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地球（上）

趙崧云

他躺在病床上已經有12個月了，整整一年。

他總是夢見一個特別的場景：似乎是學校某次班級合唱比賽的總決賽，他擔任指揮，四十多位同學的熱情歌唱，在他的指揮下攪拌、調和、升華。巨大的禮堂中回響著或激昂澎湃或清麗婉轉的歌聲，使在場的每一位觀眾陶醉了。這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當最后的音符隨著他的指揮棒緩緩落下的那一刻，仿佛拉動了地獄的閘門，一股撕心裂肺的劇痛從他體內升起，他感覺仿佛有一個魔鬼吸附在他的體內，吸他的血，扯他的肉！他只看見眼前的禮堂蒙上了血色，身前的同學、身后的賓客全撕開了偽裝，張牙舞爪地朝他沖來……然后，一切陷入了黑暗。

他再次睜開眼睛時，晶藍的墻上顯示著他的心跳、體溫、血壓等數據。隨后，身旁的傳送矩陣藍光一閃，一位穿著護士裝的護士微笑著朝他走來：“早上好，宋云先生，睡得怎么樣？”

“呃……很好。” 宋云覺得用“先生”二字稱呼他這個18歲剛出頭的小子有點兒不太妥當，但出于禮貌，他還是張開嘴從干澀的喉嚨里生硬地擠出了三個字。

公元3144年，人類已完成了向太空進發的全過程，整個銀河系甚至一些河外星系都布下了人類居住的空間站。人類還設計了各式各樣的飛船，用于各星系之間的穿梭與飛行。用于星球間跳躍的傳送門，也在幾個月前全部開放完畢。現在，人們從一個星系穿梭到另一個星系時，無須飛越漫長的路程，只需要飛到傳送門中，隨著一陣炫目的閃光，就會發現自己已身處另一個星球的空間站外。只是，擁有如此高科技的人類卻還是有解決不了的事，比如絕癥。

診斷書出來的那一天，全家陷入了哀傷。只有九歲的小妹卻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仍然興高采烈地拉著宋云玩。宋云撫摸著妹妹的頭，心想：小妮子呀，再過幾個月哥哥就走了，你會想我嗎？只是，他超出了醫生最樂觀的預計，把生命的星火延續到了12個月以后。癌細胞幾乎擴散到了他的整個腹腔，但是，他仍活著。醫生說這是個奇跡，媽媽也覺得這是他可能康復的希望。他表面上隨便地敷衍著，心中卻暗自感慨：要不是那張照片，只怕我現在早就成骨灰了。

宋云還記得第一次看到那張照片的時間，大概是半年前，他的叔叔帶來一本精裝的百科全書。叔叔知道他愛書，于是為他花高價購回了他所在的太空站里唯一的一本紙質書籍。宋云興高采烈地拿著這本厚重的書端詳了許久，當翻了幾頁時，他看到了一幅全彩的畫面。

那是一幅全彩的星球模擬圖，在藍色的主背景下，大塊的綠色與黃色相互映襯，中間還星羅棋布地點綴著白色圖塊，如神話般清新平和，亦如母親般溫和柔婉。

注意到了宋云出神的樣子之后，叔叔開始講解了這幅圖：“這叫作地球，是所有星系中最美、最獨一無二的星球，它擁有草地、樹林、河流、海洋……有各式各樣的動物與植物。它們都是自然生成，而不是人造的……”

宋云不禁想起每天早上喚他起床的那個護士，那溫暖的皮肉下隱藏著冰冷的機械結構。她的笑容真美，那么甜、那么精致，卻令他感到陣陣惡心。

“直到現在，人們都沒有找到一個與它類似的星球可供居住。”叔叔說道，“不然，鬼才會住在這該死的空間站里！”他說完，往地上啐了一口痰，顯示他對這個科技成果構成的“家園”的深惡痛絕。地上的自潔系統立即啟動，在叔叔“深惡痛絕”的標記周圍投射出一個圓圈，“嗖”的一聲，那口痰就憑空消失了。

叔叔顯得有些垂頭喪氣：“你自己先看吧，我要回去上班了。”

