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冬婷
安東尼·布朗(Anthony Browne)還保留著一張他6歲時的畫。那是一張粗糙的鉛筆涂鴉,畫面中一雙小男孩的腿,穿著格子短褲。奇怪的是,一個戴海盜帽子的小人正從一只襪子里鉆出來,還有兩個小人鉆進了褲腿里。畫的旁邊寫著:“我的腿怎么了!誰在我的襪子里?”“我猜當時可能是先畫了兩條腿在走,覺得有點無聊,就加上了幾個海盜順著腿在往上爬,看起來像爬船的桅桿一樣。這就像是一個故事的開頭。”
威利是安東尼·布朗書中最著名的主人公(《膽小鬼威利》插圖)
“這幅畫是我和哥哥小時候常玩的一種游戲,我們叫它‘形狀游戲。”安東尼·布朗說,規則很簡單,一個人先隨手畫個抽象圖形,另一個人用不同顏色的筆把它變成一個全新的東西,就像在那幅畫里把腿變成海盜船一樣。布朗后來發現,這個游戲并不是他和哥哥的發明,實際上全世界的孩子們都在玩。他現在也仍然在玩形狀游戲,其實后來所有的畫都是這幅童年畫作的復雜版本。
安東尼·布朗像戳破秘密似的狡黠一笑。他有一張易親近的娃娃臉,隨意的中長發,瘦小的身板上套著略顯正式的白色西裝,腳上卻是雙涼鞋,這讓眼前這位幾乎把所有的重要繪本獎項——國際安徒生大獎、兩次凱特·格林威獎、三次庫特·馬斯勒獎、德國繪本獎、荷蘭銀鉛筆獎及艾米克獎——統統收入囊中的繪本大師看上去有種詼諧的輕快感,完全不像一位古稀老人。在講述一件哪怕很簡單的事時,他也會把它變成一個故事,語言溫暖輕松,邏輯嚴密精確,又暗藏某種隱喻,就像他的繪本一樣。
在他有著自我投射意味的繪本《威利的畫》中,就隱藏著歷史上藝術家們各種各樣的形狀游戲。比如其中一幅是達·芬奇《蒙娜麗莎》的變形。布朗說,達·芬奇曾對他的學生們建議,如果去看一段很老的墻面,你會看到上面的各種裂縫和污漬,而如果看得足夠久,足夠投入,就會在這些裂縫和污漬中發現怪獸、戰爭,乃至整個世界。他照此去看《蒙娜麗莎》,發現這幅畫的背景里隱藏著各種事物,這是達·芬奇的形狀游戲。布朗索性在這幅名畫上也玩起了形狀游戲,這一次小猩猩威利是畫家,他把蒙娜麗莎變成了大猩猩,在她的懷里塞上了一個玩具威利,也像達·芬奇一樣在背景里放入各種各樣的東西,狗、假牙、牛角面包……那是威利眼中的世界。
安東尼·布朗和兒女共讀(攝于1989年)《蒙娜麗莎》變形(《威利的畫》插圖)形狀游戲的本質是創造力(《形狀游戲》插圖)
有時候,形狀游戲是在不知不覺中進行的。安東尼·布朗有一本書叫《隧道》,是關于一對哥哥和妹妹去隧道探險的故事。哥哥一開始非常興奮,覺得自己很勇敢,但他越來越害怕,在隧道另一端變成了石頭。妹妹實際上比哥哥更害怕,但她還是穿過了隧道去救他。當布朗第一次把這本書拿給哥哥邁克爾看的時候,邁克爾一下子就認出了:“這不就是我們倆小時候爬過的那個隧道嗎?”布朗這才意識到,這個故事源自他兒時的真實經歷。那時候他們總是去家附近的一個廢棄公園玩,那塊地的中央有一個很深的洞,洞的上面隨便地蓋著幾層金屬板,正下方橫著一個隧道。如果扔一塊石頭進洞,都聽不到聲音。當地的男孩子們為了證明自己不是膽小鬼,都要打開金屬板,用手抓住地面上的草,把自己的兩條腿蕩進那個隧道。隧道非常窄,非常黑,要匍匐著向前爬,到盡端再轉身,爬到洞口下方必須再用力把自己拉出地面。如果稍不小心,腳下一滑,就可能再掉到洞里。當布朗和哥哥看到《隧道》這本書時,才第一次承認,當時他們是多么地害怕。他覺得,小時候的這個隧道有點像一個抽象圖形,之后的《隧道》故事并不是一五一十地復述,而是對它進行了一些變形。這是形狀游戲的升級,不只在紙面上玩,也在頭腦里玩。
安東尼·布朗說他現在還在樂此不疲地玩形狀游戲。“其實當我們畫一幅畫、寫一段故事、作一段曲的時候都是在玩形狀游戲,它的本質是創造力。但是大多數人長大了都把它丟掉了。”
