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良桂
閻真的長篇小說《活著之上》,是一部直面中國高校當下現實生存狀態的精神圖像,是一幅現代人在物質世界的誘惑下靈魂掙扎與變異的多彩畫卷。它既有在艱難環境中良知的不滅、信仰的堅定、意志的剛毅,也有在金錢的支配下靈魂的畸形、道德的淪喪、風氣的敗壞。在這部當代知識分子的精神思辨錄里,有溫情的理想張揚,也有欲望的沉淪膨脹;有尊嚴的艱難維護,也有鉆營的不擇手段;有做人的自律底線,也有人格的猥瑣墮落。它是人的潛意識深處靈魂的深沉反思,是隱藏在人的表象世界之后內在精神的本質探索。
一、知識分子人文精神堅守的艱難與曲折
《活著之上》塑造了“我”(聶致遠)拒絕平庸,追求真理;不落凡俗,恪守良知的知識分子的典型形象。“我”出生在魚尾鎮一個捕魚世家,從小既懵懂,又調皮;既聰明,又好學;既對在人間存活幾十年的生命消失后,一點痕跡也沒有,迅速被遺忘感到“恐慌”“震驚”,又對爺爺離世時頭下枕著兩本《石頭記》的記憶,刻骨銘心。于是,我對生命的價值和意義很早就有著朦朧的認識。“我”在讀中學時,便對歷史很有興趣,“覺得歷史中藏著世界上幾乎所有的秘密,關于時間,關于人生,關于價值和意義。”“我要的就是成為歷史學家,把前人的事跡和思想整理得清清楚楚,告訴后來的人。這是我的使命。”懷著這樣一種激情和理想,“我”不顧父親反對,高考時毅然決然地填報了麓城師范大學歷史學院,并在讀完碩士、博士后,又回到歷史學院教授歷史、研究歷史。這種堅守,一是得益于歷史偉人的榜樣與啟發,“說到底自己的心中還有著一種景仰,那些讓自己景仰的人,孔子、屈原、司馬遷、陶淵明、杜甫、王陽明、曹雪芹,中國文化史上的任何正面人物,每一個人都是反功利的,并在這一點上確立了自身的形象。”他們提出的諸如“克己復禮”“舍生取義”“知行合一”“君子喻于義”等等,都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精粹,當“我”想起戴著老花眼鏡在陽光下翻看《石頭記》的爺爺,活著之上的精神與意義,就油然而生;當“我”想起“寫出《紅樓夢》的偉大作家,生前歷經患難,卻從不向世俗低頭,用生命鑄就了影響后世千千萬萬讀者的巨著”,就溫馨暖和。于是,即使“我”在碩士畢業,讀博過程,遭遇許多的痛苦與無奈時,只要久久凝視向往這些人物,那“心靈的原則就是絕對的命令”,這就是“我”滿懷正氣的精神源泉。二是得益于自我知識分子的責任感。“知識分子想‘搞到學問和社會責任,不想搞到就不是知識分子”。盡管“我”在北京讀博期間,家里經濟十分拮據,既有買房的壓力,又有女朋友的嘮叨,但我卻忍痛拒絕了報酬豐厚的為孟老板寫家族史,因為我絕對不做違背良心的事,因為“學問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的信仰,我再怎么窮,怎么想錢,學問也是我心中的泰山。”于是,知識分子的責任擔當,既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內不愧心,外不負俗”,又是歷代文化名人薪傳下來的優良傳統;既有祖父文化根性的“遺傳密碼”,又有既定的體驗方式。所以,“我”有著獨立人格,立志以曹雪芹、王陽明等偉大靈魂為楷模,開拓學術領域,在歷史學科的研究中有所建樹,從而堅守知識分子道德底線。三是由于生活趨于相對穩定,生存壓力得到了緩解,“活著”的尊嚴與心靈的信仰,又蠢蠢欲動,激情燃燒。但在市場的背景下,“我”也只能堅守一條最基本的人格底線,恪守職業道德,努力把職業和志趣統一起來,成了“我”作為一名高校教師的追求。所以,“我不應該設想一種道德比市場更厲害,比生活經驗更有說服力。也許,我不希望每個人都是司馬遷、曹雪芹的追隨者,包括我自己。也許,我不能追求這么高的目標。但是我也不會放棄,為了職業的自尊,我都不會放棄……如果放棄,那不但喪失了職業自尊,連記憶都沒有,為了這點理由,我得做一個悲情的堅守著,在這個小小的陣地上堅守下去。”
