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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中有麻

2015-06-17 19:36:33楊秀春
飛天 2015年5期

楊秀春

丘中有麻,彼留子嗟。彼留子嗟,將其來施施。 ——《詩經·國風·王風》

尋找麻林

村里來了一個人,不看別的,要找麻林。

麻林不是一個人的名字,而是一片麻地。

那時辰,太陽從東山緩緩升起,將一片亮色均勻地涂在西山溝里,坐落在西山溝里的麻地村就被籠罩在春天的暖光中。晨起,村里的勞力去南嶺上、北坡洼種地,寥寥村落寂然不聞人聲。這個時候,從溝口里開進來一輛非常威武的大車。它那樣子,直棱直角,比普通小轎車高了一倍,金屬質感有如坦克,其氣勢不怒自威。柱子家那只傲視群雄不可一世的大公雞在這個鐵殼子大家伙面前黯然失色。它抖抖陽光下金色晃耀的翎子,原計劃屹立墻頭引吭高歌一曲來著,結果陡然見到這么個龐然大物,馬上放棄了自己的“金色早課”,閉上鳥嘴,越過墻頭,落荒而去。

從車上下來兩個男人。一個年輕點的是司機,另一個完全是一副外國范兒。莊戶人眼拙,對這天外來客首先模糊了年齡概念。說他四十歲有點像,說他五十歲也不離譜,說他接近六十歲亦不十分離奇。造成這種印象的根源在于他的衣著打扮和那與眾不同的氣質。皮膚白,個子高,有點謝頂的大白頭,外加一身村里人一生無法問津的白綢衣。白綢衣下一雙棕白相間網眼狀的皮鞋。總之,這個打扮別說在麻地村,怕是整個青山縣城也再找不出第二個來。

“大白頭”下得車來,手搭涼棚四處張望。目之所及,除了坪地里新建的一溜一溜房屋,遠處高山上廢棄如遺址的窯洞,以及南北山上光禿禿的黃土塬,再無什么新鮮物事。時光無情地帶走了一切,也顛覆了他塵封多年的記憶。一切不再,他從心底發一聲長嘆。

柱子的女人翠花端著一海碗面條圪蹴在自家圪塄上吃飯。她看見“大白頭”四處張望,心里犯疑,村里有啥西洋景,值得這樣瞅瞅眼眼的?她認定,這是個偷買文物的。前幾年,南梁上出土過西漢時期的青銅器,那些通身結滿綠銹的銅疙瘩弄得溝里車進車出,很是興紅過一陣。

后來文物局的工作人員給村民們科普過文物常識。

這時,歷史的使命感油然而生的翠花,大膽地走向這個仿佛從外星球空降而來的男人。

翠花將筷子攏幾攏,纏起一筷子小拉面條,“吸溜”一聲,直接下肚。右手端碗,左手將嘴一抹,嘴邊兀自沾著一片尚未抹干凈的的辣醬,讓人不忍卒睹。

“大白頭”自己不好意思,將目光伸向遠處。

翠花放高聲音:“喂,我說那誰,你這是看啥嘞還是尋啥嘞?”

“大白頭”應聲回頭,見翠花喊叫的確是自己,沖她很友好地笑了一下。

“大白頭”趁勢問:“你們村里的那片麻林呢?”

“麻林?”難道麻地村非得有麻林才叫麻地村?這個邏輯讓翠花覺得“大白頭”指東打西,轉移視線。

“這村里沒什么麻林,我就沒見過一桿麻。”翠花以輕蔑的口氣回答了“大白頭”。這個打扮奇特不明身份的男人來麻地村尋什么麻林?肯定是別有用心,不然就是犯了哪根神經。經觀察,初步排除此人系文物販子的嫌疑后,翠花原來的興致立馬煙消云散,風卷殘云拾掇完碗底的面條,一扭屁股,回自家屋里去了。

“大白頭”從公路上下去,穿過一排一排新建的窯洞,去南邊的地頭邊。他記得,村前是一片一片的麻林。在三隊知青們種麻的帶動下,十個生產小隊,隊隊都種上了麻。那纖直如林的麻林,那嫩的讓人心疼的麻葉,給這缺水干旱的地方,硬是營造出了一派綠意氤氳的南國風情。村前一條小河清澈見底,樹上蟬叫,河邊蛙鳴,那是貧苦歲月留給他用眼淚來珍藏的記憶。那時他和沈俊俊就在麻林靠近河灘邊的田埂上,完成了青春最神圣的交接。

消失了的不僅是麻林,鋪滿卵石的河灘、灘中細如筷子的小黑魚、眼睛和肚子都鼓鼓的青蛙,仿佛前世曾經的夢想,而今山河破碎,一地凋謝。

“大白頭”無語,眼里蓄起一層水霧。

他就這樣站在細窄的田埂上,面對干硬的河灘、身后永遠不再的青麻林,像一尊石雕,忘記了時間的存在。

最先從南梁上種地歸來的秋生,翻過梁來,看見一身縞素的“大白頭“,像一桿矗立的旗,在風中飛揚。

見了鬼了!村里死了人才穿白呢,誰這么不吉利?

四十出頭的秋生是村里少有的沒去外面打工的青壯勞力,他是獨子,他爹春旺癱在炕上,秋生等于沒腿了。秋生二話沒說,舉著刃尖發亮的鋤頭,直奔“大白頭”而來。

隔著一條滴水未存的干河,兩人在對岸應答。

“你啥人,在這山旮旯淘寶來呢?”

“你們村那一片一片的麻林怎不見了呢?”

“麻林?我就沒見過個種麻的!”

“知道有個叫沈俊俊的人不?”

“男的女的?”

“女的。”

“更是沒有。”

“大背頭”折身往回走。

夢散了。

接近四十年的時光,可以天翻地覆,可以滄海桑田。有的人和事,不一定就在原地等你,人是一滴一滴水珠,融入人海,茫然無尋。

“鐵殼子”,絕塵而去。從南梁上、北洼里下地回來遲了一步的人們沒能趕上看那個從沒見過的大家伙。于是輪上翠花和秋生相互充當新聞發言人。老成一些的人印證了“大白頭”的話,當年村里知青插隊下鄉那會,隊隊都種麻。

“他還問到一個叫沈俊俊的女人。”秋生說。

沈俊俊?年輕人臉上露著茫然。

幾個上了年紀的男人聽到這個隔著世紀忽然復活的名字,像被電流擊中,激靈一下才回過神來。他們不約而同對望一眼,接著就各自散掉了。

難道是那小子回來了?

沈俊俊是誰呀,這么神秘?

麻地村的人,根據年齡的不同,在這個和往常一樣而又有點不一樣的早晨,人人心里揣了一個疑問。

遠處,拴柱家的大紅公雞躍上村頭起愛愛家的高墻,抖出往常一樣的威武,十分賣力地歌唱其實早已過時的黎明。

知青來到麻地村

高中剛畢業的張朝陽和他的七個男女同學被下放到麻地村插隊,外搭一個北京來的知青陳佳。

離麻地村十來里路的椿樹灣去了另一支插隊知青,那邊人多,有二十來個,而且,他們的村子靠著大公路。有時下地勞動,能看見公路上過往的汽車。如果站在路邊招手,也許有的車會停下來,捎他們回城。

大家認定張朝陽不去椿樹灣而來到溝里的麻地村是沖著沈俊俊來的。因為,張朝陽他爸是縣里的經貿部部長,掌管著全縣所有物資的統籌統配,權力似乎比縣長還大。

張朝陽把插隊地點選在麻地村,確實是他爸指點的結果。不過不是為了沈俊俊,為了什么,張朝陽自己也不知道。

這是麻地村前所未有的輝煌時刻。一潭死水忽遇春風,山含情水含笑,人們苦澀的臉相也仿佛柔和了幾分,對即將到來的新生事物充滿了好奇和期待。

大隊支書張奴旺親自指揮會計張六旦、民兵連長李候楞并調集了兩男兩女四個勞力拾掇大隊的那四孔窯洞。窯洞里光線黯淡,多年沒有人間煙火了,彌漫著潮霉味。知青們的鋪蓋放在石凳上,另外的用具四散在院子里比較干凈的地方。

張朝陽在學校時就是班長,覺悟一向比普通群眾高,看見大伙立在院里聊天,而貧下中農在充滿潮氣的窯洞里打掃,兩相一比較,覺得大伙身上資產階級的味道很濃,確實需要經過勞動改造,去掉這些腐朽沒落的東西。