安東尼·布朗自己的故事開始于1946年的英國謝菲爾德,5歲之前他和爸爸、媽媽、哥哥一起住在爺爺開的一間小酒館里。他還記得,晚上從他臥室的窗前看出去是巨大的高架橋陰影,總有搖搖晃晃、罵罵咧咧的醉漢在下面經過,這一荒誕場景后來多次出現在他的書里。也像他書中經典的一家四口一樣,媽媽多麗絲是傳統的家庭婦女,哥哥邁克爾是他最好的朋友,而剛剛從“二戰”戰場上回來的爸爸杰克,則一邊在小酒館工作,一邊在空閑時用畫筆捕捉酒館里的有趣場景。杰克不是一個高高在上的父親,他喜歡陪兒子們讀詩,寫故事,畫畫,而且教他們不要把畫畫只當成孩子氣的消遣,而作為一種畢生追求。但是戰爭給他留下了嚴重的心理創傷,他常畫的都是穿制服的士兵,武器,戰爭。“媽媽有一次走進房間,發現爸爸正在地板上與吸塵器狂暴地扭打在一起。清醒過來后爸爸說,他以為那是個德國兵。”心臟病也在侵擾著他,布朗撞見過幾次他的突然發作。不過,這些陰影都隱藏在父親強壯的體格和溫和的性情之下。
女孩安娜的玩具大猩猩變成了理想的父親(《大猩猩》插圖)
17歲時,布朗依著自己的興趣進了藝術學院,同時保留著一直被父親鼓勵的愛好——打橄欖球。畫家和球員是兩個看上去有點沖突的角色——橄欖球員頭發都很短,穿著長長的白色褲子,而藝術青年布朗卻堅持留長發,喜歡穿夸張的彩色褲子;橄欖球員高大強壯,非常有進攻性,布朗個子很小,敏感于繪畫與詩歌。不過,這并不妨礙他是個好球員,因為跑得快,反應敏捷,他和哥哥一起入選了地區橄欖球甲級隊。正式比賽那天陽光燦爛,全家人一起坐大巴去給兄弟倆助威,他們贏了,歡呼跳躍,去酒吧喝酒慶祝。那一時期,布朗剛剛開始和父親爭論各種問題,政治、運動、藝術,像男人對男人那樣。而在他心目中,這場球賽就像真正的成人禮:“我感覺自己令父親十分高興,我成了他想要的那種兒子。”
這一天的象征意義讓父親的猝死充滿了不真實感:“我們從球場回到家,父親彎腰去修理一個插座,他突然滑向地面,像是慢鏡頭一樣。然后他就開始痛苦地扭動,發出可怕的聲音……一直過了20分鐘,那個神一樣的身軀不再掙扎,躺在一片混亂當中。我曾以為他永遠不會倒下。我們幾乎還沒有機會爭吵……”那么多年過去了,當初目睹這一幕的驚懼仍深深影響著布朗。在他日后的繪本《金剛》中,強壯又脆弱的大猩猩金剛遍體鱗傷倒地的場景就重現了父親之死的一幕,對他來說,父親就是現實中的金剛。父親的突然離開讓布朗厭棄了藝術學校那些光鮮亮麗的廣告畫,他轉而迷戀人體的結構,特別是受到弗朗西斯·貝肯(Francis Bacon)深刻的影響,在貝肯的畫中,人體就是一塊肉,真實而血腥。布朗畢業后進入曼徹斯特的一家醫院工作,為手術繪制醫學插畫。醫學插畫要求十分細密精準,他甚至沒有時間來感覺惡心嘔吐,只是集中精力來理解這個手術到底在做什么,這也慢慢把他從灰暗的情緒中拉出來。他后來甚至在畫里玩起了形狀游戲,比如在人體內臟里加一個小人,似乎在慢慢爬出手術。
離開醫院,又畫了10年兒童賀卡之后,安東尼·布朗開始嘗試創作繪本。1983年出版的《大猩猩》是具有突破意義的一本,為他贏得了科特·馬希拉獎和凱特·格林納威獎,也是他以父親為主題的第一本書。書里有兩個父親:一個是單親家庭里長大的女孩安娜的爸爸,他總是冷漠、疏離,無論安娜什么時候去找他,他總是說現在很忙,沒有時間,周末再說。可是到了周末,他又很累,還是不陪安娜。還有一個父親,是安娜生日時爸爸送她的大猩猩玩具。夜里,玩具變成了真的大猩猩,穿上爸爸的衣服,戴上爸爸的帽子,帶安娜去動物園,去看電影,去吃好吃的,去草坪跳舞。這個父親仿佛是想象中的,是一個夢。第二天安娜醒來,爸爸把手溫柔地放在她的肩膀上,對她說:“生日快樂!今天你想去動物園嗎?”似乎變成了一個好爸爸。而當爸爸一轉身,他口袋里有一個香蕉露出來。這到底是大猩猩還是爸爸?這個爸爸是真實的嗎?安東尼·布朗并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答案。他告訴我,創作《大猩猩》的時候,他的妻子正懷著他們的第一個孩子。現在回頭看看,可能當時是想表達自己不想成為什么樣的父親。
