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曉英+++++陶玉榮
合肥張家稱得上是近代中國的名門望族,家族第一代張樹聲行伍出身,跟隨李鴻章打仗,是淮軍中的二號將領,也是晚清名臣,官至直隸總督、兩廣總督、兩江總督,位高權重,下一代也理所當然地做了高官。第三代張武齡生于清朝末年,受到新思想影響,不想從政,于是離開故鄉安徽,到蘇州興辦新式教育,跟蔡元培、蔣夢麟等很多知名教育家成為朋友。1921年,他開辦樂益女子學校,大獲成功。而他的后代更是將張家的名望推向頂峰,四個女兒元和、允和、兆和、充和是民國時期著名的“張家四姐妹”,分別嫁給了著名昆曲演員顧傳玠、語言學家周有光、文學家沈從文和德裔美籍漢學家傅漢思,享譽中外。
張充和是四姐妹中最小的一位,也是經歷相對特殊的一位。1914年她在上海出生,不到1歲時便過繼給叔祖母識修當孫女,回到合肥老家長大。識修是李鴻章的侄女,大家閨秀,博學有禮,對張充和更是疼愛有加,不惜重金聘請名師教授傳統文化,9歲時張充和便跟著吳昌碩的弟子、考古學家朱謨欽學習古文和書法,直到1930年叔祖母過世才回到蘇州與父親姐妹一起生活。
年幼時,張充和在書法詩詞方面打下了良好的基礎,回到蘇州才進入樂益女校學習,開始接受新式教育,并從此愛上昆曲。當時昆曲是高雅的娛樂,張武齡自己就是昆曲迷,經常請曲家到家中教女兒拍曲,四姐妹還成立了幔亭曲社,張充和對昆曲日漸癡迷,常與大姐張元和在《驚夢》中唱對手戲,張武陵于是專門為她請了老師沈傳芷,老師將畢生所學悉數相授。多年之后,張充和與傅漢思從美國回蘇州探親,還專門拜望了沈傳芷,見面后,張充和吹笛,沈傳芷亮腔,令眾人動容。
回蘇州后兩年,“一·二八”事件爆發,張充和隨學校遷到上海,先是越級考取務本女子高中,后來又轉到了上海光華實驗中學,她的二姐張允和當時正在那里教書,兩人一師一生,相處愉快。1933年,沈從文與張兆和在北京結婚,張充和去參加婚禮,此后便借住在沈從文家中。家人勸她考大學,她于是到北大旁聽,當時北大的入學考試科目包括國文、歷史、數學和英文,但張充和對數學一竅不通,干脆放棄。第二年她參加考試,怕用真名考不上給張家丟臉,便用了假名“張旋”,還請弟弟張宗和托朋友出具了假的中學文憑,結果國文考了滿分,但數學得了零分。當時北大的錄取規則是,凡有一科為零分者不予錄取,但試務委員會還是破格錄取了她,此舉在當時引起轟動,還有報紙專門對此進行了報道。入學后,胡適有一次遇到張充和,還“打官腔”讓她好好補習數學,而這段經歷想必讓張充和十分得意,多年之后仍舊屢屢提起。
在北大的幾年,張充和很活躍,張家保存著她在北大時期的一些老照片。在照片里,她或騎自行車穿行在校園,或坐在門旁逗弄小狗,多數照片都戴著一頂紅帽子,北大的學生因此叫她“小紅帽”。那時候,她對昆曲的追求更加執著,張宗和當時在清華讀書,她常去清華與弟弟一起聽昆曲講座,參加曲友們的演出,甚至到青島拍曲,生活自在而充實。但好景不長,大學三年級時,張充和患肺結核,無奈休學回家養病,最終沒有得到北大的學位。康復之后,她接替儲安平任《中央日報》副刊《貢獻》編輯,發表了一些散文詩詞,文筆清新,才華初露。
抗戰爆發后,張充和隨同沈從文一家遷往西南。在昆明,沈從文幫她在教育部下屬教科書編選委員會謀得一份工作,沈從文選小說,朱自清選散文,張充和選散曲。一年后,教科書編選委員會解散,她又去重慶教育部下屬禮樂館工作,負責整理禮樂,而這正是她的興趣所在,她用幾個月時間編選出24篇適合的樂章,用最好的書法精心謄寫了兩份,又花了兩年時間征求當代作曲家來為樂章譜曲。在西南期間,張充和在書法、昆曲、詩詞等方面的藝術造詣更深,書法大家沈尹默后來成為她的老師,而她當年在重慶粉墨登臺的一曲昆曲《游園驚夢》,更是轟動大后方杏壇文苑,成為抗戰年間的文化盛事。