“等一下，叔叔。” 宋云突然問道，“我們為什么一定要找一個類似的星球，而不是直接返回那個星球定居呢？”

叔叔停下腳步，但沒有回頭：“我們回不去了！我們是這個星球的叛徒，我們回不去了。”

宋云感到了叔叔口氣中的悲涼，他沒有再問下去，而是默默地望著叔叔略微佝僂的背影漸行漸遠。大門無聲無息地合上，將他與叔叔隔在了兩個空間。

那天晚上，宋云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睡。“地球”這兩個字在無聲地召喚著他，活像一雙慈愛而有力的大手，穿越深藍的宇宙，掠過浩渺的星海，擊碎擋在路前的隕石，躲過深不見底的黑洞，被它撫摸的飛船，都自動地掉轉了方向；它穿過的空間站，里面的生命體都情不自禁地望向那個方向。但它沒有停下，它繼續旅行，一路前進，如幽靈般潛入那個純藍的空間站，小心翼翼地進入病房，來到他的床旁。他早已入睡，這雙手就滲入他的夢境，輕撫著他的頭。他不自覺地呢喃出那個已經許久未說出口的詞：“爸爸……”

“你有一顆勇敢的心，孩子。”那雙手幻化成一個虛擬的人影，對他露出微笑，“繼續你的夢想，孩子。回到地球吧，我在那兒等你！”那個被宋云稱為“爸爸”的人向他揮揮手，然后消失在一片燦爛的光圈中。

“不！”宋云伸出手拼命撲騰，極力想抓住那個消逝的人影，卻發現，自己抓到的只是一片白色的衣角。

“您怎么啦，宋云先生？”“白衣天使”頭一次露出了驚詫的表情，這還是她第一次露出“招牌微笑”以外的表情，“您看上去有點兒不太尋常啊，睡得還好嗎？”

“呃……很好。”這話怎么在哪兒聽過？宋云暗自納悶。

第7個月，宋云申請要一臺飛船的飛行模擬器，他的要求立刻得到滿足。

第9個月，宋云已熟練掌握了飛船的飛行技巧，并擊敗了所有的虛擬對手。連他所在空間站的飛行教官也嘆服：“這小子要是沒有這個病，早就成為王牌飛行員了。”

第10個月，宋云身體里的癌細胞得到了抑制，這讓他的母親喜出望外。

第11個月，宋云頭一次向母親問起了他的父親。那個千里迢迢進入他夢境的身影。他的母親出乎意料地平靜：“我早就知道你會這么問的。”她說話的聲音出現了一絲顫抖。

“媽……怎么了？為什么？” 宋云望著眼圈發紅的母親，一絲不安從心底悄然生起。母親沒再說什么，只是嚶嚶地哭泣：“為什么……這一家都是這樣……已經第三代了……為什么……”

宋云知道了他想知道的一切。原來這種召喚，從他的爺爺時就開始了。地球，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是對他們家最誠摯的祝福，也是對他們家最深不可測的詛咒。他的爺爺因為在來往地球的幾次飛行中大獲全勝，成了一位地位頗高的人。但是，在一次飛行中，他的爺爺一去不復返，拋下了兩個兒子——宋云的爸爸和叔叔。爸爸在爺爺的遺物中偶然發現了一臺可以錄像的儀器，他看過儀器中的錄像帶后性情大變。在媽媽生下他之后，他的父親在一個夜晚駕駛著心愛的飛船響應了那冥冥的召喚。“一去不回……”母親說完這些話時仍是哽咽的。

這件事越來越奇怪了。“那段錄像呢？” 宋云大惑不解。

“你父親把它一起帶走了。”母親此時已恢復了平靜，“小云啊，你是我最親愛的寶貝，答應媽媽……不要去，不要去那個地方好嗎？”

那天晚上，宋云頭一次對“地球”產生了猶豫。媽媽不讓我去的口氣那么堅決，而且，我覺得她還隱瞞了什么。她一定看過那盤錄像帶。他又回想起了談到地球時，母親眼里所閃現的恐懼，那絕對不是單純的親人離別。莫非地球上有什么可怕的東西？

