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早年文學生涯

張新民
著名儒家學者,貴州大學教授,中國史學會理事,中國歷史文獻研究會常務理事,國際儒學聯合會理事,中華儒學會副會長。
王陽明早年一度醉心于辭章之學,沉浸其中不加任何約束,前后持續的時間頗長,成為早年生活難以忘懷的一項重要內容,代表早期思想發展、變化、形成的一個重要階段。
王陽明十一歲便能作詩,并且出語驚人,既反映了他的文學創作才華,也顯露了他的少年不凡壯志。如果進一步通讀他的全部著作,則不難發現他不僅具有突出的將略才能,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也不可低估。
擅長將略又頗能屬文,顯示了他亦文亦武的特殊性格,也可說是儒雅與豪邁共集一身,不失為歷史上罕見的文武全才。這當然與他早年對武事和辭章均懷有強烈的興趣有關。明代大儒湛若水曾以“五溺”概括他早年的人生經歷:“初溺于任俠之習,再溺于騎射之習,三溺于辭章之習,四溺于神仙之習,五溺于佛氏之習”。如果說“任俠”反映了他灑落豪放的偉丈夫精神,“神仙”、“佛氏”體現了他對傳統思想資源吸收的廣泛,那么“騎射”和“辭章”則反映了他在文武兩個方面所受到的嚴格訓練,而一個“溺”字也恰如其分地說明了他的精神世界曾一度深深地沉浸在多種多樣的興趣選擇之中。
陽明龍場悟道后,曾不止一次地談到自己早年“泛濫于辭章”與“出入于釋老”之事,均因為遠離了后來的人生終極選擇而頗感后悔。譬如正德七年(1512)他四十一歲時,便對友人湛甘泉坦率直言:“某幼不問學,陷溺于邪僻者二十年,而始究心于老、釋,賴天之靈,因有所覺,始乃沿周、程之說求之,而若有得焉”。所謂“邪僻”當然包括他一度醉心其中的辭章之學。不妨再看他的一段話,即事隔六年后,他撰《朱子晚年定論》并為之作序,便明確將辭章之學單獨拈出為說:“守仁早歲業舉,溺志詞章之習,既乃稍知從事正學,而苦于眾說之紛擾疲邇,茫無可入,因求諸老、釋,欣然有會于心,以為圣人之學在此矣!”可見他不僅一度醉心于辭章之學,產生興趣的時間甚早,而且長期沉浸其中不加任何約束,前后持續的時間頗長,實已成為早年生活難以忘懷的一項重要內容,代表早期思想發展、變化、形成的一個重要階段。如果進一步追究其原因,則不外兩大方面:一是前面已經提到的個人興趣所迸發出來的內在心理牽引動力,再即客觀現實條件特別是科舉考試所造成的外在社會環境挑激。
科舉制度自隋代以來,已有上千年的發展歷史,影響士人心態可謂既深且鉅,明顯地形塑了一代又一代學人的人格形態。明代科考盡管偏重經義策問而非詩詞歌賦,命題范圍不外《四書》、《五經》,但語言的要求仍極為嚴格,文學技巧訓練的作用仍不可忽視。事實上,如同其他所有家族一樣,期盼子孫刻苦用功并金榜題名,始終都是王氏家族寄托在陽明身上的深切厚望。而通過詩學傳統的認真學習和嚴格訓練,以掌握科考必具的文字表達技巧,顯然也是包括陽明在內多數士人早期教育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環,否則就無法理解傳統中國凡有科舉功名者幾乎無人不能作詩,詩歌酬唱實際已是國家官僚體制人人必具的人文素養,所謂“不學詩,無以言”便形象生動地道出學詩乃是人的社會化過程的一項重要前提條件,必要的詩歌酬唱總是能夠幫助人們更好進行社會交往。科考的壓力要求人人都花費大量時間精力學習詩古文,陽明早年的“泛濫于辭章”顯然也與科考大有關系。
陽明所承受的科考壓力,與父親王華“蚤以文哲第狀元,出入青閣,為講官,位卿長,獲天子眷寵,為士推望”的人生際遭,顯然也有直接間接的關系。易言之,父親一甲頭名帶來的顯赫榮耀,必然會轉化為整個家族乃至社會的期待視野,從而將更高的價值訴求投射到陽明身上,形成各種有形無形的精神壓力,造成世俗功名與希圣希賢兩種關系的緊張。《年譜》載陽明“豪邁不羈,龍山公常懷憂”,雖只是一句話,也可看出父親對他前途憂心忡忡,訓導呵責顯然極為嚴厲。馮夢龍《王陽明出身靖亂錄》載陽明好習武事,一次“龍山公出視之,怒曰:‘吾家世以讀書顯,安用是為。’先生曰:‘讀書有何用處?’龍山公曰:‘讀書則為大官。如汝父中狀元,皆讀書力也。’先生曰:‘父中狀元,子孫世代還是狀元否?’龍山公曰:‘止吾一世耳。汝若要中狀元,還是去勤讀。’先生笑曰:‘只一代,雖狀元不為稀罕。’父益怒,撲責之。”雖為小說家言,難以完全據信,但也未必就毫無一點史影,反映科考的確造成了巨大的精神壓力,乃是他專注于辭章之學,但最終又從消極被動變為積極主動,以致文學活動成為他早年一項重要生活內容的原因。
(責任編輯/王遠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