在如皋?粟裕究竟是什么人,怎么打仗這么滑?”
粟裕變卦創造“七戰七捷”
“在蘇中先打一仗再西移”,這是粟裕和華中局的集體承諾。
陳毅聽信了這句話。7月16日,在宣泰戰役結束后的第二天,他致電中央并告華中軍區,提醒華中主力適時西移。
他沒有想到,粟裕脫不開身,接著組織了如皋戰斗。戰斗結束后的第三天(7月25日),他接到粟裕的電報:
蘇中當面之敵有10師之眾,華中野戰軍僅能集中3.5萬人于一個突擊方向,短期內難以打開大的局面,建議將在淮南的第五旅調至蘇中參戰。
陳毅傻眼了:粟裕不僅不西移,反而要求將西面的第五旅往東調!
對于陳毅來說,這不光是毀諾食言的問題,還關系他的作戰理念和兵力部署。
在中共中央、中央軍委賦予陳毅統帥山東野戰軍和華中野戰軍的指揮職權后,他以此為基點,制定一整套戰略戰術,其要點是集中山東、華中兩支野戰軍主力,以津浦路和淮南為重點,以大打阻止蔣軍的進攻。
現在華野不能按約西移,使他的作戰計劃失去一根支柱,而且還要求調走已在淮南的第五旅,更將削弱津浦路作戰力量。
陳毅認為粟裕執著地將兵力東調,是過高地估量了蘇中的戰略地位。7月27日,陳毅電告中央,“粟二十五日請示調五旅赴蘇中事,值得全面考慮”,“我認為淮南五旅不改東調,仍留淮南。粟裕亦宜逐步向西轉移”。電報“請軍委決定,通知實施”。同時,他將自己的決定通知華野:津浦線是主要戰線,五旅不宜東調。
這時,毛澤東的思考重點由將戰火引向蔣管區改為集中兵力在內線各個殲滅敵人。他對華野秉持的作戰思想十分欣賞,以軍委的名義,電告太行、山東、華中戰略區軍政首長:“蔣軍經過整編,其戰斗力一般加強,我軍對其作戰時,必須取集中優勢分割殲滅方針,其比例為三對一或四對一,否則不易解決戰斗。”7月30日,軍委在致張鼎丞、鄧子恢、粟裕的電報中指出:“此次粟裕殲敵二萬,打得很好,今后作戰亦不要過于性急,總以打勝仗為原則。”
“總以打勝仗為原則”等于給了粟裕一顆定心丸。8月1日,粟裕向華中分局和中央發出淮南主力立即東移的請求。與第一次調兵相比,粟裕口開得更大了,調兵對象不再滿足于第五旅,而是淮南主力。在這個電報中,他直接觸及了與軍長爭執的焦點,即在解放戰爭初期,不應要求各戰略區進行戰役配合,只應自守一路,依靠自己的力量,擊破當面之敵。
華中軍區支持粟裕的觀點,向陳毅報告,認為淮南不利于作戰,擬留一個團配合地方武裝堅持游擊戰爭,而將第五旅全部及第六旅第十八團和剛從大別山轉移來的皮定均旅東移。
對于粟裕的觀點和華中軍區的計劃,陳毅毫不客氣地予以拒絕。他向中央發電,針鋒相對地提出自己的主張:“建議粟部迅速西調,仍以切斷津浦、隴海,開展淮上新區,奪取徐州為目標。”電報坦言:“張(鼎丞)、鄧(子恢)、譚(震林)、粟(裕)舍不得蘇中,以主力在原地打轉,實際淮南在全局比蘇中更重要。此道理以前講過多次,講不通。現在粟在海安、東臺再打幾個勝仗,恐仍不能退敵,值得考慮一下。”
對于兩個戰略區主要首長的尖銳分歧,毛澤東采取了慎重的態度。他用電報詢問粟裕:“主力休整及補充情形如何?一個月內在蘇中再殲敵兩個旅有可能否?如你們在八月內殲敵兩個旅,南線情況即將改觀,那時粟可率主力轉至淮南作戰。”
他的潛臺詞就是:敢立軍令狀嗎?
整整三天,粟裕沒有回答。
這期間,陳毅第三次提出反對意見。他與宋時輪聯名致電張鼎丞、鄧子恢,認為“我全軍戰役仍應向西向南,而不宜在東面貪戀”。
8月5日午時,粟裕向中央軍委、陳(毅)宋(時輪)、華中分局交上了軍令狀:“在五旅增到蘇中條件下,于8月內再殲敵人兩個旅是有把握的!”