張朝陽挽起袖子,第一個走進窯洞和貧下中農滾戰在同一個戰壕里。

這是一種昭示,榜樣的昭示。張朝陽不光是讀書時期的班長,也將是未來不久的知青隊長。盡管現在還沒有選舉任命,但張朝陽就是張朝陽,走到哪里,他都有無比強大的氣場,能成為旗手,從而指引大家沿著正確的道路前進。這一點,凡是跟張朝陽同學過的,都明白這已經是被原來的實踐證明過的真理了。

沈俊俊跟著進了窯洞。

所有的人都學著張朝陽的氣概,挽起袖子,然后以無畏的姿態走向他們該走向的地方。

有一個人沒動。

北京來的陳佳。

除了和大伙一樣的鋪蓋、洗漱用品之外,陳佳一個碩大的帆布包里帶了一把吉他、一把口琴。吉他很漂亮,黃色的琴面,木質紋理清晰可見。那些紋理是那么的自然柔和,讓人不由得想起春天,想起世間所有和美有關的東西。

此時,大隊院里正對著南梁,南梁上一坡一坡的莊稼如蔚然的森林,綠不見邊。更遠處的山頭,是更濃的綠,一直延伸到目力不及的地方。

心底的憂傷和眼前的美景在陳佳心里攪合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不想哭,不想笑,不想說話,腦子里一片空白。

陳佳拉開拉鏈,從帆布包里拿出那把視為生命的吉他。那是另一個自己,另一個珍藏著的靈魂。

叮咚如泉的琴聲響起,《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這琴聲和眼前的情景是多么吻合,血色如火的太陽正把最后的余暉灑落給戀戀不舍的大地。

黑暗的窯洞里,人們忽然被這聲音施了魔咒,停下了手里的活計。

琴聲美不勝收,配合了一部分人的情緒和意象。沈俊俊忽然有了靈魂脫離軀殼的感覺。她是文藝班畢業的,民歌第一高手,青城一中,包括文藝班的老師,沒有一個會彈吉他的。全青城縣,沒幾個見過這種樂器的。青城中學管庫房的孫世奇,北京下放的走資派,據說精通所有樂器,可他沒資格教書,誰也沒見他彈過。

琴聲錚然,如珠似玉,如泉似瀑,“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

一個人覺得自己注定要死在這琴聲里了。

有三四個知青竟然被琴聲吸引到窯洞外面去了,他們蹲在陳佳腳跟前,像被馴服的小獸,溫存而聽話。

大家短暫的罷工提醒了張朝陽。說實在的,他也覺得這琴聲不賴,可有那么一點點地方讓人感到不舒服。哪兒不舒服呢?張朝陽經過大腦思考,終于找到了問題的癥結所在:那就是,貧下中農在用勞動的雙手不辭辛苦為大家打掃,而我們的一個人卻無動于衷,在那里彈琴作樂!這鮮明的對比說明了思想上的巨大差距,看來,越是大城市的人資產階級思想越是嚴重!

張朝陽以未來知青隊長的姿態出現在眾人面前。

張朝陽的不怒自威起到了很好的震懾作用,大家都覺得在這般時刻不該讓資產階級情調麻痹了革命意志,一個個烏眉灶眼自覺回到窯洞里重新投入勞動之中去了。

包括陳佳。

村里最好的泥瓦匠老姜頭用泥土和青磚在大隊院里壘了個柴火灶,上面支一口大鍋,成為知青的集體灶。老姜頭從大隊部找來四根木柱,在柴火灶上面再簡單搭了個涼棚,既遮太陽,又能擋風避雨。到了冬天,再回窯里做飯。大隊的四孔窯洞,最靠西的一孔是沈俊俊、馬秀紅、孫淑英三個女知青在一起居住,緊挨著是張朝陽、陳佳、李小虎、劉春雷、高鐵鍬五個的男宿舍。另外的兩孔,一孔做了庫房,一孔是大隊和知青們共同的會議室。

在拾掇齊整的窯洞會議室里,知青進駐的當晚,便召開了由大隊部召集的會議。所有的知青全部參加,成為麻地村有史以來最隆重的一次擴大會。

麻地村是青城縣多年來的老先進,每年正月里召開的“三干會議”上,張奴旺都作為農業生產的先進代表胸佩紅花上臺發言。張奴旺的講話較有水平,而且一貫愛用毛主席語錄作引言。

吃罷晚飯,人員陸續到齊。知青們輩分小,初來乍到,圪蹴在地上,昂起青春的頭顱,等待支書作重要指示。

張奴旺很滿意眼前的局勢。從知青們自覺地圪蹴在地上的姿勢來看,這些城里的娃娃至少是很懂規矩的。這使得他原來的種種擔心顯得稍微多余了些,而從另一個側面,也使他覺著自己能夠堅定不移地領導他們走向更加美好的未來。特別是張朝陽,那可是張部長的公子,他的一言一行,無疑會成為知青們的風向標。此刻,張朝陽的眼睛里流露著對黨和集體的忠誠。這些無聲的信息,給了張奴旺厚實的底氣。

長長地吸完銅煙鍋里的最后一口煙,張奴旺將煙鍋在鞋底磕干凈,以兩聲老來持重的咳嗽聲作開篇講話:

“知青同志們,我這樣稱呼你們,是有兩重意思。一重呢,是你們是毛主席派來的知識青年。毛主席他老人家說了,知識青年要上山下鄉,毛主席還說了,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為的。另一重呢,是同志的意思。雖然從歲數上說,你們還小著哩,男人十八九,上樹下河偷桃摘杏打木瓜,滑不溜滋的像癩皮狗!”知青們有點忍俊不禁,但看看老支書一臉的語重心長,趕緊收斂起堆集的笑容,露出虔誠的表情,繼續聽老支書教誨,“哦,剛才我說到同志的意思了吧?同志嘛,我覺得,咱們就都是毛主席領導下的工農大眾,是一條戰壕里的戰友。同志不分老小,都擔負著建設國家、保衛國家的責任。過去,美帝國主義欺壓我們,封資修要搞壞我們的紅色江山,這個是全國人民都不能答應的。咱們麻地村更不能答應!麻地村是什么?是社會主義的紅旗,要想紅旗飄萬代,重在教育下一代!毛主席他老人家英明,把下一代送到咱麻地村來,咱就要爭口氣,堅決捍衛祖國的紅色江山不變色!所以嘛,咱們以后就是同志,就要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你們把根扎得越牢,革命就越發能夠成功!”

知青們被張奴旺的講話深深地感染了。不愧是多年的老先進,不愧是名揚全縣的老支書,水平就是高呀!熱血在知青們心頭燃燒,大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齊心。

接下來進行的現場選舉非常順利。幾乎沒有爭奪和異議,張朝陽理所當然被選舉為麻地村的知青隊長。

麻地村有十個生產小隊,這八個知青分派到各個小隊還是分派到一個小隊,成為今晚必須解決的問題,因為明天就要上工哩。

一隊和五隊的小隊長借口上茅廁去了,張奴旺知道他們兩個在外面嘀咕。老支書沉得穩,他不作分派,等誰也不要了再說。

外面,一隊的隊長圪旦說:“我是不想要,一個也不想要。城里人太嫩,受不了苦,拖集體后腿。”

五隊隊長二楞眨巴著狡黠的黑豆眼:“你是看快秋收了,接著要分紅,他們是能吃不能干,你嫌受害哩。”

“你不嫌你要呀?”

“我不要。”

“可不是嘛。”

除了三隊,其余各隊都是這么個心思。三隊隊長柳玉澤早準備好要人了,就怕別人跟他爭。不要?正好讓他撿個大便宜。

老支書從心底嘆息一聲,都是小聰明人,三隊隊長的眼光可比你們看得遠!

秋風漸起,一早一晚的起伏中,山里的風已帶上了絲絲涼意。莊戶人家一年一度的秋收大戰在茂密的山頭上、在開闊的田野中展開。“莊稼三疊棱,今年好收成”,那是一幅一幅壯美的勞動場面,熱烈而喜人。秋收的氣氛給了知青們澎湃的力量和勇氣,在隨后的勞動競賽中,三隊一點也沒輸給另外幾個小隊,反倒因為知青的加入聲勢浩大。他們不會知道,這伙年輕人來年將以更加優異的成績為三隊的集體爭光添彩。

藍色的憂傷

更強勁的秋風像海潮,一波未息,一波又來,一波比一波瘆的人骨頭疼。接下來面臨漫長的嚴冬,口糧明顯不夠吃,如何熬冬,成了大家共同的難題。

高鐵鍬很不滿意張朝陽。三隊分口糧那天,張朝陽擺了高姿態,把本該屬于知青們的一部分口糧讓給了群眾,害得眾人干著急,當著社員們的面又沒法發作。特別是能頂餓的玉米、高粱、谷子分得最少,南瓜、山藥蛋看來也嚴重不夠吃。

還有,一冬的柴火基本無著落。

三隊是麻地村的先進生產小隊,歷來農閑人不閑。冬天了,還要把茅糞送到地里,挖開窖儲存起來,做來年的底肥。

柳玉澤對張朝陽說,家家糞坑里的糞加起來也沒多少,有社員們送就行了,包括知青點的,也由三隊社員來負責。關鍵是你們自己過冬的草料得備足。

怎么備?對農事掌握有限的張朝陽很發愁。

柳玉澤說,多么難過也得過,莊戶人家還不是一輩一輩走過來了?

