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繼紅

父親去世一年了,我常?;貞浧鹚?。他一生為黨和人民做了許多工作。他勤政廉潔,一身正氣;他為人正直,待人寬厚;他生活簡樸,平易近人。在回想往事時,我總會有一些沖動,想寫一篇文章紀念他,卻又不知從何處下筆。因為父親生前從不在家中談論工作上的事,我們做子女的對他的了解也只限于家庭生活。父親去世后,我整理了他的遺物,走訪了他的一些老戰友、老朋友、老部下,從他們那里,我才真正全面了解父親??梢哉f,在父親的心中,黨的事業和人民群眾的利益高于一切,他一生都在為之嘔心瀝血。父親雖不是什么偉人,但他的品德是十分高尚的,作為一名高級干部,他用一生捍衛和實現了他的入黨誓詞。
我的老家在河北省平山縣西柏坡,那是一個紅色革命根據地,屬于晉察冀邊區,在中國革命的歷史上有著重要的地位。在抗日戰爭時期,老家是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實行“三光政策”“掃蕩”最殘酷的地方,正是在那樣一種艱苦的環境下,父親13歲就當了村里的兒童團長,幫助農會做革命工作。1939年3月,未滿14歲的他便投身革命,生活的艱苦、工作的危險是不言而喻的,日軍的“掃蕩”使他時刻都處在危險之中,戰爭中許多革命同志都犧牲了。記得有一次父親對我們說,他與另外3個人去執行任務,半路上遇上日軍士兵,那3個同志當場犧牲了,父親因為人小,藏在一個土坑里,上面蓋著草,才躲過日軍的追殺。在艱苦的環境面前,他沒有退縮,而是更加努力地工作。因為工作出色,他15歲就加入了中國共產黨??谷諔馉幗Y束時,他與同為戰友的母親結為夫婦。1949年初,全國解放在即,為了支援解放戰爭,及時接管新解放的城市,黨中央從戰略的高度出發,決定從華北解放區抽調大批干部隨軍南下。當時,父親在冀晉四分區工作,母親在二分區工作,在接到南下的命令時,母親生孩子還不到10天,行動不便,而且途中危險重重。但是父親毅然執行命令,把孩子寄養在老百姓家里,就與母親隨軍出發了。一路上,他們晝夜兼程,風餐露宿,多數是步行,經河北、山東,進入安徽。因渡江戰役迫在眉睫,大軍到達桐城后,上級命令扔掉所有的行李,急行軍到長江渡口。母親實在走不動了,父親只好把她留在桐城,自己隨部隊渡江。4月23日,他在樅陽長河口隨大軍乘小木船橫渡長江,到達貴池的烏山甲。從此,他和那些“南下人”一樣,將他鄉變故鄉(除去“文化大革命”十年調北京工作外),為黨的事業,為他深愛著的安徽人民辛勞一生,最終長眠在他傾注一生心血的江淮大地上。
不論是在血與火的戰爭年代,還是在解放后的歷次政治斗爭中,父親一生都堅守革命的信念,從未動搖過。特別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在不能改變當時大形勢的情況下,他以獨特的方式,與“四人幫”作了堅決的斗爭。這是從他遺留的一份寫給中組部的文字材料中得知的。1966年3月,父親作為優秀青年干部交流到中央衛生部工作。到北京后不久,“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開始時,他認真觀察,不參加任何造反派。因為衛生部直接派遣中央重要領導的保健人員,是要害部門,“四人幫”派親信把持這塊陣地,他們利用工作之便,大肆污蔑、造謠,迫害老帥們?!拔幕蟾锩敝衅冢麄兘琛芭峙住卑衙^指向周恩來總理,并逼迫衛生部所有的干部都要表態支持他們。在這種高壓下,衛生部就剩下父親一個人不表態。盡管兩名副部長輪流天天找他談話,但他始終堅持自己的看法,不向造反派低頭,因此遭到批斗。1975年底,在周恩來及其身邊人的關懷幫助下,父親才得以離開衛生部回到安徽。在離開北京前,他冒著極大的風險,寫材料檢舉衛生部主要負責人追隨“四人幫”的罪行,并托人送給了鄧小平。這不是一封普通的信,在那樣的歷史條件下,他不顧個人安危,充分表現了一個共產黨人寧死不屈的骨氣。粉碎“四人幫”后,組織上對他委以重任,讓他負責清理“三種人”工作。