然而,盡管“我”學業優秀,讀研期間就發表過數篇核心論文,但因“我”導師不在權力位置上,“我”碩士畢業沒能留校,只能去麓城郊區的一所中學當了歷史老師,“我”的戀愛也遭遇了危機。為此,“我”必須考博,恰好母校麓城師大歷史學院拿到博士點。童院長與徐教授各招一名,“我是真正搞學問的人”他們都知道,但考完之后,童院長錄取了“外語比我少十一分”的蒙天舒,徐教授錄取了“從來沒學過歷史”的校長夫人麓城大學旅游學院辦公室主任。結果“事先就已經確定,與考試無關”。我一無靠山,二無金錢,就只能“恨,恨,恨”了。而且,我不愿“昧了良心”去為一個企業家將“滿洲制鐵”處理成“跟日本人斗”的虛假歷史,結果,不但他們讓我馬上“辦退房手續”“還沒有把那張已買的軟臥火車票送來”;不但讓我“在候車室里等了七個小時”才買張站票,還擠了十個小時才站到北京。殘酷的現實與慘痛的生活讓“我”感到,以前那些致良知、知行合一、君子喻于義等耳熟能詳的理論,“那些從書上來的思想在生活中全部蒼白、乏力,用不上。生活中講的是另外一套道理,是錢,是權,是生存空間的寸土必爭”“大家都在利用自己的一切背景和關系在鉆,在占位占坑,在鉆和占的過程中實現利益最大化”。于是,在生活和情感的重壓下,“我只能改變自己,不能不改,生活比書本來得更加生動、鮮活、感性。”“既然生活中沒有理想主義生根的土壤,那么在市場中爭取好好活著,更好地活著,那實在也是別無選擇的選擇”。為了考博,我接受了蒙天舒的建議,麓城師大就不報了,把京華大學馮羽教授“最近的著作找來讀讀”,即使“太投機了”“太難為情了”也稱其為“領域內權威著作”,并把“感受寫篇書評,寄給他”,讓他“找地方發表”,包你“一試一個準”。結果真的考上了,女朋友也失而復得。為了錢,我又接受了室友郁明的教育,讓學問迅速轉化為生產力,“去青島采訪幾天”,為“山東一個搞印染的企業家”寫部傳記。即使署上筆名,“我”也“想賭氣不寫”,可“房子還在等著裝修呢”,“實在也賭不得這口氣”。結果寫出來“還真像那么一回事”。特別是在后來的評職稱中,在處理與領導、同事、學生的關系中,“我”仍然做了許多身不由己的事。甚至為了活得更“好”,“我”還加入了送禮、諂媚的行列。為了歷史學院,我又陪著蒙天舒赴北京活動國家社科基金項目評委。“我”竟“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曹雪芹。地上那么多路可以走,他怎么就不走呢?唉,我是俗人”。真是“時勢比人強,這是放棄的理由,又不是放棄的理由。如果是理由就沒有偉大和高潔了。也許,凡俗就是這一代人的宿命。我不是文化英雄。我景仰他們,可我沒有力量走進他們。我只是不愿在活著的名義之下,把他們指為虛幻,而是在他們的感召之下,堅守那條做人的底線。就這么一點點堅守,又是多么的艱難啊!”這就是知識分子不想妥協,又不得不妥協的現實。因為“現實如此骨感,我不能在一個骨感的世界去尋找一份豐腴的浪漫。”所以就只能屈從,“以生存的理由把這種渴望的真實扼殺掉了”,那我就“對不起司馬遷,對不起曹雪芹,對不起無數在某個歷史瞬間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的堅守者。”這就是有崇高信仰與獨立人格追求的小人物的悲劇,是當代知識分子的生存窘境,是大時代背景下人們精神和價值觀的扭曲。
雖然,為了“活著”,“我”有過妥協、屈從,但從不卑躬屈膝、同流合污,既有過反抗,也有過斗爭。盡管市場已經把錢與權的作用推向了社會的極致,也打破了知識分子原有的生活秩序,但一些雖懂得市場交換原則卻不屑為之的知識分子,已被置于窘迫的境地。既對“自我”產生了嚴重的失落感,又對自身的作用、力量產生了懷疑。盡管如此,在這些知識分子心目中,超越于物質之上的精神追求,始終是他們人格的操守與生命的尊嚴。“我”的妻子趙平平為了一個教師的編制,已經考了六年,幾次考上都沒錄取,“這次招十一個語文教師”,她考了“第五名”,即使“面試一般”,也應該“打不下去吧!”可妻子就是擔心,總覺得要想成功必須“送錢”。而且“不可能下毛毛雨”“要下就下一場傾盆大雨。”而我的感覺“太直接……簡直就是不好。”最后來了折中,“花了四千多元買了六條中華煙”。可到了趙局長家,他卻說“一個副局長,太渺小了”,幫不到忙,并“很隨意似的把那袋子遞到我手中。”妻子卻十分憤怒,一路上對我既是指責,又是謾罵,說我不該“把這幾條煙帶回來”。因為我認為“票子是有那么偉大,但它還不是最偉大的,有些東西比它更偉大些,至少對我來說如此”。最終,趙局長“打電話來了,告訴趙平平說,國家的編制沒爭取到,區聘的編制經他力爭,爭取到了。”這不是天不“絕我”,而是人的良知不熄、精神不滅。因此,堅持公平、公正的原則,既是一種法制文化,又是我的人生理想,哪怕“我”有一點點的公權,都會全力為大眾服務。比如圖書室李燦云老師,“二十年前她因被照顧夫妻關系調來麓城師大,丈夫是商學院的一個副教授。一時沒有編制,她就在歷史學院圖書室先工作,承諾有了編制優先解決。”