1947年,張充和在北大教授書法和昆曲,仍舊借住在沈從文家里。當時她已經30多歲,雖然追求者眾多,卻未有屬意。當年9月,經沈從文介紹,她與北大西語系外籍教授傅漢思相識。傅漢思精通英法德意文學,在加州大學獲得博士學位后到中國學習中文,從事中國歷史、文學的研究,成為名副其實的漢學家。轉年11月份,張充和與傅漢思成婚,并最終選擇遠渡重洋。
多年之后,張充和在耶魯向作家蘇煒詳述了那段歷史。“我常常記不住準確的日子,但離開北平那一天,我卻記得清清楚楚:那是1948年12月17日,剛好是北大舉辦50周年校慶的紀念,校園里旗幟都掛上了。大清早,美國大使館的一位領事跑到我們家來,要我們馬上走,說北平只剩下一個小的軍用機場還在開,大機場都飛不了了。那時我們還沒吃早餐,一鍋稀飯煮好了還沒吃,領事就要我們跟他走。我們可以說是被領事押上飛機的,我當時只給三姐打了一個電話,告訴她我要走,交代了一下家里事情。那天早上,一位賣書給我們的工人李新乾正好送書上門,我們就把整個家托付給他了。那確是亂世之時的托付呀,我們匆匆忙忙收拾了一些身邊重要的東西,帶著另一個女工人,就跟著領事上機場去了。”
但他們真正離開中國是在1949年1月份,在中國發生巨變的前夕,張充和與傅漢思在上海登上“戈頓將軍號”客輪前往美國,隨身攜帶的除了幾件換洗衣物,就只有一方古硯、一盒500多年的古墨和幾支她最喜歡的毛筆,其他的書籍、宣紙、明清卷軸都是后來才郵寄到美國,如此一別便是30年。至于離鄉去國的初衷,張寰和的夫人周孝華堅定地告訴本刊:“充和一開始只是想到美國探望公婆,她是想要回來的,但是出去之后,兩邊便中斷了聯系,直到1979年開放以后,他們立即回到中國。”
在美國,兩人的最初生活頗為困窘。傅漢思博士念的是羅曼語研究,回到美國之后,他不想再做羅曼語,想轉去中文,但并不容易,從1949到1959年,整整10年間他一直都在伯克利大學做兼職,工作也不屬于中文系,有時教中國歷史,有時編一本叫“中國史譯叢”的刊物。張充和知道傅漢思卡在了中文學位上,就說:“我做事吧,你再去讀一個中文的PhD!”她在伯克利圖書館做了8年全職的圖書館員,支持丈夫的學業。
那些年的艱辛,張充和對外基本沒有提及,偶爾與家人通信,只言片語的描述也多是樂觀積極的態度。多年來一直研究張家的學者王道告訴本刊:“那時候充和經常與弟弟通信,她的信就寫在一些硬殼紙、包裝紙的背面。他弟弟講自己精神苦惱、生活苦惱;她就講自己多么厲害,說在美國樹枝要自己鋸,還要自己除草,否則要罰款,美國的人工很貴,她就自己弄。美國的蔬菜也很貴,她告訴家人自己在小園子里種了很多菜,因為女兒感慨過:‘媽媽,什么時候我一個人獨自吃一顆生菜就好了。為了維持生活,充和還把自己的一套石古墨賣給日本人,她那么愛惜筆墨的一個人,可想而知生活困窘到了什么程度。”
張充和與丈夫傅漢思
傅漢思后來申請上了哈佛的中文博士課程,1959年,他在斯坦福拿到第一份正式教職,教中國文學,他們就在斯坦福待了兩年。之前,他們在伯克利大學收養了一個男孩,在斯坦福時又收養了一個女孩,孩子們年紀太小,張充和便辭職回家照顧。1961年,傅漢思接受了耶魯大學副教授的職位,教授中國詩詞,日子終于安定下來。張充和也重新工作,到耶魯大學美術學院兼職教授中國書法。白謙慎告訴本刊:“耶魯大學美術學院是美國最好的藝術學院,張先生在那里教了25年的書法課,很受歡迎,其他學院的學生也能來修她的課,比如現在任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東方部主任的何慕文博士(Dr. Maxwell Hearn)就是在耶魯大學上本科生時修過她的書法課。”