他站在黨性的立場,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工作中。十一屆三中全會后,他全面負責開展全省平反冤假錯案的工作。那時的安徽百廢待興,大批的干部因冤假錯案不能出來工作,直接影響著全省的生產發展和各項工作的開展,因此盡快解放大批干部,是穩定大局的重中之重。這個階段是他最忙的時候,堆積如山的冤假錯案要一件件甄別平反,為此,他常常通宵達旦地工作,認真研究每一份材料,對平反結論更是逐字逐句地斟酌。在父親等人的不懈努力下,大量案件最終得以平反,廣大干部和群眾的積極性被極大地調動起來。父親的工作得到了中央的肯定。
父親在工作中非常注重調查研究,實事求是,從不打官腔,說空話,以勢壓人。據桐城縣委原辦公室的一名秘書回憶,1963年4月,地委派父親到桐城解決縣委主要負責同志的問題。當時桐城縣班子成員之間矛盾很大,縣委的工作幾近癱瘓,群眾意見很大。父親到桐城后,對存在的問題作了實事求是的分析,沒有搞大鳴大放,沒有以階級斗爭為綱隨便上綱上線,沒有把犯錯誤的同志一棍子打死,而是在嚴肅批判其所犯錯誤的同時,也肯定其任職期間興修水利等為人民群眾做的一些好事。對群眾的意見,父親總是以黨性考量,從大局出發化解矛盾,有時即便是給某人以批評也是和風細雨,說事說理,從不以勢壓人,但又不是和稀泥。事后的組織人事調整完全按照組織原則,問心無愧。大家評論說,他處理問題是黨性和人性結合,沒有留下任何后遺癥。1963年9月,他正式接任桐城縣委書記。當時的桐城因大辦鋼鐵,毀了許多樹木,到處是荒山禿嶺,群眾連燒飯的柴火都沒有,生活十分艱難。此外,由于受浮夸風的影響,虛報糧食產量,導致國家下達的糧食征購任務年年加碼,難以承受。面對這樣的現實,父親承受的壓力是非常大的。到了縣里,面對成堆的問題,他帶領縣委一幫人,分頭下去與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發現問題,研究對策。他與秘書住在農民家一間連窗戶都沒有的土坯房里,白天走家串戶,與各級干部談心,了解情況,晚上就在這間房子里摸黑談工作。因為房間沒有窗戶,煤油燈點長了熏得人都受不了。一個多月的時間里,他看到和聽到的情況比匯報材料嚴重得多,農民除了完成征購糧食的任務外,還要拿所剩無幾的口糧換取化肥、棉布票等生產資料和生活用品。農忙時,一天“兩稀一干”都保不住,耕牛連草都吃不上,草根都挖去當柴火了。父親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經過一個多月的調查研究,父親終于找出了辦法。在調查中,他聽老人講“好地種棉花”,全縣2.4萬多畝棉花大部分都是用水田種的。如果動員群眾用山岡的地種棉花,在不減少棉花種植面積的前提下,就增加了糧食的種植面積,再加上精耕細作,挖潛力,提高單產,農民就可以多得到一些糧食。回到縣里,在各區委書記會上,父親這個意見一提出,立刻得到大家的一致擁護并且在實踐中很快收到了成效。到1966年他離開桐城時,當地的棉花種植面積翻了一番,糧食的增產也逐步消化了浮夸造成的缺口,群眾終于吃上了飽飯。1966年春季,春耕在即,他帶上一個秘書,從縣城出發,完全用步行的方式,一個區一個生產隊地跑,在田間地頭檢查備耕的落實情況。他每天步行幾十里路,走遍了大半個桐城縣,邊看邊聽邊談,設想的問題不僅是當前,甚至為后兩年的工作做了鋪墊。在桐城任職的兩年多時間,為了改善桐城人民的生活,父親不分晝夜求索、奔波,實事求是地處理問題,真心實意地為老百姓辦事。他愛桐城這一方水土,桐城人民至今都記得這位好書記。
廉潔奉公、 艱苦樸素是父親的美德,即使在他擔任省級重要領導職務后,依然如此。著名黃梅戲演員黃新德在談及與父親一起參加全國政協會時,說:“我們都很好奇,在北京開了十幾天會,給人印象最深的是他總穿著一套半舊的中山裝?!备赣H一生都沒有穿過高檔的禮服,這并不是沒有機會穿,組織上幾次安排他出國,可以由公家為他制作禮服,但他都謝絕了。雖然沒有好的衣服,但他很愛整潔。所以我就成了父親的小裁縫,衣服洗了幫他熨好備用,肥了瘦了要幫他修改好。他說,干凈整齊就行。多年來,他經常出差,但從不借開會出差的機會游山玩水。晚年,他很想去古都西安看看,但又怕給別人添麻煩,始終未能成行。