她“二十年如一日”,工作“勤勤懇懇,任勞任怨,一絲不茍”。可一輪到她就被別人擠掉了。這次,學校又有十個編制,通知各學院工會主席去投票。恰好院工會主席金書記要去省里開會,讓我“代表學院”去投票。當晚李燦云就找到“我”,既是“哭訴”,又是“下跪”;而我既是“同情”,又是“悲觀”。但我還是鼓足了勇氣。會前,來一個拜托一個,既介紹了情況,又請“幫一票”;會上,既懇切陳述,又向“每一個人示意”。學校則明確要淘汰李燦云,“把一個消防政委的妻子”“谷遠芳分到歷史學院”。結果,李燦云“得四票”,谷遠芳“得兩票”。人事處要求復議,又被“我”與幾個書記頂了回去。這說明“仁慈之心”“人文關懷”,還是有的。特別在青年大學生面前,必須提倡公平正義,誠信守禮。但現實中堅持公平、正義等原則的人在高校已經無法生活,一定要放棄人格尊嚴才行。“我”剛兼班導師,學校黨委孟副書記說:“曉敏年輕,聶老師多教導,讓她多鍛煉鍛煉!”結果,金書記就安排她當三班女生軍訓領隊,還評為“軍訓標兵”。即便如此,在選班干部投票時她還是“第九名”。頓時,輔導員小董急得“汗都滲出來了”,金書記則直接把她“操作”到第三名。可范曉敏還來找我,要求當班長,并說“院里沒問題”。這不僅讓“我心里很堵”,而且讓我“難受”“憤怒”。盡管“我很理解金書記,還有孟書記,還有范曉敏……可理解了這一切之后,公平就沒有了,真相也沒有了。”我便以“一種不顧后果的心態給金書記發了信息”。最后金書記終于同意“我的意見”,讓她當團支部書記。”這種反抗,雖然“細小、脆弱”,卻從微光中發出理想的力量,從余燼中重燃精神的希望。
二、潛規則與學術腐敗扭曲的人性和規矩
蒙天舒是中國高校學術腐敗甚囂塵上的時代寵兒,是聶致遠(“我”)的大學同學,他讀書一般,卻善于鉆營;他考試曾抄過“我”的答卷,但考研差分卻能照樣錄取。他深諳潛規則的妙處,那是如魚得水,游刃有余;他有非同一般的能量,那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他是我們這個時代一個世俗化的典型,是功利主義統攝當代知識分子的表征。曾記得,大三的時候,“一夜之間市場進入了學校,香樟路上全是學生當老板的小攤位”,女同學甚至“在寢室成立了熨燙公司”。蒙天舒是個“人精”,自然就成了“蒙總”,“幾年來上竄下跳”,突然認真看起書來,“那股認真勁兒我看著都不習慣”,但就在“考試之前他請我去吃飯,讓我把卷往他那邊挪一點”。他眼睛賊尖,腦瓜靈活。抓到幾個關鍵句子,加以發揮,不僅沒有掛科,居然還考上前幾名。蒙天舒由此就得出“屁股中心論”。蒙天舒這個從前聶致遠根本不放在眼里的知識投機分子,由于靈活的運用了他那套“屁股中心論”,通過不斷的變換導師,既對曾經幫助過他“因年齡原因不再擔任院長”的導師下得手,“做得出”,又為接任院長導師家“搞裝修”,天天守在那里,大獻殷勤。最終如愿以償地留在麓城師大團委。后來,學問平平的蒙天舒還考取了麓城師大歷史學在職博士,而一貫學習優秀的聶致遠竟然敗北。“不可能的事情就這么發生了。”其實,蒙天舒的心思并不在讀書,也不是要把書讀好。他要的就是“博士”這塊招牌。到他畢業寫博士論文的時候,卻寫不出來了,他就打電話在北京讀博的聶致遠:“我的博士論文寫到中間卡住了,發現你的碩士論文正好可以參考一下,”“反正你也沒有發表,不用一下是學術資源的浪費,那就借給我參考一下,我只借‘王陽明論致良知那一點內容。”在他的胡攪蠻纏下,聶致遠“寫了一兩年寫出來”的就“看在哥兄弟的份上”借走了。這確實像從“我”身上“剜去了一塊肉”。誰知,他的博士論文“第二章就是我的碩士論文改造而成的”,是抄襲“我”的;到如今如果自己的論文出現同樣內容,那就成了“我”抄襲他的了。不僅如此,他還讓童老板搞到全國“優秀博士論文評審委員名單”,既給京華大學吳教授提著“麓山特釀”等“煙啊酒啊”的,又給華北師大嚴教授“提煙酒的袋子里”加了“紅包”;既在北京“把東西和材料放到一個袋子里”送到專家家里,又“趕飛機去成都拜訪專家出手大方”。結果,“蒙天舒的優博評上了”,不僅教育部給“二十五萬研究資助,學校配套二十五萬”,還“破格評他為副教授”,“補給他一個按教授標準集資建房的名額,這個名額也值幾十萬”;不僅外國語學院的一朵系花被他“搞到手并結婚了,還是學校特批那女孩留校,保送在職研究生”。多么滑稽,多么荒唐。真正做學問的“在權威刊物發篇文章都難了”,不讀書的僅靠鉆營就把全國的“優博”運作到手了。這難道不是大學精神的頹廢與隕落,學術的悲哀與衰敗嗎?