而弘揚昆曲也是張充和的一大事業。抵達美國之后,她就和李方桂、項馨吾等老曲友合力把國內的曲會活動帶過來,老曲友們早在抗戰時期就與張充和有過昆曲合作,天涯重逢,到美國后還經常唱和,彼此的感慨可想而知。但要在美國弘揚昆曲非常艱難,張充和用“孤軍作戰,實打實的一個人戰斗”來形容,她自己做過昆曲演出的服裝和道具,沒有笛師配合,她自己先將笛音錄好,備唱時放送,后來便精心培養女兒傅愛瑪學習昆曲。一開始,女兒對昆曲沒興趣,她就用女兒愛吃的陳皮梅作“誘餌”,唱一支曲子,給一個陳皮梅,結果“立竿見影”。她還教女兒吹笛子,經她調教,傅愛瑪9歲便登臺演出,母女倆有時同時登臺,或你唱我吹,或我唱你吹,趣味無窮。半個多世紀以來,除了她常去的紐約市和耶魯大學校園之外,張充和先后到加拿大、法國,以及香港和臺灣地區的20多所大學講授并示范演出昆曲,由傅漢思翻譯,在西方漢學界引發了深遠的影響。她早期播撒下的昆曲的種子已經萌發,1988年還發起成立了海外昆曲研究社,而她的四個學生在促成昆曲被聯合國科教文組織列為“人類非物質遺產代表作”一事上立下了汗馬功勞,尤其讓張充和感到欣慰。
白謙慎回憶說,差不多20年前,張充和讓他為她刻一方印:“一生愛好是天然。”句子出自湯顯祖的《杜麗娘》,意為愛美是天性使然,在白謙慎看來,這句詞也體現了張充和對于人生和藝術的態度。“她首先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很雅致的人,和展廳文化不一樣,書法于她,多少帶點游戲的、游于藝的精神。”2010年7月,白謙慎編著的《張充和詩書畫選》在三聯書店出版,收錄了張充和包括詩詞、書法、繪畫在內的40余件作品,余英時專門為此書做了洋洋灑灑一萬多字的長序,說明張充和身上“以通馭專”的精神,恰恰代表了中國精英文化的精髓。而所有這些藝術,用她自己的話總結:“我這輩子就是玩兒。”
張充和做什么都是隨興而至,她說:“我寫字、畫畫、唱昆曲、做詩、養花種草,都是玩玩,從來不想拿出來給人家展覽,給人家看。”蘇煒回憶他當年向張充和學書法時,她用清水在紙上寫字教他們。“她喜歡用清水,我們老想勸她,不要用那個水寫體,因為用水一寫就沒有了,我們想讓她用紙來寫,那次就惹得張先生不高興了,她說:‘你們的心不在寫字上,寫字就不要想那么多。”白謙慎也說:“張先生雖然每天都臨帖,但是作品非常少,偶爾有人來要個扇面,她就給人家寫一個。她很少賣字,有人通過我買了一些,是她前幾年寫了打算帶回國內送親朋沒送完的,市場流通絕對不是她寫字的目的。她做這些都是玩的心理,不是要傳世,自己高興就行。”
雖然很早就開始寫作,但她隨寫隨丟,她曾戲說,她對自己的作品就像隨地吐痰,無刻意留存。誰有興趣誰收藏,誰想發表誰發表,“一切隨緣”。因此一生中從未主動出版過任何著作,倒是卞之琳一片癡心,私下將她發在報刊上的作品收集起來,拿去香港付印。在耶魯任教時,一名洋學生自費給她印了本詩集,名字和裝幀都很美,叫《桃花魚》,收錄的詩不過寥寥幾十首。
對昆曲的愛好和弘揚亦是如此。民國時期她第一次登臺演出,在上海的蘭心戲院演出《牡丹亭》的《游園》、《驚夢》和《尋夢》三出,張充和演杜麗娘,張元和演柳夢梅,蘇州女子李云梅演春香。李云梅長相標致,熱愛書畫和昆曲,有很高的藝術天分,張充和很喜歡她。但李云梅是著名畫家吳子深的下堂妾,在當地名聲不佳,有些人看不起她。曲學大師王季烈當時就反對張充和與李云梅同臺演戲,讓張宗和轉告她,千萬不可讓李云梅參加演出。但張充和并不理會,她回話給王季烈:“那么就請王先生不要來看戲,但李云梅一定要上演。”
到美國以后,雖然生活艱難,但張充和家中的曲會不曾中斷,她經常請熱愛昆曲的人一起來拍曲、唱曲。對此,蘇煒告訴本刊:“我們今天會覺得她的曲會是在弘揚中國文化,但從她自己的角度,其實沒有那么了不起的使命感,她就是出于自己由衷的愛好,身邊有同好,那就大家一起來拍曲。她這種出發點,我反而是覺得最自然的,她就是身體力行,自己喜歡,就把昆曲里面最美好的部分呈現給大家,讓別人也喜歡。她影響和帶動了很多人,比如她最好的朋友安娜,原來在聯合國做翻譯,后來跟她一起唱昆曲,對昆曲不遺余力地推廣,確實也對社會產生了很大影響。現在紐約昆曲社有很多活動,大家都尊稱張充和為他們的精神領袖。但這是她憑興趣去做的,以自己的行動去化解一些問題,所以我倒不覺得她有刻意弘揚什么。她說自己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更不會強求自己要成為什么重要角色,哪怕在昆曲、詩詞、書法方面,她其實已經是大家了,但她根本不把這當成什么經國治世的大業,云淡風輕地面對所有。”
