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銅
送別的車輛緩緩離開了墓地,漸行漸遠……綿綿的大興安嶺余脈,在夕陽影里,越發顯得蒼涼肅穆,仿佛彌漫著幾分凄涼,眼淚在車輛的顛簸中不禁簌簌地落滿衣襟。
我的伯父就長眠在這片高高的山岡上,長眠在一片蔥郁的玉米地頭——生前研究了一輩子玉米,死后仍然和玉米比鄰,或許這就是人們所說的歸宿與命運。我一次次淚眼回望,隨風蕩漾的玉米地,肅殺而蒼茫……
伯父是“文革”前的大學生,畢業時經過嚴格篩選,被分配到總后勤部下轄的白城軍馬場,具體位置就在今天吉林省白城市洮北區平安鎮崗上。伯父在軍馬場工作了45年,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子孫。先后擔任過農業技術員、指導員(軍馬場后來改制歸地方稱白城牧場)、生產辦主任、生產科科長、總農藝師……直到退休。幾十年彈指一揮間,除了兩袖清風,徒留一世清貧,生命的指針就這樣指向了終點。
其實,從小到大我和伯父接觸的機會很少,印象中的他面色清癯,身材瘦削,個頭很高,給人一種弱不禁風的感覺。他的瘦臉顯得有些長,再配上一身傳統的中山裝,一副深度近視鏡,牙齒整齊潔白,不茍言笑,一個典型的知識分子形象。他學識豐富、性格倔強、操守廉潔,盡管能贏得摯友和晚輩們的尊重,但他有公無私、有國無家、無我無他的秉性,也很難與良莠不齊的周圍人打成一片。
當初,總后勤部到高校挑選畢業生,只給東北農業大學兩個名額,要求很高,標準是根紅苗正、又紅又專。伯父被選中,無論對自己還是對家庭來說,均可謂極其榮耀、極其風光。
工作后,作為場里唯一一名有學歷、有文化的大學生,他對自己要求很高,恪盡職守、兢兢業業,從不占公家和別人一分錢便宜。好多年前,伯父的長子肖劍鋒曾撿到一個裝有7000元現金和8400元存折的皮包,伯父絲毫沒有猶豫就讓孩子通過銀行找到并送還失主,而那時恰恰是萬元戶都很了不起的年代。跟伯父同住在一處的老姑夫常說:“你二大爺一輩子,凈在實權崗位工作了,家里卻窮得連一個像樣的家具都置辦不起!”伯父本來有幾次升任場領導的機會,但都因各種主客觀原因錯過了,這和他清高耿直不會變通的性格有很大關系。一次,曾任國家農業部領導的他的同班同學,到吉林省視察時打電話,希望見見伯父這位老班長,可是伯父覺得自己發展得不夠理想,又怕給人家添麻煩,竟然委婉回絕了。有省部級這樣的“稀缺資源”,一般人早主動攀上去了!自然,伯父非但沒能順利升遷,而且后來軍馬場劃歸地方,效益不好幾近無人管理,出于安撫,只給大家分了些農田養家糊口,生活待遇更是一落千丈。伯父和當年的戰友們實質上已經成為農民,甚至上訪戶。
“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難訴!”可嘆伯父這位地地道道的“文革”前大學生,場里的高級農藝師,到蘇州參加全國性的農業科研人員培訓時,外語都是98分(滿分100分)。記得回老家搬家時,我無意中在書里翻到一張伯父高中時的成績表,各門功課基本都是5分(5分制)。當年,這樣的人才畢業都是直接給級別的,可伯父一輩子只熬到科級。在那個年代,有著伯父這樣命運的人,肯定數以萬計。他們辛辛苦苦、忙忙碌碌一輩子,空懷凌云志,空負萬丈才,空對家徒四壁,生命的盡頭終竟是一片荒蕪。