張朝陽的眼神充滿了熱切的期待。

柳玉澤咽口吐沫說,拿幾條尼龍袋去南梁上、北坡洼搜尋一下,或多或少總有些沒拾掇干凈的漏林的糧食,包括地里沒挖盡的山藥蛋和紅薯。

這也算法子?

見張朝陽沒吭聲,柳玉澤接著說,記得走時拿上幾根繩子,順便把地里的柴禾也拾掇回來。冬長,費柴呢。

張朝陽說,那就這樣了。

見柳玉澤欲言又止,張朝陽想他還有話說,站在當院等著。

這句話誕生得確實有點艱難,但柳玉澤還是說出來了。

他建議,熬過這漫長冬季的辦法,就是讓知青們隔三差五請假回城。因為除了陳佳是北京來的,剩余的七個都是本縣人。至于準假的問題,柳玉澤說他已經和大隊支書張奴旺商量好了,沒農活,知青們可以隨時回城,算是對知青們特有的體諒和照顧。工農本是一家嘛。

家里多暖和?城里有煤塊子燒哩,少受點罪是不?

柳玉澤走了,剩下張朝陽愣怔在當地,好半天緩不過勁來。

張朝陽有一種嚴重的失落感和挫敗感。他知道柳玉澤說的是真話,而且也是為他們著想。但提議讓他們在農閑時回城,就有了趕人走的味道在里面,這不明擺著我們是吃白飯的嗎?秋收時你們怎么不說讓我們回城?知道糧食、瓜菜不夠吃,分糧分紅那會我們讓,你們果真就不客氣了?張朝陽覺得貧下中農也狡猾,把知青當外人看,這讓他感覺郁悶。

但張朝陽知道自己是個頭頭,不能把情緒帶到工作上。等回城時,再跟家里的老軍師討主意。

太陽很好,最后的溫暖即將結束之時,它給予了大地盡量的慷慨。張朝陽決定帶領大家上山。

輪到高鐵鍬做飯,高鐵鍬提出自己的主張。他覺得合理的搭配,就是一男一女共同做。最具說服力的理由是,其一,農閑時節,勞力不緊張;其二,女人天生是做飯的,每個男生做飯都應該配個女的,她們上地勞動明顯不具優勢。

沒等張朝陽作出決定,大伙已經嗷嗷叫好。

結果是高鐵鍬和馬秀紅留下來做飯,其余人上山搜林。當地人把撿拾地里遺漏的東西叫做搜林。

陳佳從來不跟風,別人哭叫、使壞、斗心眼、耍小聰明,一律與他無關。他深黑的眼眸里總藏著一絲憂郁,目光總眺望著遠方,仿佛靈魂逃離在另一個世界里。那種憂郁叫人動心,不由得也跟著泛起憂傷。

“呸!裝什么清高呀,資產階級的架子一點也放不下!”李小虎認為陳佳太自以為是了。你是誰呀!不就一個北京人嘛,犯得著這樣脫離群眾?

“他不是我們隊伍里的,一看革命意志就不夠,整個一苗獨蒜!”劉春雷也看不慣陳佳。

陳佳高人一頭的天然氣質把自己孤立了。

張朝陽朝幾個同伴們溜了一眼,目光在沈俊俊身上不由得多停留了幾秒。

這個長得再不能狐媚的女子,若不是天天能看到她,誰愿意待在這山旮旯里?

所有男知青投入勞動的激情,幾乎全來自同一個秘密。和沈俊俊好,成為大家的渴望。但理想和現實的差距就這么殘酷地擺在面前,張朝陽的家庭背景、陳佳那把要命的吉他無疑粉碎了一些人的夢想。

夢想不能當飯吃,勞動是當務之急。李小虎在一塊地里找到一窩遺漏了的山藥蛋,拳頭大的六七顆,穿在一條蔓上,延向土地深處。第一次發現新大陸,無疑給了同志們極大的鼓舞。大家四散開來,都想獨立自主,收獲屬于自己的勝利果實。

功夫不負有心人。張朝陽發現兩窩紅薯,劉春雷在瓜蔓堆里撿出七顆比拳頭略大的南瓜。

而陳佳、沈俊俊、孫淑英居然在一片只剩下光稈的糜谷地里收獲了十來斤谷穗。收獲糜谷的過程中,陳佳藏藍色外衣的右邊被扯開一道口子。秋風吹來,像破敗的戰旗。

沈俊俊對陳佳說,脫下,我給你補補。

陳佳臉紅了。

執拗的沈俊俊挑戰似地看著陳佳。目光逼視過來,陳佳不好意思地把衣服扔給沈俊俊。

穿著一件薄秋衣的陳佳在秋風里冷得發抖。他拼命挽地里的糜谷,干硬的土地板結了植物根部,手被勒出道道紅印。

孫淑英冷眼旁觀,她看見沈俊俊從衣兜里掏出一個做工精細的針扎扎,從上面很小心地拔出一根針,然后挑出一根顏色相近的線,坐在地埂邊給陳佳補衣服,一副賢妻良母樣。

孫淑英心里連連冷笑。她認定,沈俊俊上地時還裝著針扎扎,明顯的別有用心,她用女人特有的道具,未雨綢繆討好男生。

集合在一起休息的時候,大家提議讓沈俊俊唱民歌。傳說,沈俊俊的嗓音能高到割裂玻璃的程度。

沈俊俊紅了臉。目光向張朝陽瞟去。

劉春雷說,唱呀,快唱呀!

李小虎看一眼張朝陽,臉上浮起了笑:隊長,讓沈俊俊唱歌也是為了幫助咱們更好地勞動不是?

有一個人不愿意讓沈俊俊唱。孫淑英知道,若論風姿,她和馬秀紅是屬于扔進人海再也找不到的那種。而沈俊俊,光一個背影就把男人的魂能勾走,活脫脫像極了她媽。她這一開金腔,勢必風頭占盡。

但孫淑英沒有能拿出擺上桌面的理由來阻擋這場野外文化盛宴。

沈俊俊掠一把額前被汗水微微浸濕的劉海,迎著梁上堅硬的秋風,清一聲嗓子,一曲天籟在山谷間游走:

羊肚子手巾喲三道道藍

咱們見個面面容易哎呀

拉話話難

一個在那梁上喲一個在那溝

說不上那話話哎呀

招一招手

果真是歌如裂帛,直剜到人心深處。這樣的歌,讓沈俊俊唱出來,天生絕配。劉春雷和李小虎打起口哨叫好,快樂得像旋風一樣在野地里舞蹈,地下黃土飛揚,到處彌漫。而陳佳,感覺歌聲那么遙遠,遙遠到絕望的天邊,隔著生死不能相見的凄涼無奈。陳佳的心在這歌聲里一次次死去活來。

背對著沈俊俊聽歌的陳佳將一顆碩大的淚珠灑落在秋風勃起的沙蒿林里。

沈俊俊的嗓音經過剛才一曲試演,效果良好。她原想將這場獨唱再發揮下去,但張朝陽果斷地中止了她。

這些歌詞屬于資產階級的淫詞濫調,傳播給人以頹廢的情緒。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插隊不是談情說愛。張朝陽說,以后不許唱情呀愛呀的歌,不能消磨革命意志。

瞬間的冷場令張朝陽也有點失落,他建議沈俊俊唱一曲流傳在全國各地的革命歌曲《邊疆處處賽江南》。”

沈俊俊說這首歌還沒學會呢。

那就來一首《翻身道情》!

來就來!