多年來,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全靠父母親的工資生活。后來我們大了,能自食其力了,又因為母親常年生病,經濟上一直不寬裕。盡管如此,父親也從來沒有利用自己的職權謀取一點私利。記得改革開放的初期,社會上不少領導干部的子女經商,弟媳也想讓父親幫忙做點生意,但父親堅決不同意,并告誡我們中央有文件,高級干部子女及配偶不得經商。遵照他的教誨,全家無一人敢碰這條紅線。有時我們也感到父親太古板,有些不合時宜。還是在父親任省委組織部長的時候,叔叔的女兒高中畢業,想找大伯在安徽安排工作,父親沒有答應,他說,我是管干部的,那樣做別人會怎么看?后來,堂妹又想去家鄉鎮上的西柏坡革命紀念館當講解員,由于父親與當時的館長是同學,堂妹想讓大伯去打個招呼說句話,但還是被父親回絕了,只好回鄉當了農民。叔叔唯一的兒子在西柏坡電廠當鏟煤工,因為工作太辛苦,想轉成合同工換個崗位,找到父親幫忙,父親也沒有幫他。還有一次,老家的村支書來家里,托父親給由安徽剛剛調到河北工作的車俊同志寫信,幫他兒子安排個工作。父親給他們說明了道理,并留他們在合肥玩幾天后讓他們回去了。事后,父親對我說:“車俊同志剛調到那里去工作,情況不熟悉,再說我對孩子也不了解,怎么好去給他添麻煩!”父親在家里排行第二,上有姐姐至今還健在,下有弟弟??筛赣H出來這么多年,他們全家仍然在農村務農,無一人因為父親的關系出來工作。對此,父親也有些內疚,他只好每年從自己工資里,拿出一些錢寄給他們以表心意。
學習,是父親一生的執著。 父親出生在一個貧困的農民家庭,家里僅有2畝薄地,族里人認為一定要有人去讀書,于是就幾家湊錢讓我父親去上學。父親讀書十分刻苦,白天去上學,晚上回來還要教村里人識字。因為家里窮,再加上抗日戰爭爆發后日軍不斷“掃蕩”,晉察冀邊區環境十分艱苦,父親輟學了。為了學習文化知識,1939年3月,不滿14歲的他就參加了革命,擔任農會會計。不久,組織上派他去晉察冀邊區第三民族中學學習,第二年他又被送到華北聯大學習。文化的提高讓他工作起來如魚得水,從1941年到1949年南下,他一直在黨的邊區政府從事宣傳工作,不知寫過多少精彩的文章。他任領導職務以來,沒有讓別人為他寫過講話稿。他說過,一個人講話是要用自己的心去對別人講的,寫文章既是對上級精神的進一步理解,也是一種學習。
新中國成立后,父親工作之余更是手不釋卷,唯一的愛好就是學習看書,跟在他身邊的人都知道他出差時總是帶著書,即便是到北京參加全國政協會,晚上空余時間也只是在房間靜靜地讀書。日積月累,在工作的百忙之中,他居然通讀了《中國通史》《世界通史》《資治通鑒》等書。他常常教導我們開卷有益,要廣泛地閱讀各方面的書籍,讀什么書都會有收獲。父親在讀書時十分認真,遇到不認識的字和不懂的地方一定要查字典弄懂為止,并把一詞一字記下來寫得清清楚楚 。他讀書十分注意結合工作需要,如在政協工作期間,為了工作需要,父親還讀了不少佛教方面的書,與宗教界人士交往時談佛論經,體現了黨和政府對宗教人士的尊重,并和全國佛教協會主席趙樸初及九華山仁德方丈結為摯友。父親對科學知識也十分感興趣,每次身為中國科技大學研究生的外孫女婿去看他,總要向他介紹一些高科技方面的信息,他聽得津津有味。
父親一生都在學習,直到去世前,他還叫護士拿報紙給他看。在他去世后,整理他的遺物時,最顯眼的就是他的案頭還放著一本不知讀了多少遍的《古文觀止》。