出版了幾本繪本之后,有讀者發現了問題:“為什么你總是在書里對父親那么嚴苛?”布朗一開始對這樣的指責有防御心理,但后來他發現,人們說得沒錯,他書里的父親確實總有各種缺陷:在《漢澤爾與格萊特》中,爸爸無比軟弱;《大猩猩》里的爸爸疏離冷漠;《朱家故事》中的爸爸懶惰到變成了一頭豬;《動物園》里的爸爸則像個小丑,總在鬧笑話。布朗意識到,他讓爸爸們的日子那么不好過,其實一個原因是他還在生父親的氣,氣他在那個成人禮般的日子無征兆地離開。
直到有一天,布朗在媽媽的舊箱子里發現一件黃色格子圖案的舊睡袍,那是爸爸以前經常穿的。他把睡袍抖開,掛上,遙遠而熟悉的感覺一下子回來了,他仿佛又變成那個5歲的小男孩,在他眼里自己的爸爸無所不能。布朗決定寫一本“好爸爸”的書,這就是充滿溫情的《我爸爸》。
同為餐廳場景,安娜現實中的父親十分疏離(《大猩猩》插圖)
安東尼·布朗并沒有一直在書里說“我愛爸爸”,但每一頁又都在用不同的方式說愛。給他靈感的那件舊睡袍是一個視覺主題,爸爸穿著它變成各種形象,也是在用睡袍玩形狀游戲:“他像大猩猩一樣強壯;有時又像泰迪熊一樣柔軟;他像貓頭鷹一樣聰明;有的時候也會做一些傻事……”直到最后一頁:“我愛他,而且你知道嗎?他也愛我!永遠愛我。”這本書幾十年來一直暢銷不衰,融化了世界各地孩子和父母的心,也讓安東尼·布朗終于在心里與父親和解了。
“你為什么總是畫大猩猩?”這是安東尼·布朗最常被問到的問題。他對此有各種解釋。首先,在一個畫家的眼里,大猩猩的臉有無可抗拒的吸引力。“就像老人的臉一樣,上面有各種溝壑、凸起、皺紋,我曾經去動物園盯著它們看,幾個小時都不厭倦。”而且,它們太像人了。“看大猩猩的眼睛,就像是在看人的眼睛一樣。如果你看得夠久,就好像在大猩猩的軀體里也有個人在回看你一樣。”“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布朗承認,“大猩猩讓我想起父親。他高大、強壯,在橄欖球賽場、拳擊臺和戰場上勇往無前。這讓他在我和哥哥眼里像個英雄,我們都想和他一樣。而他也有溫柔的一面,教我們畫畫、寫詩,陪我們玩。這和大猩猩給我的感覺一樣,強大又溫情。”還有一種解釋來自一個在書店看他書的小男孩:“我知道你為什么畫大猩猩。因為你的畫就跟大猩猩一樣,第一眼看上去沒什么,但如果仔細看,就發覺其中的不尋常。”安東尼·布朗很喜歡這一說法,他告訴我,大猩猩是一種和人類十分相似又拉開一點奇妙距離的動物,就像是個隱喻,他一直試圖在繪本中展現一個雜糅了現實與幻想的世界。

繪本《我爸爸》融化了世界各地父母與孩子的心
事實上,在藝術學校的時候,布朗就注意到了人與動物之間的相似性。他讀了很多關于動物行為的書,決定創作一本書來表現這一主題——“人就是動物。”在這本未出版的書中,他畫了一些橄欖球賽場的情景,很多源自他當時在橄欖球隊的經歷,人與人之間扭打、沖撞,集體淹沒了個體。畫面中表現的是人的行為,某種雄性社會關系,但是文字描述的是動物的行為,比如“暴力、野蠻、血腥”之類。