風把褲管吹得像綢布一樣抖動,屹立在風中的沈俊俊,悠長的氣息像四周的青山一般綿延向遠方:

太陽一出來哎嗨哎嗨哎嗨哎嗨——

那一個嗨字拖了老長,人都換三四口氣了,沈俊俊的嗨還沒收回來。

神神家!哪兒來的這么長的氣息,直叫人嘆為觀止。

這一天的收獲是巨大的。六個知青,傍晚下山時扛回了滿滿兩尼龍袋東西,外加四捆柴禾。風塵仆仆的年輕人們一臉泥土,一路歡笑,一個個像從戰場上凱旋的勇士。

沒有音樂的日子是難以想象的,至少,陳佳心里如此認為。大學音樂教授的父親被關進牛棚,學古箏成名的海歸母親割腕自殺。一個妹妹跟著國外的舅舅生活。良好的家庭教養、來自父母的遺傳基因使他對音樂有著天生的敏感和悟性,可惜,這先天的優越沒能延續一種夢想,一夜之間,他成了上帝的棄兒。之所以來到青城插隊,是他自主選擇的一種逃離。青城遠離首都,是全國最出名的貧困縣。他要到沒有熟人的地方去,帶著憂郁,獨自療傷。

沒有人關切他的身世,每個人都認為自己面臨著需要救贖的苦難,陳佳只能選擇沉默。幸好,在這風沙彌漫、缺水干旱的黃土塬上,還能聽到來自天外的歌聲。那歌聲,增加了他的憂郁,這憂郁里摻雜了無以言說的美麗和哀傷。

陳佳從帆布提包里重新拿出那把金黃色的吉他。

其實,他會好多種樂器,只是,這么遙遠的路途,能帶得了多少?還有,家里的好多樂器都遭受浩劫,香消玉殞了。像母親一樣,在這個世界上永遠消失了。悲劇是什么?悲劇就是把最美好的東西毀滅給人看。陳佳想到這句名言,莫名的憂傷又增加了一層。

琴聲響起。陳佳在西風涼意里彈琴。

那是雷史畢基的《悲傷禮拜堂》,除了陳佳,誰也不會懂它。

知青們全部走出窯洞,來到星光熹微的大柳樹下。

不識曲名,只覺得好聽。如果沈俊俊的歌聲讓人感覺到撕心裂肺地心疼的話,陳佳的琴聲就好像山澗里的溪流,飛珠濺玉,錚然滾落。

沈俊俊的情緒不可遏制地在琴聲里蔓延。她的眼淚,為音樂流淌。

這個漫長的冬季,沒能像柳玉澤設想的那樣,讓本縣的知青們輪流請假回城。沈俊俊陷進琴聲不能自拔,而沈俊俊不請假,誰都不愿意離開。聽說麻地村能唱能彈,文化生活非常活躍,駐扎在大公路上椿樹灣的知青們也不嫌路遠,借名來取經,隔三差五地往麻地村跑。

沈俊俊在男人眼里永遠那么紅,盡管她母親在本縣聲名狼藉,但目前的情形是任她母親遺臭萬年也掩埋不了女兒的風華。這讓孫淑英很不舒服。

孫淑英親眼看見沈俊俊把自己的氈墊趁沒人時鋪在陳佳的炕鋪下,還有,沈俊俊把她媽捎來的攪著砂糖的炒面也趁其他知青不注意,用牛皮紙袋包裹著送給了陳佳。這些秘密成為孫淑英攻擊沈俊俊的有力證據,當然敘述的過程中不忘摻合沈俊俊母親的一些軼聞往事。

馬秀紅無意和孫淑英結成同盟來對付沈俊俊。

馬秀紅是個明白人,能夠很好地審時度勢。她有后爹但沒后門,早就思謀上自己的出路了。隊里的男知青,陳佳和張朝陽是高攀不上,剩下的她又看不上。所以,她的心思、她最終的歸宿,并不在這個知青隊里。至于孤立沈俊俊,她覺得犯不著,沈俊俊就那么俊,老天生的,光靠打擊、孤立是消滅不了的。弄不好,還讓其他男知青看輕了自己。

馬秀紅的不合作態度沒能讓孫淑英知難而退。想起沈俊俊站在山圪梁梁上抖動在風里的畫面,想起男生們一臉神往而癡迷的表情,孫淑英便不能釋懷。當時就兩個女生,一個把風頭占盡了,一個卻成了丑小鴨。

快進臘月的時候,孫淑英發現沈俊俊寫開了日記。紅色塑料皮封面的,一看就是高檔筆記本。寫好后,沈俊俊總把日記本鎖在一個小木箱里。

知青們每人都有這么一個小木箱,用來放一些自認為值錢的東西,然后上一把小鎖。孫淑英上了心,她認為,沈俊俊的日記里肯定有秘密,她急于知道這個秘密。

機會來了。晚上,沈俊俊寫完日記去上茅房,走時拿了幾張紙。

孫淑英一看就知道沈俊俊一時半會回不來,更好的是,沈俊俊鎖完箱子之后,順手把鑰匙放在自己的枕頭邊。

“快幫我窗戶上瞭沈俊俊,見她茅房里提褲子,趕緊咳嗽一聲!”孫淑英一邊命令馬秀紅,一邊拿著鑰匙直奔沈俊俊的小木箱。

“瘋了吧你,快放下!”馬秀紅心咚咚跳得山響。

“馬上就完!”孫淑英執拗地要開箱。

馬秀紅拒絕放暗哨,很響地摜門而去。

臘八那天,知青們熬粥吃。張朝陽回了一趟城,從家里帶來了五斤紅棗。糜谷是沈俊俊唱歌那次在山上撿的漏林的,在村里碾子上滾了好幾遍。冬天的灶房就在女知青的宿舍,這天,本來輪到沈俊俊做飯,可偏偏沈俊俊感冒了,晚上,張朝陽召集大家開會,就讓孫淑英和馬秀紅起得早一點熬臘八粥。太早了,男知青過去不方便。

孫淑英的郁悶終于發作了。

“我們天生就是伺候人的命!人家金枝玉葉的,得病也得好聽,不就是患上了個藍色的憂傷嘛,還有人愛有人疼!”

沈俊俊遭致命一擊,臉色白如雪霜。

馬秀紅斷定藍色的憂傷是沈俊俊日記里的話,其余的人則一頭霧水。

這是多么值得回味的一句話啊!藍色的憂傷,誰聽過這樣優美的詞語?誰能懂得,憂傷也有顏色?

孫淑英肯定是瘋了。她開始一字一句地朗誦一首詩:

在這風輕云淡的地方

我遇見了你

你的琴聲

給了我力量

在這天高地遠的地方

我凝望著你

你的眼睛

給了我方向

我心上的秘密

經常插著一雙翅膀

在無人的暗夜

飛到你身邊

和你共享

那藍色的憂傷

難得孫淑英用心,居然把它背下來了。如果不是隊里有一個彈琴的陳佳,還以為是秘密流傳的手抄詩呢。

遭受重大打擊的沈俊俊慢慢回過臉上的顏色。她以流轉的一雙鳳眼盯著孫淑英。

孫淑英在這雙眼的逼視下逃跑了。

而大家,也終于明白了一件事,藍色的憂傷不是空泛的,而是萌生了愛意的女子對另一個特定對象的傾訴,這個對象不是人們預料中的張朝陽。還有,這個叫做愛情的玩意,比眾人的想象似乎來得早了一些。

種 麻

三隊的種麻歷史始于知青進駐麻地村的第二年。

春天要開種的時候,張朝陽回了一趟城里。他用繡著“為人民服務”的黃色軍用背包背回了一書包麻籽。

不用說,麻籽當然是他爹出面讓農資公司調撥的。張朝陽找到柳玉澤,說我們三隊今年種麻吧,種麻的收益肯定比種糧好。

柳玉澤抬頭看一眼張朝陽,就知道這是張朝陽的爹給出的高招。種麻種出好收益來,張朝陽起碼能當個縣里的勞模,推薦工農兵大學生、招工、參軍,遇上什么好事都能優先,還不會讓別人說走了后門。人說張部長是個人精精,柳玉澤已經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了。

種麻,柳玉澤也愿意,他也是村里少有的能人,希望借助張朝陽,有朝一日能攀上張部長這根線。再說了,別的隊都不種麻,三隊種成了,對于不露聲色地逞能要強的柳玉澤來說,意義非凡。

柳玉澤想試試張朝陽的深淺,隨口一問,怎種哩,在哪種?

