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澤熹
長沙五月的天,早上往往還沒見到太陽,天空卻已經顯得明亮了,只是總蒙著一層灰,朦朦朧朧的使人看不出這太陽究竟會不會升起來。
面臨升學的我們已經習慣于穿梭在這朦朧之中了。與我們一同趕早的就只有校門口的小攤販們——忙著賣早點給我們。他們往往比我們來得更早,穿著灰白而夾雜著黑點的圍兜,就像是披掛著還未散去的黑夜星辰。他們踩著晨昏的明暗線聚攏,擁擠著爭搶著熱鬧的地段,在學生們排起長龍之前,將食材、器具統統準備在案板上,兵臨城下般迎接一天中最先到來的工作高潮。
“攤張餅,加上雞蛋和里脊肉,多放些番茄醬。”
這便是我與他的第一次交談。那天我起得晚,走得急,早餐就只得挑選人最少的攤位來解決,也就是他的手抓餅攤。他熱情地答應了一聲,便迅速取出一張餅攤在鍋上,起油,翻餅,敲蛋,動作雖不顯嫻熟但很快,他低著頭,雙手一齊操作,就如同我們在考場上奮筆疾書,生怕出一絲差錯似的。
“看樣子,你是這個學校的學生吧?”起初他只是悶頭忙著手上的活,隨后便緩下速度來,抬起頭來沖我微笑,一邊用低沉模糊的嗓音問我。
“是。”我也沖他微笑,眼里卻只有我的餅。
“讀哪個年級了?”
“高二。”
“那你們過得很辛苦啊!”
聽到這里,我遲疑了,看了看他,沒有回答。他仍然是微笑,將用袋子裝好的手抓餅遞到我面前。我接過餅,轉身要走,身后又傳來了他的聲音:“今天我想是個大晴天,好天氣呀,也會有個好心情吧。”
我抬頭望了望這總是令人捉摸不透的朦朧的天空,笑了笑——昨天的天氣預報分明說今天要下雨呢,我又看了看他,仿佛已經看到了他失望的樣子。
雨果然在中午落了下來。聽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天空仍舊是一片朦朧,雖然他并未說準,但我的心情較平常竟顯得平靜些。
因為這個,我對他產生了興趣,由此我便成了他攤前的常客。他總是給人很邋遢的印象,一個顯得很圓的頭,頭發亂蓬蓬的,架著副鋼絲眼鏡,里頭瞇著雙細小的眼睛,頗有副落魄知識分子的做派——我也常常拿這個去取笑他,說這多半是他攤前客少的主要原因——這對于許多將鞋子必須要刷得锃亮的“文明”學生來說,當然是十分不禮貌的。但他每次都是“哈哈”地笑著,下次見到他仍然是老樣子。
這對于試圖將他“文明化”的我來說,自然是無可奈何的。除了他的外貌,我還發現他習慣右手戴上手套,單以右手來操作攤餅、敲蛋等工序,而另一只手未戴手套而空閑著。后來才發現,原本應該湊成一對的另一只手套竟別在他涼褲的后褲袋上——說是涼褲不過是將老舊的牛仔褲剪掉褲腿當作短褲罷了。原來每到空閑時候,他便會與周邊的其他小販組成一個牌局,每當打牌時遇上生意,他便用右手攤餅,空出左手來出牌,如此一來便不至于耽誤了牌局,又照顧了生意。往往這時,其他的小販便會嘲弄他,大聲地對他呵斥:“還打什么鬼牌咯,快去攤你的餅,免得又是輸。”而他則每次都是漲紅了臉,高昂著頭,激動地回復道:“別神氣!別神氣!”這時,我和其他攤販都同時哄笑起來。
這樣的日子過了許多天,他每次攤完餅交給我時,都說著“天氣會好、用功讀書”一類的話——然而天氣總是不好,連著下雨。也看得出他打牌輸多贏少,只是不曉得還會不會說著些“下次……一定……”之類悲壯十足的話。
幾個月后,有天突然沒看到他的攤位了,那個位置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賣煎餅果子的。每每經過校門的時候,我都不經意地猜測,他是不是搬到其他更熱鬧的地方去賣攤餅了?抑或是打牌將老本都輸光了?很快我們就放暑假了,我也淡忘了這件事。
但我未曾想到的是,在我們于八月底將要返校報到的時候,在公交車上又與他相逢了。他安靜地撐著扶手站在一個角落里,觀望著車窗外的風景。我險些沒有認出他來,站在那里的他反常地梳整齊了頭發,且穿著整潔的襯衫與完好的牛仔褲,就連眼鏡都用心擦拭過,眼睛炯炯有神地散發著光彩。這分明就是完全區別于從前那個他的另外一個人了。
我察覺到他看見了我,便熱情地上前與他打招呼。他起初看到我也十分驚訝,接著便絮絮叨叨地說起先前發生的種種事情。原來他并非我猜想的那樣,換了地方或輸掉了本錢,而是因為家里出了事故——一場大風將他安徽老家的半邊屋子吹倒了,后來老母親又生了病。他便急忙趕了回去。現在,他抽時間回來看看正在讀書的女兒——原來他有一個與我年紀差不多的,正在長沙念高中的女兒。
我還沒來得及感嘆世事難料一類安慰他的話,就硬生生地被他的笑聲打斷了。
“天氣好了,天氣好了嘛。天氣好了就回來看看,順便帶她出去走走,別在家里憋壞了,可不能浪費了這樣好的天氣。”
他的笑容再次令我遲疑了,許多想說的話都哽在喉嚨里,好像被一種古老的情感拉扯著,反復撥動著我心底那幾根將要銹蝕的弦。我就這么直愣愣地看著他淳樸的臉微笑。不一會兒,車便到站了,他笑著向我揮手道別。我點點頭,才發現長沙難得的晴天正在天空綻放著。濃密溫暖的陽光灑在了每一處冰冷了許久的街角,陷入進去,又升騰起來。
原來今天竟是這樣好的天氣。
我像是很久沒有遇到如此明亮透徹的晴朗日子,恍惚中將要沉醉了,腦海中忽然想起了前幾天讀到過的一段周作人寫的句子:
“我們誰不是在敞車上走著呢?有的以為是往天國去,正在歌笑;有的以為是下地獄去,正在悲哭;有的醉了,睡了。我們——只想緩緩走著,看沿路景色,聽人家談論,盡量地享受這些應得的苦與樂;至于路線如何,或是由西四牌樓往南,或是由東單牌樓往北,那有什么關系?”
正想著,眼前耀眼的光亮漸漸退去了,在這眨眼之間,他早已經融入人群——或是轉入街角,消失不見了。
(指導教師 楊 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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