盡管大猩猩和人類很相似,但如果試圖跨越動物和人之間的邊界,把這種關系理想化,也會受到狠狠的教訓。在安東尼·布朗的《大猩猩》出版的時候,有一家電視臺提議在籠子里采訪他,和兩只真的大猩猩一起。先是熟悉的過程,他剛鉆進籠子,就有一只猩猩尖叫著抓他的腿,想把他拖到籠子中央。之后一只母猩猩慢慢把嘴巴湊到他的胳膊上咬了一下,并靜靜地看著他的眼睛。“它并沒有咬破皮,但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那是一種警告。”當攝制組終于準備好要拍攝了,布朗走進了籠子。“一只大猩猩沖向我,我友好地拍了拍它,突然之間,它狠狠地咬了我的腿一口。”布朗雖然疼得要命,但仍堅持完成錄像,之后就被送去了醫院。“現在我還是很喜歡大猩猩,但是肯定不會再跟它們待在同一個籠子里了。”
讓安東尼·布朗這個名字真正與猩猩劃上等號的,還是他書中最著名的主人公——威利,一只幼年黑猩猩。布朗說,某種程度上,威利的性格源于他自己的兒時經歷,也有一些是兒童的共性。作為家里的第二個孩子,布朗的童年籠罩在哥哥的陰影下,這似乎是一場注定無望的競爭。他告訴我,哥哥很多方面都比他強,哥哥又高又壯,相形之下,他又瘦又小,簡直跟哥哥和他的朋友們不屬于同一類。而威利是一只生活在高大、強壯的大猩猩世界里的黑猩猩,也是個異類。人們在生活中時常感到自己是群體里的弱者,這種感受孩子尤為強烈——世界是被大人們統治的,孩子是弱小的,被忽視的,總是被哥哥、姐姐、父母和老師所左右。安東尼·布朗創作了一系列威利故事,這個膽怯而善良的小猩猩就是兒童境況的隱喻。比如在《膽小鬼威利》中,“連蒼蠅也不忍心傷害”的威利被大猩猩們叫作膽小鬼,他為了讓自己更強大,根據健身廣告上的指示鍛煉,終于練成夢想中的體格。而布朗詼諧地在最后一頁安排了一個反轉,變強大的威利不小心撞到電線桿,脫口而出“對不起”——他還是原來那個威利。
繪本《穿越魔鏡》以超現實主義畫家馬格利特的畫為靈感來源
安東尼·布朗目前正在創作一本新書,主人公仍是威利。“威利出門去公園,天氣很好,頭頂只有一片云。威利往前走,這片云也跟著他走。公園里其他人都在太陽下開心地玩,只有威利一直籠罩在云的陰影里,他冷得發抖。這個故事的剩下部分就講述他是怎么走出這個陰影的……”
我問布朗,這么多年,威利在你的一系列故事中長大了嗎?他以孩子們寄來的兩封信作答。一封信里問:“親愛的安東尼·布朗,威利是你編造出來的,還是個真實存在的人呢?”布朗說,孩子們往往把威利看成一個人,而且能夠超越大猩猩的面孔,看出他實際上也是和他們一樣的孩子。另一封信是一個澳大利亞男孩布雷特寫來的,不是給布朗,而是給威利的。他在信里說:“親愛的威利,你不用強迫自己變得強大。順其自然就好。”
在我還沒見過安東尼·布朗,甚至還沒去注意繪本作者的時候,原來就已經讀過好幾本他的書了。最有名的當然是《我爸爸》、《我媽媽》,或許因為孩子的初期繪本都是由父母選擇的。我還記得,在我兒子第一次要求我給他讀這兩本書時,我其實很困惑,該如何對一個一歲多的孩子解釋“我爸爸”一會兒變成馬,一會兒變成魚,一會兒又變成貓頭鷹呢?但我發現,其實無需解釋,孩子似乎覺得這一切都很自然。好像孩子們天生有一種能力,能夠自由地在現實與非現實之間往返穿梭。
安東尼·布朗也有同感。“事實上所有的孩子都是超現實主義者,這是他們最初觀看世界的方式。這也是我為什么會選擇超現實主義語言去講故事的原因。”布朗告訴我,他在上中學時經常去學校圖書館看畫冊,在那里第一次看到了超現實主義畫家馬格利特(Rene Magritte)和達利(Salvador Dali)的畫。雖然他以前從未接觸過這種畫,卻有著奇妙的熟悉感。多年后布朗的第一本繪本《穿越魔鏡》就是以馬格利特的名作《不能被復制》為靈感的,畫面中一個男子站在鏡子前,按說鏡子會復制他的樣子,可這面鏡子偏偏不肯,映照出來的竟是男子的背影。有違常規的兩個相同背影營造出一種怪誕氛圍,讓觀者感到驚悚不安。在《穿越魔鏡》的一開始,小男孩托比煩透了,他站到一面鏡子前。安東尼·布朗在這里復制了馬格利特的作品,讓托比看到自己的背影,然后穿鏡而過,來到大街上。