蒙天舒的處事原則,只唯上,只唯關系,只唯個人利益。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順應潛規則;他的一張一弛,一顰一笑,都幾乎為了通吃。這就是他的“功利主義選擇”,也是他的“功利主義的生活原則”。①他生活中的暗箱操作,官本位思想如影隨形,為了獲得國家重點社科課題,在童副校長的安排下,蒙天舒未雨綢繆,以學術講座的名義,利用同學聶致遠的關系,把評審專家周一凡請到麓城師大。可周一凡一到麓城師大后,蒙天舒以工作安排之名,一把將聶致遠支開。不但麓城的講課參觀由蒙天舒全程陪同,還由蒙天舒陪同專門游了袁家界;不但接待的規格很高,還支付一筆不菲的講課酬金。在蒙天舒的行為中,既沒有規矩,也不講原則。無論在麓城師大歷史學院行政領導換屆選舉中,還是在教師的職稱評審中;無論是在學生的考試評分中,還是班干部的選舉中,都有蒙天舒的身影與操作。學校評助學金本來是資助那些家庭貧困的學生。蒙天舒“老婆的表弟,表表表弟”,雖在農村,卻是“家里開車送來的”,而且是“今年買的”。即便如此,蒙天舒找聶致遠要給予關照。聶致遠給他“表弟”評上“二等”,蒙天舒要聶致遠“想辦法評個一等”。結果有人告狀,還是給“三等”,因為“蒙天舒開了口,不評就不行”。多么霸道,多么自私。一個學生要爭取“優秀論文”,方便找到工作,既給聶致遠講好話,又給聶致遠送“山茶油”。“油我不能接”,只要為學生好找工作,那是應該支持的。結果,這個學生的論文“起碼有四段是明確的抄襲,一萬字的論文,照抄的就有一千多字”,雖然這個學生接受批評“改了”,但整篇論文的水平就降層次了。聶致遠給了一個“良好”,誰知,第二天這個“良好”變成了“優秀”。并且是蒙天舒“改的”,他還把這個學生分到他那個組答辯,又給“答辯小組的老師打招呼”。既沒是非,又沒標準。特別在歷史學院換屆的時候,蒙天舒為了“搞定”,既在“高檔酒家”宴請中年專家教授,又在“湘鄂情”招待青年骨干老師。雖然有人告狀,最終金書記、蒙天舒“都如了愿”。其實“這次調整班子,來來回回多次征求了全院教職工的意見,可誰都知道結果早就定好了的”。因為童副校長“為了這一天”“在心里都籌劃了很多年了”。由此可見,高校的各個專業、學科建設,都是和行政權力捆綁在一起的。“各個單位的重點學科,一般都在校長、院長所在的那個專業,行政資源和學術資源是結合在一起的”。蒙天舒在童校長支持下,跟核心刊物合作,從歷史學院支出十萬塊錢做版面費,而資助的對象就是科研方向帶頭人,普通老師是沒有份的,哪怕你論文質量再高。蒙天舒大言不慚地說:“我們這一屆領導班子的目標就是要進入良性循環,越有資源就越有學術,越有學術就越有資源”。而眾口一詞的說法卻是:“歷史學院就會更加江湖,個人情誼和意愿決定一切”了。顯然,蒙天舒在各種欲望的追求中,日益變得知行不一,變得格外虛偽。其道德在墮落,人性在退化,人格在萎縮,但他偏偏又在現行的高校體制中風生水起,游刃有余,這無疑就是“學術和學人品格的墮落”。②
蒙天舒是功利主義者的典型代表,是“錢與權”這個“時代的巨型話語”,在“堅定地展示自身那巨輪般的力量”的形象再現。他是小說刻畫得最為成功的典型人物,是中國當代文學畫廊中一個具有獨特審美價值的嶄新形象。一、蒙天舒雖是一個典型的功利主義者,但卻從不違法、越界。正如閻真說的,他總是在“灰色地帶上下其手,但又從不越界”“當然,這個‘界是法律和政策意義上的‘界,而精神上、人格上的‘界,對他們來說是不存在的。”③比如,在廣州嶺南大學舉辦的中國思想史年會上,蒙天舒既不是舉辦單位、又不是召集人。可他卻越俎代庖充當會務組接待人員,既“提著一個旅行箱送”《歷史評論》主編羅天渺去房間,又在早晨用餐“夾著”羅天渺前后不離;既“幫羅天渺拉著旅行箱”塞進了旅游車,又在“汪寅和羅天渺散步時”左右陪同;既“去機場火車站接人都好幾趟了”,又“只接名人,一般的人不攏邊”。結果,他“比誰都忙”,卻讓別人“院里搞接待的都生氣了”;他“跳得最歡”,卻讓別人“學校花了幾十萬辦個會”,一半是他“花的”。他被人鄙視,卻沒有越界;他沒有尊嚴,卻只是人性弱點。由此閻真指出:“這個法律之外的地帶,還要有一種力量的制約,否則我們的社會太令人沮喪了。”④二、蒙天舒的功利性太強,為了“有朝一日”無所不用其極。不但對導師楊應豐教授“做得出”,而且對發小聶致遠同學“下得手”。蒙天舒這種“順應著功利主義的召喚選擇人生,把個人生存當作價值取向和行動原則。”從傳統文化的根性上看,無論是“追求活著之上的意義和價值”,還是“功利主義有一切生存意義上的合理性”⑤,都同時具有正面和負面的因素。從正面看,儒家是修身齊家治國安民,道家是無為而治,天人合一;從負面看,儒家則是功名利祿,享樂人生,道家是陰柔練達,韜光養晦。蒙天舒靈魂深處的文化根性,就是儒家的負面因子得到極大的膨脹。這種觍顏投機、不擇手段,永遠是一個捷足先登的勝出者,不正是“劣幣驅良幣”的逆淘汰法則的文化喻義嗎?三、“搞到啦就是搞到啦”。“搞到”是硬道理,活著也是硬道理,一個人只有一輩子,搞到手就是真的,要站在自己的立場看世界,不要站在世界的立場看自己。