毛澤東心里有數了。他給陳毅做工作:“似以同意粟裕意見,在蘇中再打一仗后主力西調為有利。因粟部西調早,一則蘇中人心不順,二則敵軍亦將早日西調。如西面仗打不好,怨言必多,故不如讓粟部在蘇中再打一仗(不論勝負)然后西調,各方皆無話說。”
隨后,毛澤東以中央軍委名義拍發電報,提出兩個方案,征詢陳毅和粟裕意見:“由你(粟裕)率主力與陳軍長會合集中力量打開淮北局面,或出淮南切斷津浦線,直接配合陳宋、劉鄧之作戰,這是一個方案。照你微午(5日午時)電辦法,八月內再在蘇中打一仗然后西移,這是又一個方案。你對以上兩個方案意見如何,盼告。”
這兩個方案,前者是陳毅的主張,后者是粟裕的建議。毛澤東雖然平等地提出了兩個方案供選擇,其實內心偏向不言自明。
陳毅再一次有保留地表示同意第二個方案。他在給中央的復電中說:“現山東太行均傾全力向南向西會師,華中主力留滯蘇中與敵人分路糾纏,必不能獲得徹底勝利。如同意,粟裕于取捷后開淮南,或到淮北亦可。”
幾乎是同一時間,粟裕致電陳毅和中央:“殲敵良機已到。”
毛澤東不再猶豫,指出:“殲敵良機已到,甚好甚慰”,“預備部隊或鉗制部隊如有可調者,望張鄧譚盡可能滿足粟之要求,集中最大兵力于主力方向”。
陳毅也不再阻攔,下令:“同意以一、六師,七縱及五旅集中于東(臺)海(安)間待機殲敵,充分準備勿浪戰,戰后再行西進。”
毛澤東雖然給粟裕下達了一個月內殲敵兩個旅的指標,但心中并沒有太大把握,在給粟裕的電報中不斷減壓。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在李堡戰斗中,粟裕僅用20個小時就殲滅了國民黨軍一個半旅,斃傷3000余人,俘虜5000余人,而自身傷亡僅900余人。
事實證明,蘇中大有可為。這時,不需要粟裕發聲,毛澤東于8月12日直接給陳毅、宋時輪發電報,對蘇中與淮南之爭給出最終結論:
粟裕軍前日在蘇中第二個勝仗,不但使蘇中蔣軍陷入極大的困難,亦將使淮南第五軍無法北調。粟部在蘇中民情熟悉,補給容易,地形便利,蘇中敵軍裝備亦比第五軍差,較易取勝。馬上調淮南,因敵硬,地勢險,不一定能完成切斷津浦路任務。不如令粟部再在蘇中作戰一時期,再打一兩個勝仗,使蘇中蔣軍完全轉入守勢,保全蘇中解放區,對全局有極大利益。
塵埃已定,陳毅致電粟裕、譚震林,指示:“你部繼續勝利,宜就地開展局面,而不必忙于西調,軍委亦有此指示,望照辦。部隊宜爭取數日休息,再求新的機動,反較西調為更有力配合各方。”
這樣,華中與華東、陳毅與粟裕之間持續三個月的爭論畫上休止符。
從7月13日至8月31日,粟裕指揮華野19個團(8月中旬增至23個團)的兵力,與國民黨軍隊連續進行了七次戰斗,先后殲滅6個旅、5個交警大隊共5.3萬人,摧毀了國民黨進攻蘇中的百分之四十的兵力,史稱“蘇中七捷”。
蘇中戰役,標志著粟裕躋身中共一流軍事家的行列。
劉少奇時任中央書記處書記、中央軍委副主席,仍然分管華中工作,聽到捷報后,邀請總司令朱德、總參謀長彭德懷到居所慶祝。他反復感嘆:“粟裕,人才呀!”
毛澤東親自擬定電報稿,向全軍推廣粟裕指揮作戰的經驗:
我粟譚軍……每戰集中絕對優勢兵力打破一部,故戰無不勝,士氣甚高;繳獲甚多,故裝備優良;憑借解放區作戰,故補充便利;加上指揮正確,既靈活又勇敢,故能取得偉大勝利。這一經驗是很好的經驗,希望各區依照辦理,并望轉知所屬一體注意。
查閱解放戰爭初期的黨內文件,還沒有一個戰區得到毛澤東如此毫無保留的褒獎。
這次戰役極大地提高了粟裕的知名度。隨著蘇中一首民謠的流傳,“華東戰神”橫空出世:毛主席當家家家旺,粟司令打仗仗仗勝。
(作者系中國中共黨史學會會員、中共湖北省委黨史研究室副巡視員,本刊特約撰稿人)
責任編輯張榮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