伯父是村里的第一位大學生,同村很多適齡女青年都傾心于他,伯父的心性自然也水漲船高。后來,爺爺、奶奶給伯父物色了一位人選,是村里一位非常能干的婦女主任,伯父也同意了,兩家還會了“親家”。可是伯父參加工作后,面對全新的世界,特別是部隊系統對工作人員的嚴格審查(女友家庭成分高,調入場里政審很難通過),于是,在已經定好去公社辦理登記手續的路上,伯父改變了主意,丟下女友,一個人偷偷上了返回單位的汽車。情節大概和電影《人生》中的高家林、劉巧珍差不多。我確信,早年情緣的斬斷是伯父對人性底線的一次突破,一生的糾結和懺悔注定如影隨形。上個世紀90年代初,我大哥結婚時,伯父跟這位“前女友”(也是我母親的發小兒)在酒席間偶遇,在兩人都已過“知天命”之年,竟然還有一種“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的感覺。愛恨情愁,恍如隔世,彼時的前女友早已是方圓百里縣城國企的一位老總、地方上一頂一的女強人。記得伯父當晚徹夜難眠,一個人默默待在床頭,一會兒躺下,一會兒坐起,一整夜呆呆地望著窗外的星光……
當年在軍馬場內部,給伯父提親的人一樣很多。后來,他選中了一位當地的、家庭條件比較優越的“老姑娘”(家里最小的女兒),也就是我后來的“二娘”。她從小在家里受寵,不太會干家務,后來我爺爺、奶奶、姑姑等一大家子人又投奔那里,那陣勢也確實讓人不好接受。就像城里人和農村人生活在一起一樣,有很多不習慣的地方,彼此又都不肯給對方更多磨合的機會。伯父卻只知道讀書鉆研,不會處理家庭瑣事,所以家里一直不太和諧。一遇“河東獅吼”,伯父只有聽的份兒,他根本也不會吵架,大有“秀才遇到兵”的感覺。聯想到曾經的舊情,他的那份感慨、那份悔恨、那份內疚,就可想而知了!
伯父、伯母婚后育有二男一女,兩個男孩子竟然都是先天性耳聾。俗話說,十聾九啞,所以,他們連說話都不太利索。伯父想盡了各種辦法,父親也幫助伯父聯系過長春、沈陽、北京等很多家醫院。經診斷,他們兩個人的耳朵、腦部的每個細微末節都與正常人無二致,可就是聽力微弱,萬般診治毫無效果。
兩位堂兄弟學習都很刻苦用功,靠對口型學習知識,先后考上了兩所中專學校。那年代,從初中考上中專,比上重點高中還要難。可是到校后,校方都以身體殘疾、學習生活無法自理為由,將他們遣送回來。回到家后,當地也很難安置。加上伯父從不為家事求人,只能靠自己微薄的工資收入維持生計。后來,姑夫為堂兄物色了一位農村姑娘成了家,但在婚后已有幼子的情況下,媳婦卻不辭而別,一去不回頭。伯父、伯母只能再拉扯嗷嗷待哺的孫子。這樣的境遇怎能不讓伯父心碎?這些年也不知他是如何忍受的。伯父病發后送白城市人民醫院,醫生說這個人渾身都是病,而且體質極差,不肯給他做手術,怕死在手術臺上醫院要承擔責任,只能保守治療。就這樣,我的瘦弱不堪的伯父,靜靜地躺在重癥監護室里,等待死亡的來臨……
2011年8月的一天,當我忽然接到堂妹打來的長途,以最快的速度乘上南下的火車,還是沒能見到伯父最后一面。在白城站,見到先我一步從齊齊哈爾趕到的父親和大哥。父親滿眼淚水,聲音沙啞地對我說:“你二大爺已經走——了!你二大爺這輩子呀,不易呀!惡劣的環境,坎坷的人生!”
那一刻,我深深體會到什么叫人生苦短;那一刻,我深深體會到什么叫生命無常。
坐在車子上,一次次淚眼回望這連綿不斷、蒼茫凝重的群山,我不禁思緒萬千、感慨萬端:同樣一條路,當年,伯父衣錦還鄉,身著軍裝,腰配手槍,穿著讓同齡人羨慕不已的軍靴,何等的英姿瀟灑,風度翩翩!能被選中并工作在條件優越的央企,伯父又是何等的意氣風發,躊躇滿志,就像那一代人要解放全人類一樣,伯父充滿了激情與夢想。如今,這條青春路已然成了送別路,伯父已經化為一抔凈土,曾經的榮光與黯淡、悲歡與離合、幸運與不幸,都已化作一縷青煙隨風飄散。
不幸的伯父,隱忍的伯父,九泉之下,免不了再走一段黑暗與虛空吧!之后,您會看到光——祥和、溫暖的光,迎著光走下去,光的源頭就是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