這種功利性人生哲學,并不是蒙天舒的創造,而是大眾的哲學、市民的哲學。市場經濟的迅猛發展與物質世界的五彩繽紛,已被無孔不入的欲望之流磨平了知識分子在近百年社會變革中風吹雨打而形成的粗糲的神經,軟化了知識分子在幾十年的苦難折磨中練就的堅硬的心態。一室不掃當然不能掃天下,但是一個知識分子整天以“搞到”來守護自己的文化人格與根性,我們還能對他寄予多少希望呢?蒙天舒作為”搞到“的典型,他去北京活動國家社科基金課題,堆著笑臉,“挨家去拜訪;”拿著鈔票,“特地來看看您”,借此“搞到”國家課題,靠攏學術大佬,諸般行徑雖令人不屑,卻也讓人可憐;在如愿坐上副院長“寶座”后,既暴露出膚淺虛榮,又遭受富豪同學凌子豪的鄙薄搶白時唾面自干,這種傲慢而卑微,雖令人噴飯,卻也讓人可怕。
三、女性的生存現實欲求與責任擔當意識
《活著之上》的趙平平是一個美麗而現實、可愛卻好勝的知識女性。她長得“漂亮”,又是“211”大學畢業;她是“我的同鄉,又是同學”。她的最高理想就是“當一名有編的小學老師。這理想非常卑微,對她來說卻很神圣。”因此,面對生存的現實她委曲求全又敢作敢為。本來,趙平平對“我”(聶致遠)“很有感覺”,但她聽媽的“等你明年考上博,我也要給我媽一個說法”。愛情到了要說法的事情,的確是件“太現實”的事了。但趙平平是“我的最愛”,又是“我奮斗的動力”。于是,在焦慮中我采取了“搞定”的辦法,以為這“溫軟、滋潤、飄忽”之后是踏實。誰知,招博有內定,“我”考博落榜,趙平平在媽媽的逼迫下“去見一個人”,并告訴“我”就是那個意思,“她想活得精彩一點”,至少“要過得去”。“我”想挽回就戲謔她被“搞定”了。她竟然說:“那是我自己的事”。分手的一年,趙平平的宿舍“煥然一新”,有“新買的大床”,冰箱有“放了兩片調羹”的西瓜,還給了她“八萬”。當聶致遠考上博士后,趙平平又主動回到聶致遠身邊。多么殘酷的現實,一個女孩竟然要用青春為自己的生活打個基礎。聶致遠“像被誰踹了一腳”,但還是接受了現實。可現實卻讓他始終處于一種艱難的煎熬之中。趙平平為了編制,“連續考了六年,也哭了六年。”卻一直沒有解決。為此,趙平平一再去請客送禮,委曲自己去求人,可當面試評委暗示她“潛規則”時,她“掀開包廂簾子”,倉皇而逃。后來,雖然她再一次考取了,仍然只給她錄取一個區編。生完孩子后,她去報賬時,又一次受到刺激:“別人生孩子就全報,我只能報百分之六十,沒有那個編,那永遠要低人一等。”特別是趙平平看到跟她同時大學畢業進白沙小學的“閨蜜高娟娟”,既不能上課,還“被停止了上課資格”,發配去做學生“安全工作”。誰知,她的一個堂兄在教育部當科長。自從這個科長陪同領導來了一趟學校,就徹底改變了高娟娟的命運,不僅有了“編制”,還當了“校辦公室副主任”,最后調到教育局辦公室去了;聶致遠同學蒙天舒夫人韓佳,不僅“身上的衣服都是上千的”,還“開了一輛”“二十多萬”紅色轎車“凱美瑞”。趙平平真的承受不了啦!“看著別人過得好,自己過得不好,那心里就像貓爪在抓似的”,“我到底比別人差了哪點?”真是“一比就掉冰窖里了”。她感到了聶致遠的“無能”,“無用”。趙平平的話開始傷人了:“人家搞一個優博就是幾十萬,搞一個囯家項目就是十幾萬,評個獎就是幾萬,你幾百幾百的賺”“何時能翻身哦!”魯迅說:“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并解釋道:“我所謂生存,并不是茍活;所謂溫飽,不是奢侈;所謂發展,也不是放縱。”但這種常識卻被強大的現實尖銳地沖擊,以致到了難以支撐的地步。所以,趙平平不無清醒而又無奈地說:“這個世界看清了沒有?有些事情你去搞了沒人說你壞,不搞沒有人說你好,可搞不搞對自己那就大不相同呢,蒙天舒的優博怎么來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有誰說他不好,領導都表揚他,重獎他,你比他傻嗎?”這就是趙平平對現實的真實體驗,深刻而準確,透徹又實在。
其實,趙平平既是一位秀美而溫柔,大度而體貼的好妻子,又是一個賢淑而善良,外柔而內剛的好女人;既是一位優秀而能干,聰慧而負責的好老師,又是一個勤做而苦吃,節儉而細膩的好母親。她是一個血肉豐滿,個性鮮明,具有豐富的社會內涵的典型人物。她愛丈夫愛得真切。聶致遠寒假回麓城,出站口“老遠就看見一個影子在外面跳”,他知道那是趙平平,急得猴急狗跳,欣喜若狂的樣子。一見面,既是挽我的胳膊,又是臉上親親肩上聞聞:“臭的,聶臭臭。”還撒嬌似的說:“我想要你留點臭氣在被子上,你走了我用力吸吸被子上的臭氣,就好像你還在我身邊一樣。”真是情深似海,愛意綿長。當發現我是坐票回的,不僅指責我“一個博士,臥鋪票都舍不得買一張,丟了自己的臉就算了,別丟了博士的臉!”還在買返程票時主動提出“火車票我去買,不相信你”“這個女人,酸奶舍不得吃一杯,卻一定要給我買臥鋪票”。多好的一個女人,多賢惠的一個妻子。