在生活中,蘇煒更愿意用“端”來形容張充和。“她修養很好,在生活中很端莊,很注重自己的儀表穿著,從來不會披頭散發或者衣著不整地見人。我以前剛認識她的時候,有點愣頭青,因為離她家很近,就經常敲門去看她了,她其實不喜歡這樣,后來她對我說:‘你來之前還是要給我打個電話。我就再沒有當不速之客了,她很注意自己見客人的狀態,在生活里不是一個很隨意的人。”蘇煒說。
張充和確實也有一些自己的“講究”。她不愛金銀珠寶,對好的紙筆卻情有獨鐘。白謙慎回憶說:“以前張先生在北大讀書,祖母和父親都給她錢,她常常去古董店買東西。早年她喜歡收藏紙,抗戰的時候,很難有好紙寫字,有一次她給沈尹默找到一些舊紙,沈尹默特別高興。張先生有好紙,我有一次幫她做事,那天下大雪,從她家開回我家本來兩個小時的路程開了5個小時,她就送了我4張明朝的紙表達謝意。但這樣的紙不會用于日常書寫,她平時用的紙很普通,她寫小字多,小字講究用筆毫,如果紙張不細膩光潔,會相當費筆。1978年她回國時,曾在琉璃廠買過一批筆,覺得很好,常跟我說起,希望我能找到那家筆莊,再為她買些筆。但我知道,已經很難找到了。她寫字時,如果不是很正式,會用墨盒里的墨。凡是比較正式的字,她都自己磨墨。她收藏硯臺和墨,用的至少是清末民初的墨。她過去是很講究的。”
晚年時,她穿的很多衣服都是弟媳周孝華托人定做郵寄到美國的。“她說美國的衣服設計和做工不好,喜歡用家鄉扎花土布做成的中式服裝,我就在蘇州買布請裁縫定做,一次做十件,從短衫到旗袍都有,她很高興,還說在美國用洗衣機,衣服很容易就洗壞了,但這些衣服就不會壞。”周孝華告訴本刊。她與張充和感情親密,從1979到2004年,張充和每次回國都住在她家里。“她是很好玩的人,每天凌晨3點鐘起床寫字,一直到吃早飯,接納新鮮事物的能力很強,年輕的時候騎馬,到美國開車,回國時還給我們做羅宋湯。”周孝華曾經希望張充和能回國安度晚年,但張充和一直沒答應。“我們都說她已經洋化了,不愿意回來,也不愿意拖累我們照顧,她的閨房在60年代已經被拆除,沒有了自己的房子,心理上可能也無法接受。”
1986年,北京舉行紀念湯顯祖逝世370周年演出活動,她與張元和一同被政府邀請,與時齡80歲的大姐同演對手戲《游園驚夢》,還邀請詩人卞之琳觀賞。俞平伯先生看了她的演出劇照,說這是“最蘊藉的一張”。2004年秋天,張充和在北京舉辦旅美60年來的第一次書畫展,之后,她與蘇州曲社的曲友們歡聚,她身著絳紅色絲絨旗袍,披黑色披肩,安靜地依在雕花欄桿旁,亮起嗓子,低低地唱了一段《游園驚夢》,曲畢,微微鞠躬,安靜地走下臺。這是她最后一次回國。以一生視人,張家四姐妹里,張充和的生活最為完整,有人評價她是“最后的閨秀”,但蘇煒對此并不贊同。“《最后的閨秀》是張允和一本回憶書籍的題目,她在書中說她們四姐妹是最后的閨秀。但我個人覺得這個說法對張充和有點狹窄,她的確有很重的閨秀氣,她代表過去傳統時代最美好的東西,但她也是個獨立、有思想的現代女性,這點常常被忽略。”
民國時期“張家四姐妹”。前排張允和(二姐,左)、張元和(大姐);后排:張充和(左)、張兆和(三姐)
(本文在寫作過程中參考了王道先生的《流動的斯文:合肥張家記事》、蘇煒先生的《天涯晚笛》以及安金平女士的《合肥四姐妹》,感謝實習生胡雨薇對本文的幫助)
民國時期“張家四姐妹”。前排:張允和(二姐,左)、張元和(大姐);后排:張充和(左)、張兆和(三姐)
少女時期的張充和
張充和與丈夫傅漢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