張朝陽說,咱村有陽坪上、前坪上、背坪上三坪水地呢。

柳玉澤說,就前坪上那十來畝水地是咱三隊的。

張朝陽說,十來畝水地鋪展開就很好看哩。

麻地村村內有三條河。根據水量的大小,人們依照自己的創意給它們命名,一條叫大河,一條叫小河,一條則叫蒜溝河。

這三條只能叫作溪的水流,傳說通著海眼,常年不斷,使得村里的三坪水地里,都是一鍬拆開的自流水、海海水,澆灌十分便利,乃是種麻的絕好場地。

男知青去平地,沈俊俊、馬秀紅、孫淑英三個女知青負責拌麻籽。

張朝陽背回來的麻籽質量那是一流的好,籽粒飽滿,油光閃亮。三個女知青都提防著,生怕誰偷一把麻籽藏起來,那東西吃起來香得怕人。

馬秀紅是個有心人,她自告奮勇去柳玉澤家借大鐵盆,剩下沈俊俊和孫淑英照看麻籽。自從“藍色的憂傷”成了公開的秘密,沈俊俊和孫淑英就互不說話了。她倆互相監督,麻籽少不了一粒。

老天仿佛有意開玩笑,馬秀紅剛走,孫淑英就內急上了,飛快地跑向茅房。沈俊俊趁機抓了一大把麻籽,用手帕包好,鎖進自己的小木箱。本來,沈俊俊不想這樣干,但想起孫淑英用走腔走調的聲音在公眾面前揭露她的“藍色憂傷”,就一時萌生了這個念頭。叫你照!叫你照!沈俊俊一口惡氣找不到出口,只好偷一把麻籽聊以自慰。

馬秀紅借來大鐵盆,沈俊俊生火熬小米撈飯,孫淑英用鐵篩子篩黃土。

麻籽入種,香氣誘人,會招來禽獸啄食刨食。三個女知青按照說明,用砒霜加上小米撈飯、細土粒和麻籽混合均勻,將種子制好。

前坪上,男知青們用耙子耙出一條一條畦子,以便入種后有利于管護時澆水。

三隊種麻,眼紅了其他幾個小隊。但來不及了,入種的時候就那么幾天,節令不等人,再說,麻種難尋呢。這時的小隊長們才緩過勁來,明白了柳玉澤為什么當初搶著要這些城里的嫩娃兒。一個張朝陽,就是個聚寶盆啊。

天氣漸漸熱了起來。出苗后的麻長成了寸許高。得間苗了,知青們才漸漸明白,種麻是農活中最費勞力的。密密麻麻的毛氈般的嫩苗中,手挽鋤刨,選壯留優,要把那麻苗梳理得齊刷刷、勻稱稱,宛如一張鋪在地上的綠毯。

麻林無疑給麻地村醞釀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奇妙景致,這種景致更加貼合年輕人的秘密心境,他們被一種情緒感染了。先是沈俊俊和陳佳,公然于傍晚后肩并肩地坐在大河邊的麻林地埂邊約會。后來,一向少言寡語的馬秀紅更是一鳴驚人,竟然和支書張奴旺的兒子狗蛋好上了,顯示了把根徹底扎在農村的革命決心。而且,馬秀紅和狗蛋也學沈俊俊和陳佳,月上柳梢頭,人約麻林邊,愛上了浪漫。

比肩成長的麻苗見風就長,朽去繁枝,謝掉贅葉,目之所及,皆是青青的、挺挺的、勻勻的麻稈,像他們見過的畫冊上的南方竹林。這樣的場景和氣氛,不談戀愛真是辜負了這人間美景。

沈俊俊、陳佳成為麻林優美畫面的主人公。

夏日晚飯后的時光是漫長的,夕陽把余光灑落在大河之中,點綴出萬點金波。沈俊俊端著洋瓷臉盆走向河灘,不一會兒,懷抱吉他的陳佳也會如約而至。勞作了一天,沈俊俊把她和陳佳的衣服都要洗一遍,然后晾曬在石頭上。等滿村亮起如豆的點點星火時,他們才回到各自的知青宿舍,全然不顧其他人的諷刺和指責。從收秋回來給他補襯衣那次開始,他們之間產生了比革命友誼更深的愛情。而彼此愛著,就是整個世界。他們的世界沒有別人。

沈俊俊把用手帕精心包好的麻籽帶了出來,她讓陳佳閉上眼,然后給他嘴里放了一粒。

陳佳把嘴里的東西吐在手掌心里,看見是一粒麻籽。

陳佳有點不高興。他知道沈俊俊心疼他。沈俊俊家里捎來的炒面、玉米饃、干餅子,她舍不得吃,都偷著給了他。而麻籽的來歷一望便知,一個“偷”字,讓人覺出了猥瑣。

沈俊俊臉紅了。她知道陳佳心里想什么。當初偷這一把麻籽是為了報復孫淑英,其實她當下就后悔了,不該把麻籽藏起來吃。麻籽是人家張朝陽帶回來的,是知青隊的集體財產,跟孫淑英八竿子都打不著。可是沒有放回去的機會了。

沈俊俊生怕毀了自己在陳佳心目中的形象,就把為什么偷麻籽的事告訴了陳佳。

沈俊俊小巧圓潤的嘴唇,受了委屈楚楚動人的表情,無疑是一種最好的催情劑,陳佳一下就把沈俊俊摟進了懷里。

第一次跟異性的身體接觸在一起,每一個細胞都冒出了快樂的泡泡,血液中流淌著音樂的旋律。那是一種無與倫比的美妙感覺,帶著人的靈魂直抵云霄。

一絲男人的熱氣以不可抵擋的氣勢撬開了沈俊俊的紅唇,使人窒息的深吻里帶著蜜一樣的甘甜。

陳佳把珍藏的一粒“大白兔”奶糖趁著熱吻送進了沈俊俊嘴里。

然后他們在靠近河灘的麻地邊上用唱歌來打發美好的時光。

想吃那砂糖化成水

想吃那冰糖嘴對嘴

墻頭上那跑馬還嫌低

面對面站著還想你

令人刻骨銷魂的時光在流水聲中一天天逝去。馬秀紅和狗蛋受到浪漫情調的感染,也開始學著沈俊俊和陳佳,在麻林地邊約會。這種搭配,大大削弱了知青點的熱鬧氣氛,除張朝陽心里暗暗的失落之外,李小虎、劉春雷、高鐵鍬簡直是義憤填膺。而孫淑英卻比男知青們還悲慘。三個女的,兩個或愛上別人或被人愛上,只有她,像秋收后野地里被人遺忘的稻草,在凄風冷地里獨自搖曳。

要給麻林施肥了,一共六擔茅糞,張朝陽恰好去縣里開知青隊長會議,男知青每人一擔尚余一擔,多出來的一擔由誰來送,成了大家爭論的焦點。按以往,肯定是張朝陽自告奮勇勇挑重擔,這次男知青們卻因為一擔送糞任務吵了起來。吵來吵去,大家提出用抓鬮的辦法解決這個問題。結果是,身板最弱的陳佳抓到了。這意味著,陳佳需要比別人多挑一擔糞。

沈俊俊一眼就看出來了,這是男知青們集體捉弄陳佳呢。而這種捉弄,算是對他們兩個的一種報復。

當所有的男知青們挑著臭氣熏天的擔子走向田埂的時候,要強的沈俊俊跑到柳玉澤家,擔起送糞桶走向知青大隊院里。她用茅勺刮凈最后一擔糞水,然后將扁擔壓上肩頭。扁擔軟軟的忽閃忽閃,她差點趔趄著跌倒,咬咬牙繼續向前,在細窄的田埂上一路風擺楊柳。

一擔擔茅糞倒入畦口,劉春雷將上游閘住的水流用鐵鍬一下豁開,歡快的水流帶著巨大的沖力,將畦口的茅糞自動攪合稀釋,然后順著一道一道的畦盤,去滋潤每一塊渴望著的田野。每當豁口放水,大家都會發出嗷嗷的歡呼聲,但今天沒有,誰也沒說一句話。沈俊俊出人意料的舉動給每個人心上壓上了一盤磨,讓人覺出了勝之不武的無趣。

茅糞的臭味阻擋不了愛情的香味,沈俊俊和陳佳在麻地邊約會得更加頻繁。只不過,在剛施過肥的那幾天,他們會挽起褲腿趟過河去,在對岸的柳樹林邊合著清風明月去呢喃。陳佳每次都帶著樂器,今天吉他明天口琴,繼續渲染他的藍色憂傷。沈俊俊在憂傷里如癡如醉,然后用壓出來的嗓子唱本地情歌,營造屬于他們的天堂。