他看到狗牽著人在散步;粉刷工刷的不是籬笆,是天空;一群唱詩班的男孩從天而降……當托比再次穿越鏡子回到家時,“魔鏡”正常了,可以“復制”了,他看到了鏡中自己的笑臉。布朗對馬格利特的迷戀也讓他惹上了麻煩,在《夢想家威利》出版之后,他遭到了馬格利特莊園的侵權起訴,他被迫換下了幾幅直接參考的畫面。不過,這并未折損這本書在現實和幻想之間自由穿梭的魔力。比如開篇威利身后的墻上掛著一幅類似馬格利特《清晰的思路》的畫,只不過畫中的大石頭埋在海面之下,沒有升起來。而到了全書結尾,威利的一個個幻想都塵埃落定之后,大石頭才像原作中那樣飄浮在了海天之間,讀者發現,這塊大石頭其實是威利的頭像,而開篇真實坐在沙發上的威利,也隱隱消失,變成沙發上的一個幻象了。那么,到底是畫中的大石頭威利幻想出了真實的威利,還是真實的威利幻想出了大石頭威利呢?馬格利特原作的名字“清晰的思路”提供了暗示,那些畫面并非虛幻的夢境,可能含有世界最真實的一面,而我們生活其中的真實世界,卻可能是虛無縹緲的幻境。
繪本大師安東尼·布朗
在將超現實主義手法運用得越來越嫻熟之后,安東尼·布朗不再像最初的《穿越魔鏡》那樣把幻象直接呈現出來,而是把它們放入背景,前景仍保留一個純粹的故事。他說,這樣不會打斷沉浸在故事里的孩子們,而且,如果他們愿意,可以把尋找那些或夢幻或詭異的細節變成一種探險游戲,讓閱讀體驗變得持久而復雜。比如,你會找到扭曲變形的陰影,怒發沖冠的秋天的樹,天空中撐傘而來的瑪麗阿姨……事實上,孩子們的確這么做了,他們往往比大人更快更多地發現那些超現實之處。
模糊了真實與幻想、光明與黑暗界限的超現實主義也讓布朗開始觸碰一些嚴肅的社會問題。比如在《大猩猩》中思索父親的角色,《朱家故事》中探討女性主義,《動物園》里展現現代人的困惑,《公園里的聲音》則關注了貧富差距和社會分層。
但是,安東尼·布朗拒絕提供一個明確的結局。比如,常有孩子們跑來問他《大猩猩》故事后來發生了什么:爸爸真的變好了嗎?或者只是安娜的一個夢?布朗總是遺憾地說他不知道。“我不喜歡說他們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或者是悲慘的生活,我喜歡含糊一點的開放式結局,但我會暗示他們是有希望的。因為生活就是如此。”《朱家故事》也是這樣,生氣出走的媽媽回來了,這個家庭從此就風平浪靜了嗎?布朗在這本書的最后一頁藏了一個小玩笑,回到家的媽媽在修車,雖然她在笑著,可是車牌號顯示是“SGIP 321”,倒過來就是“123 PIGS”(豬123),或許轉變并不像期望的那么快,懶得像豬的父子三人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布朗告訴我,其實這個故事是以他的一個朋友的家庭為原型的,他們家媽媽十分辛苦,父子三人都不幫忙。但當他在這本書出版之后拿給那個朋友看的時候,朋友完全沒有發現這一影射,他們家之后也照舊。
“我不想只是給孩子們講一個童話故事。”布朗說,“我希望通過繪本告訴孩子們,他們并不孤單。不管他們感到悲傷、孤獨、嫉妒,還是有負罪感,都是很自然的感受。”
(感謝北京啟發世紀圖書有限公司副總編輯鄭先子對采訪的幫助。本文圖片除署名外均為啟發童書館供圖)
安東尼·布朗和兒女共讀(攝于1989年)
《蒙娜麗莎》變形(《威利的畫》插圖)
形狀游戲的本質是創造力(《形狀游戲》插圖)
女孩安娜的玩具大猩猩變成了理想的父親(《大猩猩》插圖)
同為餐廳場景,安娜現實中的父親十分疏離(《大猩猩》插圖)
繪本《我爸爸》融化了世界各地父母與孩子的心
繪本《穿越魔鏡》以超現實主義畫家馬格利特的畫為靈感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