宋云又翻開了那本叔叔送他的百科全書。森林、草地、河流……這么美的地方，怎么會令人如此的恐怖？他百思不得其解。恍惚間，他又回到了中學禮堂，掙扎在血色與兇惡的魔鬼群里。他覺得這是個兇兆。

第12個月，宋云躺在床上，靜靜地聆聽著電子智能時鐘發出的“嘀嗒”聲響。

宋云摸清了護士的作息時間。每天凌晨，傳送“白衣天使”的矩陣就會關閉。他翻身下床，換上讓叔叔幫他買的休閑夾克，那件夾克里，放著早已準備好的電子門卡。

大門無聲無息地滑開，宋云先探了探身子，確定外面沒有人的時候，他才躡手躡腳地溜了出去。他花了半天的時間記下空間站的所有通道。他還意外地發現了去“地球”的坐標，傳送門只能將他傳送到另外一個有傳送門的星球外圍。但人類出乎意料地沒有在這個理想家園外建立傳送門。事實上，這個星球附近甚至沒有一個空間站，所以，他必須找到一架可以獨立進行空間跳躍的飛船。這只能在一個地方找到——飛船加工廠。

宋云慢慢地走出他所在的建筑。這兒的建筑與以前并沒有多大的改變，他在百科全書里看到幾千年前人類用水泥建造的磚瓦平房，跟他在這兒所見到的并沒有多大區別，虛擬的天空下星光閃爍，可惜，街邊除了低頭灑掃的機器人外，一個人也沒有。

宋云順著街道往前走，直到街道的盡頭——這兒是空間站唯一的飛船制造廠。三根碩大的煙管如湛藍的利劍，刺破虛擬的天空，排出生產時產出的種種氣態副產品。這三根利劍底下連著巨大的車間，如蛛絲網般連接著一座座廠房，活像抓著利劍的手。

宋云順著樓梯下去，來到了一片平房的屋頂上，俯瞰下方，卻發現隔著一層厚厚的空氣墻。他找到樓梯繼續走下去，走到了空氣墻前，伸手碰了一下，這堵墻在平時看不見，但有人碰觸時，周圍就會升起晶藍的光芒。他輕易地把手伸入了這面墻，卻感覺如同把手伸入了黏稠的黃油里，且越往里阻力越大，一股輕柔的力將他往外推。他悻悻地收回了手。

不遠處就是大門。不過宋云不打算從那里溜進去，那兒的門應該是不會讓他這個借飛船的人進去的。他不禁有點兒失望。這時，一聲脆脆的童音從后面傳來：“嗯哼！”

這聲音宋云太熟悉了，他回過頭說：“小妮子，怎么還沒睡呀？”

“媽媽要我把這個給你。加油呀，哥哥。”妹妹望著宋云。他手中多了兩樣東西——一張卡片和一枚戒指。卡片是飛船制造廠的工作證；戒指，則是他們家族的成人禮戒指。

宋云目送妹妹蹦蹦跳跳走遠的背影，不知不覺就哭了。母親啊，曾經堅決地阻止他，可她終究成了他的支持者。他仿佛聽見母親語重心長地說：“做你想做的，孩子。”

宋云走到大門前，刷卡一次通過。他走進倉庫，一排排飛船整齊地排列在他的眼前。他像閱兵的將領走過一艘艘飛船，來到他一進來就相中的那一艘飛船前。

那是一艘純白的飛船。機身前方有一只金色的巨眼，兩個修長的起落架撐在下方。他跨進駕駛艙，啟動飛船。巨眼亮起了金色的光芒，如同希臘神話中的巨神睜開的眼眸。它停放的地板上出現了一組軌道，接下來，這架飛船被送到了指定的軌道，開始送出空間站，到達位于空間站外殼的起飛點。

幾個月的模擬飛行為宋云積累了寶貴的經驗，他很快摸清了飛船內部各個部件的功能，但當他被送出空間站的一瞬間，他驚呆了。（待續）

（編輯 文 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