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函

凌晨兩點半,北京西站地下出站口。剛剛從老家回到北京,我書包里裝著幾件衣服和一份大學錄取通知書。由于沒有買到白天到站的火車票,從火車上下來,我只得先找一根柱子靠著,等待天亮搭公交。
剛剛找到一根柱子靠定,便有一位穿著保安服的人朝我走來,并告訴我那邊有報紙可以拿過來睡一會兒。懷著強烈的排斥心理以及對他保安身份的懷疑,我并沒有理會,一個人掏出手機蹲在地上,準備打發(fā)這三個小時的時間。保安便走遠了,四處打望著,也不時地望過來。
我收起手機,抬頭看到一個年輕人向我走來,一位二十幾歲的小伙子。他首先自我介紹說:“我是一名黑導,就是沒有導游證的導游。昨天在西站帶客人,太晚了沒有公交回去,所以在站里湊合一晚上。”然后遞上一張名片。我接過名片,他便順勢坐在了我旁邊,只見名片上寫著:導游劉勇。緊跟著兩個手機號碼和一些北京著名的旅游景點,長城、故宮之類的。
感覺到他的坦誠,我們便交談起來。他首先問了我的情況:剛剛拿到錄取通知書來找在北京打工父母的小姑娘。然后告訴我:“剛剛穿著保安制服的人其實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保安了,他們專門在別人睡著后把包拿走,然后翻翻有值錢的就拿走,沒有就隨便找個地方一扔。我知道你也沒啥值錢的東西,但你想想,就算丟件衣服,你穿的時候也不方便吧!”并且說:“現(xiàn)在很多導游都不會把游客帶到真正的八達嶺長城,都是為了讓游客多買點東西。”然后他便指著西站地下大廳里的人跟我描述,這些是做什么的,那些是做什么的。想著他對西站的人有如此的了解,不知在這里待過多少個日夜。我們就這樣聊了兩個小時。
將近五點鐘的時候,有一位長得很高的年輕小伙子過來跟我們聊天。他說自己是西安人,來北京的專賣店買鞋。在北京住了兩天身上沒錢了,所以在西站等他媽媽接他回去。我信以為真,劉勇卻不置可否地問了一句:“西安不是也有很多專賣店嗎?”小伙子回答說:“北京的專賣店更多一點。”沒聊幾句,劉勇就對我說:“走吧,你不是要去南廣場坐車么?”我點點頭,有點疑惑地跟他一起往南廣場走。路上他告訴我:“我們再晚一會兒不走,他就要開口要錢了。”在我的吃驚中,他說:“我要去北廣場坐車,現(xiàn)在上面天亮了,你自己上去吧。”然后他便原路返回,消失在了地下大廳的人流中。
北京是怎樣的一個城市?生活、奮斗在北京的人們又是怎樣的?在我當時的眼睛里,在這里奮斗的人們如此復雜,卻又如此可愛。
父母在北京五環(huán)以外的西南地區(qū)生活了許多年,自己也是每年寒暑假都乘著火車往返,每次的列車上都是從北京出來或是走進北京的人。早就接觸了這種與火車打交道的生活,大學選在了重慶,所以只得一個人從北京去重慶報到。
T9次火車上有許多從北京返回重慶的重慶人,周圍的人得知我一個人去重慶念書,都很熱心地向我介紹重慶的特點。比如重慶早點的包子里都有辣椒,重慶的公交車都是要過隧道的……他們會說北京公交司機的服裝不如重慶的好看,北京的小吃不如重慶的多、不如重慶的好吃,北京的空氣不如重慶的好……但他們還說回家辦完事還要再來北京。下了火車之后,人們不停地前行,與鄰座也早已走散,但就在我接近出站口的時候,我的一個鄰座拖著兩大包行李,從人群中擠回來找到我說:“我找到你們學校接站的人了,你跟我走。”這些常年與火車打交道、往返于大城市和自己家鄉(xiāng)的人們,絲毫沒有喪失對生活的熱愛,淳樸而善良。他們對自己的家鄉(xiāng)有著濃濃的情意,對于大城市的艱辛也甘之如飴。
沒有體面的工作,這些從祖國四面八方涌向北京的人們,在這座城市里扮演著不同的角色。從“保安”、劉勇、專賣店買鞋的小伙子,到自己的父母和火車上往返于北京和家鄉(xiāng)的打工者,甚至是在塵土飛揚的馬路邊吃著五塊錢一碗拉面或餃子的年輕建筑工人,冬日里在學校門口推著煎餅車賣煎餅的年輕商販……噢,這些在大城市打拼的可愛的人!你們住在逼仄的出租屋里,遠離家鄉(xiāng)的親人,遠離讀書的子女。漸漸蹣跚的步伐,佝僂的脊梁,和被這座城市的大風刮得不再年輕的面龐,一如既往地在這樣一個城市里貢獻著自己的力量。你們在生活的褶皺里努力,伴隨著這個城市的日出和夕陽,行走在公交的車輪旁,呼吸著灰塵和寒冷的空氣。你們,是為了什么?
為什么再苦再累都要奔北京,沒有為什么。為了孩子拿出錄取通知書的時候能交得起學費,為了在出租房里買得起冬天的暖氣,為了過年回家時買得起一身體面的衣服,為了給家里添一臺洗衣機或是電烤箱,為了把自行車換成電動車,為了錯過夜班公交車時不用在火車站熬一晚……
對于這樣的一群人來說,北京,不過是區(qū)別于家鄉(xiāng)的一個代名詞,是能夠打工掙錢養(yǎng)家糊口的地方。他們不會思考為什么再苦再累都要奔北京,他們只知道留在家鄉(xiāng)是沒辦法養(yǎng)活自己和家人的。而在家鄉(xiāng)人眼里,年輕人若不出去打工是站不住的,更沒有什么前途可言。
(摘自《 北京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