有愛的日子是飛快的,不知不覺已到立秋前后。費了無數工夫的麻林,麻稈剛剛開花或尚未開花,收獲季節應著時間的節點到來了。

收麻的主戰場在距麻林最近的知青大院展開。三隊的社員,無論男女老少,一齊上陣。

社員們從各自家里拿來長板凳,柳玉澤讓小隊會計趙恩有進城買了二十把麻刀,然后用木工工具再刨了一遍,刀刃鋒利無比。

河灘邊的麻地里,靠近外圍的一圈麻林留著繼續開花,成為結成果實的老麻稈。這些麻林,通風良好,陽光水分充足,長得又高又壯,符合自然選育的要求,將會成為來年的麻種。社員們在中間的地里拔麻。他們依前后次序站好,分別摟住麻身拽緊,然后一同用力拔起。拔出來的麻稈,根部拖泥帶水,甩掉根部厚重的泥,碼放在地上。年紀大一些的勞力,負責捆麻,草辮子或嫩麻稈一捆,捆成了一垛一垛的“麻塊子”。

大隊院里,男知青們學著老社員的樣子,站在長板凳上,手執麻刀,順著麻梢由下向上用力劈削,一刀一刀上來,一次一次下手,麻稈上部的麻葉和花絮應聲而落,像天女散花。幾次下來,麻稈就成了一條條“光桿司令”。

劈麻看上去很美,其實很累,所有的男知青們半個時辰不到,都是雙臂困乏,支持不住,只好換人劈打。柳玉澤讓他們去捆麻稈。

這是怎樣的勞動強度啊!一天下來,渾身的骨頭散了架,而陳佳和李小虎的手,都被鋒利的麻刀所傷,血流不止,赤腳醫生郝四娃給上了消炎藥,纏了好幾層布,還隱隱往外滲血。這時,大家對張朝陽心血來潮帶領人們種麻都恨上了。敢情人不是爹生娘養的,遭受這地獄般的勞動改造。那活計,比種地不知累出多少倍去了!

怨歸怨,接下來還要漚麻呢。

三隊社員干了好幾天,挖出了十來米長、七八米寬、四五米深的四個大坑,用作漚麻的麻窟。捆成一捆一捆的“麻塊子”,被社員們背向麻窟邊。

從四隊請來的把式狗剩在丈母娘村里參加過漚麻勞動,他擺放的麻塊最細致,從來翻不了窟。柳玉澤親自上手,和狗剩面對面擺麻塊。麻塊一頭一尾,交互排列,挨個擺放,層層壓實,否則加水后有翻窟的危險。一年的付出,成不成全在這關鍵的幾天,每一道工序,最操心的是柳玉澤和張朝陽。

秋風在人們的不經意間以不易覺察的聲息悄然到來,漫山遍野的莊稼在山頭依舊綠成一片,三隊的麻漚熟了。第七天頭上,張朝陽到麻窟邊察看,一窟的清水變得稠綠并發出臭味。他揀出一根變成淡綠色的麻稈,用手一捻,麻皮自動開脫。

張朝陽按捺不住心頭的喜悅,有一種情緒被壓抑了很久,卻在另一種成功里迸發出想哭的感覺。他剛擦去腮邊的淚珠,就看見柳玉澤從北邊的地埂邊踱過來。

熟了?柳玉澤問。

熟了。張朝陽答。

那明天撈麻吧。

就明天撈。

明天撈麻,讓你的人穿上最耐臟的衣裳,撈麻是個硬活計。

哦,今晚我們開會呀。

從臭水窟里撈麻,柳玉澤讓狗剩、三蛋、秋生、騾子下水入窟,兩人一組,站在長方形麻窟短邊一頭的坡腰地帶,沒身于齊腰深的臭水中,徒手探身將麻塊子撈出,然后遞給身后的人,身后的人再一站一站遞出去。而知青們被安排在最外圍,負責把送上來的麻塊子就近散到收過麻的地里,有間距地擺開。直到淋出大水,晾曬至干,才能折麻。

一窟綠水被攪動得臭味彌漫,負責最后一道工序的知青們被嗆得淚水漣漣。陳佳的衣服穿得最差勁,他沒有實在不像樣的破衣爛衫,又拉不下面子跟社員借,在這個場合就顯得光鮮了些,而且極度地不協調。

狗剩站在麻窟最里邊,麻窟里的臭水濺入口中好幾回。趁喘氣的當口,狗剩不忘奚落一下知青們,特別是陳佳,穿得簡直不像話嘛。越看越沒有貧下中農的樣。

嗨,咱是撈麻的,不是喝茶的。

狗剩的嗓音實在不能讓人恭維,他又不會唱,冷不丁喊這么一句,顯得突兀。

你這是黑老鴰叫魂哩。

還不如讓人家俊俊唱一段呢。

柳玉澤說,這個當口可不能唱,不然一窟的人翻下去,都得漚成麻。

俗話說,秋曬如刀剮。漚出來的麻塊,經日曬,經風吹,很快干了。曬干了的麻,水分頓失,分量很輕,顏色如野地白雪。接下來的折麻,成了女人們的專屬。

三隊的女人們不乏手巧的。他從家里拿來長板凳,一頭坐人,一頭置麻稈,逐一逐段將長長的麻稈折碎,順麻稈剝到底,將麻皮全部取掉。

女知青們學村里其他女人的樣子折麻,這個全新的活計暗合了女人們天生的心靈手巧,她們根據麻稈的長短,最大限度地去除麻皮。一縷一縷的麻在女人們靈巧的手指間翻飛,五個指頭此刻配合得天衣無縫。食指和中指間、中指和無名指間、無名指和小指間,一綹一綹分別夾存的麻,其實已經在折麻時將它們分成一二三等了。

收工的那天晚上,開了全隊社員會議,對種麻進行了一次總結回顧。柳玉澤給大家算賬,一畝白麻收了一百八十斤,每斤按統銷價八毛五計,一畝的收入頂了將近兩千斤的玉米和高粱。

種麻太費功,柳玉澤和張朝陽聽了知青們的很多怨言。算完賬,柳玉澤問,那明年咱隊在前坪里種糧還是種麻?

社員們都說種麻。

知青們也說,繼續種麻吧。

逃 離

第三個收麻季節,孫淑英回了一趟城。從供銷社替隊里買了五把麻刀出來,孫淑英就看見紅衛廣場上的宣傳欄前圍了很多人。擠進去一看,是剛剛貼出的一張海報。紅底黑字,墨跡鮮艷,頭一個名字就是張朝陽,張朝陽的名字后面赫然是復旦大學!一共四個名字,全是被推薦上了大學的。

孫淑英的天塌了。

原來以為永遠會在一起,哪怕吃苦,哪怕受累,甚至,哪怕吵嘴打架也好。孫淑英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個人或一些人會提前離集體而去。她相信,所有的知青應該和她一樣具有共同的感受。這張海報像貓爪子,立刻把她的心撓亂了。

孫淑英幾乎是連滾帶爬回到知青隊的。她的瘋狂模樣把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

在院子里磨刀霍霍的知青們全部關切地圍了上來。

怎么了?

平時人緣不咋地的孫淑英得到了大家的一致關懷。

望著圍上來的一張張熟悉的臉,孫淑 英突然放聲大哭:“張朝陽,張朝陽他——”

張朝陽莫名其妙,其他人望著張朝陽也是一臉的莫名其妙。

“我?我怎么了?”張朝陽不知是該問孫淑英還是該問自己。

孫淑英聲淚俱下吁出一口長氣:“張朝陽上大學了!”

包括張朝陽自己,都是從孫淑英嘴里聽到這個爆炸性的消息。頭一天夜里,縣革委會召開擴大會,對上面分配下來的四個工農兵大學指標進行推薦,要求保密,并且不過夜決定結果,堅決制止走后門等不正之風。

未雨綢繆的張部長早在半年前就開始了自己的行動。張部長不是縣委常委,無法參加會議,但縣委李書記和高常委平時就和他說得來。李書記是外地人,沒有子女需要照顧,高常委的孩子們都比較大,已經全部參加了工作。張部長就在這兩個人身上下工夫。

在年初的三干會議上,張部長和高常委肩并肩進大禮堂。

張部長很熱情地問高常委,二女兒有了婆家沒?

高常委說,趙局長托人來說他家的三小子呢。

張部長好像剛剛知道這個消息,很為高常委高興:趙局長家的三小子,那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精干著呢,般配般配!

高常委露出一絲笑容,昨天我老婆跟我說,趙局長家想早點訂婚呢。

張部長說,那還猶豫啥呀?回頭我去你兩親家門上走一趟,看看孩子們結婚缺什么東西,我好提前準備。

作為口頭人情,高常委問張部長:哎,你家朝陽還在村里插隊呀?