的確,她對生活的要求很低,“見打折的衣服眼睛就發亮,看得最多的是街邊的地攤貨”;她十分疼愛剛出生的女兒,那“三罐惠氏”進口奶粉算是“精品”“其他的,那也只能將就了”;她親自買房裝修。除了自己的省吃儉用的積蓄,還從娘家拿出“幾萬塊錢。”既會精打細算,又能勤儉持家;既是理財能手,又有細心呵護。而且,她對丈夫的體貼,更是細致入微。只要聶致遠“往書桌邊一坐”,“趙平平馬上就把房門關了,把客廳電視的聲音調到最小”;只要聶致遠工作得晚一點,“趙平平就會送吃的東西進來,甜酒沖蛋、豆漿、牛奶、湯圓,反正幾天之內不會重復”。當聶致遠得知《歷史評論》要刊自己的文章時,就有點難堪地說:“算了,算了。”誰知,趙平平一聽:“怎么能算了?有我呢。”“你說要多少錢吧,手掌在胸口拍了一下,又拍一下,‘有我呢!我說:‘那點錢是你的命”,“她很認真地說:‘那要看什么事,現在是大事來了。”我將“一萬吧”告訴她,她竟連聲說:“好的,臭臭,好的好的好的。”傍晚她把“一萬”塞到了我的夾克口袋里。多么賢良,多么利落。她就是這樣心甘情愿、無怨無悔地支持丈夫,希望丈夫早點進步。一旦丈夫取得一點成功,一點進步,她總是像久旱的甘泉,雨后的彩虹,給丈夫以希望與光明,鼓舞與鞭策。當《中國思想史研究》要發表聶致遠的論文時,她非常高興說:“臭臭,我總算看見你也做成了一件男人該做的事!”既使聶致遠“受寵若驚”,又讓他有了男人的尊嚴;當聶致遠要報正高職稱時,她“信封”都準備好了,“一家一家”陪你去“登門拜訪”“一個一個哭給他們看”,“淚水蓄在眼囊中都這么多年了”“要多少,流多少,都有”;當得知丈夫評上教授時“她在那頭‘哇的一聲哭了,哽咽著:‘我飛天了,臭臭,我飛天了!”丈夫的成功與進步,她是那么高興,那么激動!她的付出沒有白費;她的辛勞,得到回報。這是一個妻子多么崇高的境界,多么美好的心靈。作者把它描繪得出神入化,栩栩如生。
趙平平是當代文學創作中令人耳目一新的女性形象。這一形象充分地表現著女性特有的性別意識,強烈的現實欲求與沖動,以及靈魂浮出歷史地表的震顫與悱惻動人。那么,作者是怎樣表現這一形象,又在這一女性形象中體現著怎樣的審美追求?第一,在一種完全的虛構方式中,展示出驚人的逼真效果。正如喬治·桑塔耶納說的:理想人物的創作“受我們的想象規律所決定,所以我們不難了解,為什么心靈發乎自然的創造能夠比任何現實,比出自現實的任何道理,都要更加動人更加生動。藝術家可以發明一種形式,這種形式因為適合于想象,就寓身于想象中,成為一切觀察的參照要點,成為自然性和美的一個標準”。⑥比如,當聶致遠評上副教授時,爸爸立即打來電話:“副教授相當于什么級別?”趙平平把手機搶過去說:“爹,致遠相當于處級。”一句話就活畫出趙平平的心理愿望和追求。她在痛苦、掙扎之后堅強,繼而“逼迫”聶致遠看到希望,她識透了社會腐敗的冷漠與潛規則的險惡;雖然深知自己的處境卑微,但她仍然試圖沖破命運的樊籬,與丈夫一起不屈不撓。在她身上,蕩漾著一股令人敬佩的豪放之氣,這在作者其他女性形象中是絕無僅有的,因此,趙平平內在的溫柔、善良、大氣與外在的潑辣、剛毅以及對現實的趨同、無奈與認可,像一曲中國女性的“悲涼之美”的贊歌,滌蕩著讀者的心靈。第二,對欲望表現的具體化。在某種意義上,“欲望是生命的忠誠衛士,沒有了欲望,生命就不存在。欲望的強烈程度,顯示生命的活躍程度。欲望的力量就是生命的本身;力量,就是生命的有機體對壓力的綜合反應”,“在欲望的刺激下,生命的內核才得以發芽、茁壯”。⑦因此,生命史就是欲望不斷產生、高漲、滿足、松懈、期待周期性循環的強化、消漲過程,在欲望的鼓動下,生活展開了絢麗的畫巻,形成了一道道迷人的風景。趙平平“想了一個賺錢的門道”,那就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著學生我不吃一吃,別的地方還輪不到我吃?”于是,她決定在學院附近辦一個“視力矯正”眼鏡店,“收六千塊一個人”“別班拉進來一個,給班主任一千塊”。聶致遠看到老師們賺錢的亂象,不無擔心地說:“你們這些人到底是教書育人呢,還是害人?”她竟然說:管它那么多,錢趴在口袋里,才“是最真實的。”這種欲望與渴求,可視為對生活、環境壓抑的感性反抗,是內在生命沖動的存在形式。當然,欲望很強大,但欲望不是活著的唯一動力,與欲望相對的良知也有著強大的活力。盡管許多時候,良知被迫讓位于欲望,但并不表明良知已經泯滅。趙平平不就在丈夫、母親的勸慰與擔心下,放棄了開辦眼鏡店嗎?由此可見,作者對女性獨特的想象方式、描述方式以及對女性人性內涵、文化意識的挖掘深度,既蘊含著對生命的渴望,對命運和未來的追索,又是女性在男性世界中的反抗途徑,被清晰、完整、符合邏輯地表現出來。在這看似平靜如水的敘述中,卻透射著作者描摹女性的精靈之氣。
四、現實主義藝術的創造性運用與發展
《活著之上》的藝術感染力,就像當年賀敬之的《白毛女》,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具有強烈的震撼心靈的力量。它除了小說的題材引人入勝,藝術手法的精致老到,也顯示出作者對人物心理把握的細致入微,人情世故的通透練達,形而上學的思辨氣質;細節的精準雋永,語言的扎實機智,揭露的毫不留情等,都呼應了整個社會對這一問題的關切。