父親擔任過省里各級領導職務,但他從來不讓別人宣揚自己,始終保持謙虛謹慎。他的一個姓金的朋友,是一位作家,寫了一本介紹一些老同志的書,請父親作序,父親欣然應允,但硬是把書中關于他自己的篇章拿掉了。父親愛好書法,他的字頗有趙孟頫書法的神韻,但從未給任何人和單位題過字。記得有一次,老家西柏坡革命紀念館的人來找他,因為他是河北平山縣南下干部中職位最高的,另外毛主席和中央在西柏坡時,他正好任土改隊隊長,對應了那個時期中央的工作,因此紀念館想把他的經歷列到展覽中去。父親熱情地接待了他們,帶他們參觀了合肥的名勝,但還是婉言拒絕了他們的要求。后來,紀念館的同志找到我,讓我去動員他,他還是不同意。我問他為什么,他沉思良久,告訴我,與他一起參加革命和南下的許多人都已經不在了,他有今天是幸運的,怎么能去爭這個榮譽!父親就是這樣,他從來不與別人爭榮譽、爭地位,只有對參加中共十三大、十四大和全國政協會的代表證,他像寶貝一樣珍藏著,他曾經幾乎炫耀地對我說,他成為會議代表都是全票當選的。這是廣大黨員群眾對他的信任,那才是對他最高的獎賞。
父親不茍言笑,溫文爾雅,而他的內心卻充滿著熱情,不論對誰,總是熱情關懷和幫助。有一次,我回家,看見父親滿臉的不高興,問了母親才知道,我省著名的書畫家賴少其先生“文化大革命”后因住房長期得不到解決,想要離開安徽。父親知道后很生氣,偌大一個安徽難道就容不下一個有用的人才嗎?他馬上批示有關部門立即解決。雖然幾年后,賴先生還是離開了安徽,但臨走前對父親感激不盡。到政協工作后,為了團結各界人士為黨和國家的事業出力,父親熱情地關心他們,理解他們。全國佛教協會主席趙樸初先生一度身體非常不好,父親多次誠懇地勸說他在不違反吃素的原則下每天增加一個雞蛋,幾經勸說,趙老終于接受了他的意見,身體也隨之好了一些。九華山仁德方丈是全國佛教協會理事、安徽佛教協會主席,每次見面,父親都與他促膝談心,十分投緣,父親還曾陪中央領導專程到九華山去看望他,他與父親成了摯友。父親平易近人,為人寬厚,對為他服務的醫生、護士都非??蜌猓瑔栭L問短。記得當年有位醫生的孩子要參加高考,他收集了許多有關高考的資料交給她,雖然不一定起多大作用,但那是他的一片心意。父親出生在一個貧苦的農民家庭,對勞動人民有著深厚的感情。我們家的保姆辭工要走了,在我與她結清工錢后,父親又悄悄給她3000塊錢。我問父親為什么,他說人家出來當保姆肯定是家里有困難,多給她點錢吧。事情不大,但透露出他的厚道和樸實,他幫助過的人不計其數,有時我們開玩笑,說他對外人比對家里人還要好。
人的生與死是大自然的規律,父親也不例外地走完了他的一生。記得有位詩人這樣說過:“有的人死了但還活著,有的人活著卻已經死了。”父親是前者,他永遠活在我們的心中,我們會按照他“恩不澤三代”的遺訓,教育子孫要自強自立,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當前,我們黨和國家在習近平總書記的領導下,一步一個腳印地朝著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奮勇前進,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績,我們的黨充滿活力,我們的人民充滿信心,這正是父親和許多老一輩革命者所終身追求的,我想父親在九泉之下也一定會深感欣慰。
(責任編輯:胡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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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鈞杰,1925年9月生,河北平山人。1939年3月參加革命,任河北省建屏縣土改工作隊隊長、冀晉區四地委宣傳部教育干事等職,1940年2月加入中國共產黨。1949年南下后任安徽省銅陵縣委宣傳部部長。新中國成立后,史鈞杰歷任安徽省池州地委政研室副主任,安慶地委辦公室副主任,銅陵縣委書記,安慶地委常委、秘書長、地委副書記,桐城縣委第一書記等職?!拔幕蟾锩逼陂g,史鈞杰調到原中央衛生部工作,受到沖擊?!拔幕蟾锩苯Y束后,史鈞杰調回安徽工作,歷任安徽省委組織部第一副部長兼巢湖地委第一書記,省委常委、組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