張部長等的就是這句話:可不是,今年被村里和公社推薦成縣里的勞模了。

高常委夸獎道,將門出虎子,真是不簡單!

張部長說,領導社員們種麻,種成功了。

高常委說,那再有了什么招工招干的事,咱得優先考慮孩子呢。

張部長笑著點頭,我覺得還是再讀點書好。

高常委說,還是你眼光遠。有機會了,上了常委會我先提。朝陽這么優秀,我提名也不算走后門。

所有的知青,包括張朝陽,當然對這背后的一切毫無所知。但冤枉的是,知青們都料定張朝陽肯定事先知道了。哪有自己被推薦而本人不知道的道理?還有那個柳玉澤,大隊支書張奴旺,不經一層一層的推薦能上報到縣里嗎?肯定是他們偷著給按了公章送上去的。若要公開推薦,這麻地村也只能推薦張朝陽,但知青們氣憤不過的是,他們被耍了。

于是,一部分人開始回憶。從張朝陽這次推薦上大學開始倒敘。張朝陽被推薦上了大學,上大學是因為種麻獲得了轟動全縣的成功,當初種麻的主意是張朝陽提出的,種子是張部長特批的,張朝陽不去大路上的椿樹灣插隊而來到溝里的麻地村,來麻地村至少張部長知道這里水好、能種麻、能出成績。一番分析下來,所有的疑點指向張朝陽,原來,從一開頭這就是個陰謀呀!所有的知青,都成了張朝陽的陪襯。那些在麻林里沒日沒夜的苦干,那被麻刀一次次割破的手指,大家的血汗,在為一個人而流。

當張朝陽迎著秋日里熹微的晨光將鋪蓋放在進城的驢車上的時候,跟他道別的知青們除了陳佳之外全哭了。后來他們得知,張朝陽作為縣里的一級勞模,無需經過村里和公社的推薦,是在常委會上直接定了的。張朝陽的光輝,更加襯托了他們黯淡的人生。隨著一個人的離開,這個曾經活力四射的集體,一下陷入了沉默。

再次選舉知青隊長的時候,大家都沒了當初的激情。誰當誰不當,在眾人心里已無多大意義。柳玉澤說,不選咋行?鳥兒南飛還需要個領頭雁呢。

高春雷當上了隊長,連他自己都覺得這個隊長當得沒勁。

馬上要收麻了,沈俊俊和陳佳坐在最后的麻地邊。從明天開始,蔚然一片麻林將會在瞬間被放倒,而成為一片空曠。

這身后的風景如此優美,這心頭的情愫如此感傷。

這一天,他們沒有彈琴,沒有唱歌。

心頭的恐慌使他們互相依偎。張朝陽的離去提醒他們,在村野之外,還有著更加美好的舞臺。除了種地,還有招工、招干、病退、上學、參軍等等出路。但這些出路卻與他們有著巨大的距離。只可想象,不可逾越。

陳佳對沈俊俊說,我也要走出去。

沈俊俊吃驚地看著眼前的陳佳。她知道按陳佳的身世不會有正當的機會,他所說的走出去,應該是一種可恥的逃離。

那我呢?

你,敢不敢跟我一起走?陳佳的眼眸里閃爍著的光芒叫人害怕。

這樣的抉擇對沈俊俊來說無異于天方夜譚。她的母親,因為和縣劇團的小生演員“紅塌天”在青紗帳里走了一回,被人奚落了一輩子。難道自己又要跟著一個男人私奔?沈俊俊寧可和陳佳在麻地村當一輩子農民,也不敢邁出這回不了頭的一步。

陳佳心里,一個念頭攪得翻江倒海。他記得,和母親一同海歸回國的尹教授家住南京,父親被關進牛棚前還來過自己家。尹教授是不是還活著?他是自由之身還是被關進牛棚?陳佳的希望寄托于遠方。心頭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感覺在遙遠的地方,有一個人,在等待著自己。

孤單使他們更加彼此靠近,以此來溫暖對方。陳佳一下把沈俊俊摟進懷里,摟得她喘不過氣來。

親親!我的小親親!

親親!我的心尖尖!

最無助的時刻,有一把干柴,終于點燃了他們。

清涼的山風帶著呢喃不盡的絮語拂過燃燒著的青春,河里鼓出一片蛙鳴,身后的麻林在暮色四合的田野上嘩嘩響動,仿佛一幅憂傷的油畫。

種麻、間麻、施肥、收麻、漚麻、撈麻、折麻,當所有的工序如上一年一樣全部完成后,緊接著又展開秋收大戰。

收完秋,意味著一年的勞作基本結束。人閑想心事,漫長的冷秋和難熬的寒冬,像大地留出的空白,給了人無限想象的空間。

這時,知青們等來了一件提前而來的新鮮事:馬秀紅要訂婚了。

馬秀紅和狗蛋的訂婚宴席定在農歷九月十八。按風俗,馬秀紅的娘家屬于高等貴賓,狗蛋家該送丈母娘彩禮并得小心翼翼接受女方家的百般挑剔。張奴旺和狗蛋進了兩次城,見了馬秀紅的爹媽。她爹沒發表意見,她媽說,養的閨女不爭氣,自己把自己賤賣了!值金值銀的非農戶,嫁給你們農村人,她不要臉我還要哩,這個訂婚儀式,我沒臉出席!

張奴旺一看這陣勢,才知道馬秀紅為什么那么死心塌地地跟狗蛋好。狗蛋除了是個農戶,剩下哪一點也不比城里人差。馬秀紅是她媽帶肚嫁過來的,媽不親,就沒親人了。張奴旺說,那好,親家,我們莊戶人家沒別的,只有一個實心眼,盡量讓秀紅在我們家過上好日子。

知青們作為馬秀紅的娘家人出席了這個儀式。沈俊俊看見,馬秀紅穿上紅衣服的時候,腮邊掛著一顆淚珠。

很快,馬秀紅在沒有親人的祝福中正式走進了婚姻的殿堂,她的事跡上了本縣的小報,成為繼張朝陽之后麻地村的第二個知名人物,成為知青們學習的典范。當然這個典范樹立得非常理想,因為在之后的各種回城理由中,她不可能占據任何一種,不會去跟別人搶奪那些珍貴的指標。

馬秀紅下嫁,知青點越發冷清。張朝陽、馬秀紅的先后逃離,令人心里生發出無限幻想。這幻想一旦纏繞于心,再也揮之不去。沈俊俊發現,陳佳的眼睛開始游離。

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那晚,在麻林邊,陳佳曾鼓動沈俊俊跟自己一起逃離這個地方。

沈俊俊害怕失去陳佳。他們都已經那樣了,這輩子,她注定只能是他的人。

收完麻,沈俊俊和陳佳去南梁上收秋,而剩下的人去了北坡洼。這種安排,說不來是有意的孤立還是善意的回避,總之,人們都顯得那么寡言,凡事不再問為什么。

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里,四下無人,急不可耐的陳佳,把沈俊俊裹挾在自己身下。

陳佳像發情的野獸,血紅了眼睛。那種強烈的撕裂和占有,帶上了某種情緒,使沈俊俊覺得陌生害怕。而陳佳,肯定是瘋了,他要把身下的女人融在他的骨頭里、血液里,一起帶走。

一片烏云從山后涌起,隨即起風了。山里的雨,說來就來。

原諒我的不辭而別,因為,你不跟我走。但請你等著我,一旦有了落腳的地方,我馬上回來接你。

沒有落款。這是陳佳留給沈俊俊最后的話語。陳佳像一個夢,從沈俊俊和大家的視野里消失了。連同吉他,和那醉人的音樂。

麻地村發生了重大的政治事件。這個出了兩個知青勞模的地方,因為一個城市知青的逃離更加馳名。當然沈俊俊的名字跟著這場政治事件而一起馳名。在那個出門就要介紹信的年代,一個沒有任何東西可證明自己身份的青年怎么吃飯、怎么住店、怎么乘車?還有,他到底去了哪里?是不是叛國投敵了?一切的一切,成為人們無法猜透的謎語。

嚴重失職的大隊支書張奴旺,被組織撤消了支書職務。最有希望接替張奴旺的人選柳玉澤,亦因為這場事件受到黨內警告處分。就這個結果,還全憑了張部長周旋,不然,兩個村干部得一起完蛋。

沈俊俊遭到輿論的轟炸。輿論往往連著她媽。人們翻舊賬,說她媽就是個風流人物,說沈俊俊長得就像那劇團小生的翻版。知青搞對象的不少,但沈俊俊是個資料富庫,而且連著這么一件事,更有談資。

沈俊俊注定要被輿論淹沒了。孫淑英每天都哼著走了腔調的革命歌曲進進出出,像翻身農奴把歌唱。

沈俊俊在快要窒息的空氣里發現自己快四十天沒來 “紅色娘子軍”了,這個發現使她如五雷轟頂。她想起那身后的麻林,想起青青的玉米地,想起了他們一起的燃燒。那種燃燒,把未來的日子提前燒成了灰燼。

接下來的幾天,沈俊俊胃里泛酸,不可遏止地想嘔吐。她怕孫淑英看出來,她以最大的毅力克制著自己。

臘月的天那么冷,冷得凍僵了世界上的一切。沈俊俊穿著厚重的棉衣,一個人來到麻林地邊。收割后的麻地一片空曠,在冷月下泛著白霜。親親,想起我的那個親親淚滿流呀,親親!我等不得你了也,親親!