以絕對現實主義的手法描繪生活的真實。《活著之上》所寫的生活和現實生活幾乎是同構的關系。作者既采用“在類的樣本基礎上的個性提煉”方法,又借鑒吸納其他藝術思潮、流派的表現手法。在博取精華,應時而變;與時俱新,煥發生機上,提升和創造新的創作方法和表現技巧,最大限度地增強現實主義的藝術表現力,使之既具有高度的現實關照性,又具有強烈的審美穿透力。比如小說對“錢”的描寫,就把經濟狀況與人格關系的現代資本嚴重性提到了一個觸目驚心的高度:“魚尾鎮的風俗,那是人情大過天,意思一下,真的非常不好意思,所以得厚著臉皮。唉,反正是要厚著臉皮的,為什么不學蒙天舒厚著臉皮去搞錢呢?我把自己問住了”。這就是作者親身的體驗,它在起承轉合的微妙之處,把凡是堅持公平正義等原則的人,在學術界既沒有“錢”,又無法生活;而那些放棄了人格尊嚴的人,既能撈到“官位”,又能搞到“錢”。不說上不了臺面的“灰色收入”,就是歷史學院發給“我”的年終獎是“兩千元”,而蒙天舒是“兩萬二”,差距多大呀!不僅如此,趙平平母親在與我“談判”購房時施加的經濟壓力,參加老同學佟微微婚宴隨禮“六張”與“四張”的心理糾結,以及同學聚會不論是許小花的“沃爾沃”,還是凌子豪的“雷克薩斯”;不論是“國產的‘土鱉”,還是“原裝的‘洋鱉”,都是在不厭其煩地描繪現實生活中的“錢”。這就是現代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已經全面進入我們生活體系的結果。我們在描繪金錢對于人的品行的腐蝕壓迫的同時,也正視“錢”對于個人生活重要性的生動刻畫。而且,這種現實主義的真實感,在閻真筆下是無窮盡地接近了生活本身。他幾乎沒有故事,他的故事以生活本身的面貌去構筑,他真正的故事就是人心靈的故事。閻真在創作談中說:“我身邊有些同事也的確生活得相當從容而淡定,以至優雅,而不是在現實功利面前放棄所有原則和信念”。⑧因此,即便在腐敗成風的學術界既不乏正直的學者,像陶副教授“以前視學術為第二生命”,“對學術的執著還傳為佳話”,可現在“又是關系又是錢的,把心都搞冷了”,即使“堆了十幾篇文章”“幾年還沒發出去”。因為他不愿做那種“見縫插針”的事,也不想去爭什么“教授”之類的人了;也不乏充滿正能量的編輯,聶致遠投稿給《歷史評論》副主編周一凡大師兄,按規定聶致遠正準備“匯錢”去,大師兄卻“打電話過來說:‘你的稿子幾個人看了都說不錯,外審反饋也很好,并慷慨表態“版面費就不收了”。聶致遠油然喟嘆:“我找到了存在的感覺,感到了學術的溫馨”。而且,在他鮮有話語權的麓城師大,在評審教授的競爭中,童校長和龔院長所力挺的人選皆因申報材料不過硬,給評掉了。先前自認為毫無背景也毫無希望的聶致遠居然評上了。有評委告訴他:“評誰都不好,不和諧,盧校長就推了你,說到底你的材料還是扎實一些。”小說就這樣以一種逼真的現實主義藝術手法,最大限度地還原了生活的真相,又給人超越現實的勇氣和力量。
以思辨的藝術手法刻畫心靈的對話。心靈的對話是《活著之上》為人物自我定位提供的一種哲學基礎,一種展示豐富人性,表現靈魂的藝術手段。它既能在人類的人性追索過程中充當重要的角色,也可以恢復并拓展人對生活的感覺,對生命的熱愛。人就在這種心靈的對話中得到人性填充與靈魂的凈化,以及情感與良心的復活。《活著之上》的重要人物,都有著淌入血液,深入骨髓的的中國古典思想精神來源。“當年曹雪芹是怎么過來的,可有一件棉襖一盆炭火?我想象著他坐在茅草房里,用凍得紅腫的手,握著一管毛筆,在描繪從前的繁華。這個才華橫溢的人,其實有很多道路通向富貴,至少衣食無憂……他在北京城窮困潦倒之時,也是他動筆寫《紅樓夢》之時,”并“批閱十載增刪五次。”他選擇的“唯一理由,就是心靈的理由”。還有“孔子、司馬遷、陶淵明、李白、蘇東坡……曹雪芹”等等都是。他們精神上那豐富而偉大的創造,似乎都與貧困相關。這里既隱含著孟子“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佛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也,以及氣質、節操、風骨、淡泊明志、寧靜致遠等中國古典文人的精神信仰等,這一切,都是《活著之上》主要人物精神世界的源泉;這一切,都在作者筆下人物的心靈對話中,描繪得十分生動、形象、精細。現代知識分子個體的道德精神的自我完善、知行合一,正是與古代文化精英心靈對話的結晶。因為知識分子的傳統角色被定位在道的堅守,人類精神的堅守者。為了這種角色的承擔,歷史時空中多少知識分子放棄了肉體的快樂,而自愿走向人類為真理而犧牲的祭壇。這種尊嚴正是人類文明得以延續的基礎。然而,當“活著”成為壓倒性、壟斷性乃至唯一合法性的價值觀后,“生存是絕對命令,良知也是絕對命令。當這兩個絕對碰撞在一起,你必須回答,哪個絕對更加絕對。”這種直逼心底的追問,讓你不會有喘氣的機會!