沈俊俊走向村頭的那口井。井沿結著厚厚的冰凌,那滑滑的感覺,帶著一顆青春的靈魂在冰面上飛翔。

走路你走大路

萬不要走小路

走路走那大路的口

人馬多來解憂愁

行走在熹微晨光里的陳佳,手里提著一只帆布挎包,里面裝了一把吉他和簡單的生活用具。曠野凌厲的風刮過來,猶如鞭子抽打在臉上,耳邊回響著沈俊俊揮之不去的歌聲。想起那一片青青的麻林,麻林地邊吹氣如蘭的絮語蜜一樣的深吻,想起知青們也許現在盤坐在熱炕頭邊海聊神吹,陳佳眼里泛起兩行熱淚。然而,像一些日子注定逝去一樣,他知道,這場出走意味著自己選擇了一次無法回頭的單程旅行。

搭毛驢車進城,坐敞口解放牌汽車上太原,到達太原后,陳佳狠心買了一碗面條,把自己喂飽。接下來的日子,彈盡糧絕。絕境里,反而泛起燕趙慷慨悲歌之士的勇氣,有了迎風起舞義無反顧的豪情,哪怕前路茫茫,萬劫不復。

坐火車逃票的經歷使他一次次成熟,且生存方面的技能獲得迅速提升,甚至學會了拉下臉去討飯。衣衫襤褸,身上臟污,人們看不出他的青春痕跡,這使得他討飯反而比較容易了一些。

當像叫花子一般模樣的陳佳費盡周折找到尹教授時,已經是離開麻地村的半個月之后。半個月,如夢如幻,生死兩重天,苦難經歷為平靜的無語。

尹教授的狀況比較好一點。他的一個同學是市革委會的頭頭,紅衛兵造反那會,依仗同學的保護躲過了一劫。尹教授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已經出嫁,小女兒正上高中,家里兩室一廳,容不下陳佳。心地善良的尹師母騰出地下室,收留了這個浪跡天涯的孤兒。

八平米的地下室安放了一張單人床,尹教授沒被抄家,但也不敢輕易鼓搗音樂,所以很多樂器都擱到地下室了。陳佳的居室成了音樂的天堂。一架古箏,上手一彈,錚然有聲,音很純正。那些樂譜,原來被碼放在墻角,陳佳拂去上面的灰塵,將它們一頁一頁輕輕撫摸。它們像沈俊俊的秀發,散發著熟稔溫馨的味道,那些如蝌蚪一樣的曲譜,在陳佳面前成為了青青的麻林。

尹教授找了幾個人,向對方暗示了和市上某領導的關系,給沒戶口的陳佳找到了一份建筑工地干活的工作。憑借這層特殊關系,陳佳獲得了負責給青磚澆水的最好工種。白天,他扯著一根粗長的水管,澆一摞一摞將要被砌進高樓大廈的磚塊。這個工作沒有皮膚磨損,使陳佳保持了修長手指的完好無損,使他的音樂夢在寂然無聲的暗室里悄然盛開。

空山寂寂

好一片青竹林!

沿著秀色如海的竹林拾階而上,掩映在竹海中的飛檐瓦舍若隱若現,一帶紅墻映入眼簾。大殿里,鐘磬齊鳴,梵音裊裊,僧人們的唱經聲莊嚴寧靜。

末然,一個紅遍大半個中國的著名音樂人,陶醉在他音樂里的粉絲數以萬計,而面對此情此景,他卻為另一種超然出世的音樂有了想哭的感覺。

晚課結束了,僧人們踩著悄無聲息的腳步走出經堂。住持師父智覺將末然請進茶寮。

“施主氣定神閑,骨骼清奇,非俗世之人哪!”

“大師笑話了!在下心緒繁多,常生心無歸屬之感,茫然四顧,不知何所求,特求大師指點。”

“滿則亂,虛則靈。外物常常讓人心產生不可遏制的欲望,這個心就滿了。滿了,像一個器皿,沒有了空間,所以會壓抑,感覺什么都想要得到,然而得到后又覺得什么也不是自己要得到的。不知施主是否有這種感覺?”

“怎么不是!”

“心有兩種,一是真心,一是妄心。真心是水,妄心是波,波因風動,風止波息,而水不動。寂然無念,是無心也。”

“怪不得我這一入山林,凡塵消減了許多。原來人的真心妄心,也因情景改變而變化呀!”

“施主還未徹悟。修煉功夫到家,自然無情境變化之虞。名為五欲之最難破者,色次之。所謂名心不死,無以入道,情執不破,性終難空啊!”

末然作揖到底。

當年,知青大面積返城后的不幾年,中國南方的前沿城市率先在春風里醒來。大街上,穿著掃地喇叭褲、留著長發的青年男子,手里提著碩大的錄音機招搖過市,一路飄灑著鄧麗君的靡靡之音。這種街景,曾一度成為時尚。

而末然,是時尚頂端的代言人。他的吉他,狂放濃烈,如原野上奔馳的駿馬,自由無疆;他的古箏,山水淋漓,意蘊深深,猶人重逢高山流水。在那個青春大面積復蘇的年代,復蘇的傷痕文學,抒情的現代音樂,成為普世的良醫妙藥。末然,在遠播的聲名里被人捧上了云端。

生活補償了曾經的苦難,圓滿昭示了優雅的存在。

突然間,生活的琴弦發生了改變。

作為報恩,末然在成名之后締結了婚姻。而他的妻子尹虹,在末然資金背景的強力支撐下,出國留學幾年后不再歸來,帶走了他們唯一的女兒。尹虹費盡周折,終于在大洋彼岸持有了異國的綠卡。八年無果的等待,婚姻在名存實亡的拉鋸戰中土崩瓦解。一張輕飄飄的紙,判決了一場婚姻的死期。

自由了的末然,帶著一身傷痛和久遠的記憶去流浪,一路向北。一個聲音召喚著他的靈魂,一聲信天游催出了眼底的熱淚。

那是一片青麻林的昭示,那是唱得人心尖尖發疼的小親親的呼喚。那被自己辜負了青春年華的女子,你過的還好嗎?今天,我終于可以面對你了。后來,后來,他在許多的后來中抽絲剝繭般地尋找各種信息,終于還原了他從知青點出走之后的那一場寒風里的慘烈。俊俊,這個剛烈的女子,她用割裂青春的歌聲把自己送上了生命的高度。末然和所有的人一樣,永遠不會知道,為情而死的沈俊俊帶著一個未知的生命走向了永遠的遠方。人間的辜負和被辜負,演繹了一場殘酷的報應,末然在報應的輪回中看見并且深信了因果。

上海一所大學的系主任張朝陽在自己辦公室的電腦上查閱資料,從窗口彈出一張頁面:“中國著名音樂人、古琴家末然先生于農歷四月初八日即釋迦牟尼佛圣誕當天在飛霞寺正式剃度出家。”上面附著末然先生的照片。

照片上的人似曾相識,極少看新聞的張朝陽用鼠標按了點擊。上面寥寥數語,并無末然先生的簡歷。只稱他的古箏水平已達出神入化之境,其代表作為《麻林之殤》。那照片,隱約的憂傷藏于眉間,使張朝陽的疑慮如屋檐下的冰柱,在春風里點點消解。張朝陽突然很后悔自己多年來不曾費心打問陳佳的下落,不曾回到家鄉組織一場知青聚會。這次,他把查閱資料的任務給扔到一邊去了。從音樂庫里,他下載了那首著名的曲子,跟著末然先生的旋律,走向山高水長的北方,走向那一片青青的麻林。

責任編輯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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