就像我們每天都會遭遇的各種細節,為了“活著”這個超級霸權,能否無情踐踏那些積累了千百年的精神信仰?像郁明鑒定齊白石的“蝦”,他還“真不知道”真偽,“誰畫不是畫?”他只知拿自己博士的“名聲”去騙錢;或如同歷史學院金書記那樣,除了自己的利益之外,一切都是“小事”。于是,閻真《活著之上》就成為了一種淡漠乃至遺忘的“天問”。這個時代淪陷得多么深廣就不言而喻了。當“錢”與“權”越來越成為一種普適性話語之后,那些敢于站出來或者試圖對之說“不”的抵抗者們,大都遭到滅頂之災。聶致遠的遭遇、糾結、持身和各種犧牲的描寫,極為真實而有說服力地呈現了這一點。自我心靈的對話讓我們聽到了“天問”在我們內心的回響,也讓我們思考一下活著之上的意義。⑨盡管人類有多種多樣合理合法的“活著”方式,叫做求道得道,求仁得仁,求世俗之快者也將得到世俗之樂,但無論你選擇的是什么,知識分子的精神品位的高低與生存的大小都將在這一艱難的選擇中得到應有的判定。
以幽默的手法表現敘事的靈動。幽默是長篇小說創作常見的表現手法,它被人們看作是藝術中笑的酵母,通過既富有詼諧、戲謔,又具有莊端、嚴肅的幽默所誘發出來的笑,來頌揚真善美,鞭韃假丑惡,就能收到較之正面贊頌與直接抨擊更好的藝術效果。《活著之上》對壓迫和擠兌知識分子的社會環境提出了強烈的控訴,對于人文社會領域的高度行政化弊端深惡痛絕,對書中大小人物予以或辛辣或善意的針砭嘲諷。聶致遠京華大學博導馮教授雖想超脫,但“丈夫雖有志,因為兒女憂”。他雖不讓學生替他搞“研究”,卻安排自己的學生去高考閱卷,為兒子“作弊”上一本,出人意料。在評正高職稱時兩方相持不下,聶致遠意外收得“漁人之利”,失利的孟子云和肖忠祥,一個號啕一個昏倒,幾乎可與范進中舉后的瘋癲相媲美,于夸張中活畫出當代儒林眾生相之不堪。而且,小說的許多細節具有強烈的反諷意味,既善于從事物的現象與本質之間發現存在的矛盾,又善于抓住這些矛盾之間偶然與必然,以及非本質的聯系的某些側面,使之迸發出幽默的火花來。比如,聶致遠擬在《中國思想史研究》上發表論文,要收七千元版面費。而論文的內容則是:做人不能屈從功利沖動和內心欲望,人心有病,須是剝落,即得清明。《歷史評論》副主編周一凡被童校長邀來麓城師大講學,他講的題目《孔子的義利觀》,他“把孔子的義利之辨解析得入骨入髓。我聽得如醉如癡,覺得如果不做個君子,那簡直就不配做個人。”但課后他不動聲色地拿了一個沉甸甸的大紅包,還大嘆在京買不起房的苦經。這種富有幽默感的言行,都抓住了事物的現象與本質之間的背道而馳進行的。這就不可避免地讓人爆發出幽默的笑來,所以,別林斯基說,幽默是“生活的現象與它的本質的矛盾。”在閻真描寫的現實生活中,有著大量博人發笑與深思的幽默的言談、妙語,笑話、故事。這種幽默所迸發出來的深邃思想火花,就像綿里藏針一樣,既不遲鈍、輕松,也不乏嚴肅、銳利。即使作者是運用戲謔的幽默,也能給人一種風趣,一種滑稽的笑。“凌子豪要蒙天舒喝酒。說:‘茅臺呢,我只喝茅臺。蒙天舒說:‘那是我的最愛,我基本上也只喝茅臺。致遠知道的。我根本沒見他喝過茅臺……蒙天舒和凌子豪說起了年齡,都說,‘我比你大些。凌子豪說:‘你說大些就大些?你怎么可能比我的大些呢?眼見為實,掏出來看看!許小花‘哧地笑了,大家都笑了。我一想,也跟著笑了。凌子豪說:‘你們這些人心術不正,總愛往邪處想,我是要他掏身份證出來看看呢。又舉了杯對許小花說:‘來,搞一下。許小花也舉杯伸過去說‘搞一下就搞一下,怕你嗎?馬上又縮回來:‘美得你呢,誰稀罕跟你搞一下。大家都笑了。”這就是生活創造了幽默,幽默又豐富了生活。閻真用溫情的調子,把學校九十周年校慶,同學聚會變成了小車攀比現場會,“錢與權”的較量會,以及“男女之事”的聯想,真是絕妙之至,它既是人的成長和思想成熟的一種表現,也反映了一種對生活的健康、樂觀與充滿信心的態度。正是這種幽默之筆,發揮了作品的諷刺的笑的力量。
注釋:
①閻真吳投文:《活著之上———高校知識分子的精神生態》,《芳草》2015年第1期。
②閻真吳投文:《活著之上———高校知識分子的精神生態》,《芳草》2015年第1期。
③閻真吳投文:《活著之上———高校知識分子的精神生態》,《芳草》2015年第1期。
④閻真:《總要有一種平衡的力量》,《文藝報》2015年3月13日。
⑤閻真:《總要有一種平衡的力量》,《文藝報》2015年3月13日。
⑥【美】喬治·桑塔耶納、《美感(卷三)》第122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版。
⑦謝選駿:《荒漠·甘泉》第323-324頁,山東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
⑧閻真:《總要有一種平衡的力量》,《文藝報》2015年3月13日。
⑨陳福民:《閻真長篇小說〈活著之上〉:天問的回聲》,《文藝報》2015年3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