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也:著名詩人,作家,著有詩集、散文集、中短篇小說集和長篇小說等10部。現任教于濟南大學。
飛機在費城上空盤旋,我看到了橫跨在特拉華河上的瓦爾特·惠特曼大橋,我忽然有些激動。我激動,只是由于這座橋是以一個偉大詩人的名字來命名的。那是一座巨大的鋼鐵懸索吊橋,形狀很像舊金山的金門大橋,全長近4000米,是賓夕法尼亞和新澤西之間的州際大橋,離橋不遠的新澤西州的肯登鎮是詩人惠特曼生活了十九年并終老的地方,那里有他的故居和墓地。
東跑西顛了半個月之后,要離開東部返回中部了,那天飛機起飛時間是黃昏時分,我執意要在那天上午去一趟肯登鎮,去看惠特曼。車子從費城市區很快駛上了惠特曼大橋。現在不是從空中俯瞰這座橋了,而是我就置身于這座橋上了,我感到橋是那樣的高,仿佛高出了腳下的整座城市,高出了整個美國。車子在平滑的橋面上行駛得無比流暢,像在抒情,車子的軌跡簡直如同惠特曼那長長的、連綿不絕的句式,汽車的身體里流淌著越來越多的里程,我的身體里流淌著越來越多的語言,我背誦著“我聽見美國在歌唱……”,我還背誦“我輕松愉快地走在大路上, / 我強健,我自由,整個世界都展現在我的前方, / 漫無邊際的黃土路通向我想去的任何地方……”還有,“我在路易斯安娜看見一棵生機勃勃的橡樹……”
在惠特曼大橋上,可以看到旁邊的另一座橫跨特拉華河的大橋,兩橋平行,幾乎同樣巨大,那座橋叫本杰明·富蘭克林大橋,一座以一位偉大的科學家思想家政治家的名字來命名的大橋。富蘭克林和惠特曼這兩個人其實頗有相似之處,兩個人都出身于底層,早年都因家貧而綴學,都是自學成才的,還都做過多年的印刷工人,有著強烈的平民意識,他們都是美國精神的代表。富蘭克林發明了避雷針,是《獨立宣言》和美國憲法的起草人之一,做過國家的郵政總長,算得上是革命先驅和開國元勛,而惠特曼呢,他的《草葉集》完全可以看作是美國詩歌的《獨立宣言》,如果說惠特曼本人是美國詩歌的革命先驅和開國元勛,也并非夸張。富蘭克林的頭像被印刷在面值最大的百元美鈔上,那么詩人的頭像是否可以印上鈔票呢,我以為這沒有什么不可以的,據說西班牙的2000元面值的鈔票上就印著詩人希門內斯的頭像和他的三行詩,如果有一天惠特曼或者狄金森的頭像和詩句也能被印上美鈔,我會更加熱愛美元,同理,如果人民幣印上李白杜甫的頭像,我會更加熱愛人民幣。
其實在中國這個詩的國度,除去頭頂上的星星中有李白星和屈原星,在日常生活中,則很少見到與詩人名字相關的事物了。當然我們有古代留下來的白堤和蘇堤,兩條以詩人姓氏命名的湖中長堤是為了紀念白居易和蘇東坡在杭州為官時對西湖的整修之功的,這屬于政績,與他們是不是詩人似乎并無太大關系。還有以詩人名字命名的菜肴“東坡肉”,那是著眼于蘇東坡的烹飪才華而非詩才,與我們常說的“張小泉剪刀”“傻子瓜子”“宋嫂魚羹”“叫花童子雞”異曲同工,有誰會風雅到一邊大嚼著一塊肥而不膩的五花肉,一邊吟誦“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或者“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呢?至于“薛濤箋”和“薛濤井”,似乎在頌揚這個女詩人同時還是一個造紙的女蔡倫,在一般人心目中她的容貌風流也許要遠遠大于她的詩才,這些僻遠角落里的不確定的傳說,具有旅游價值,卻與我們的世俗生活離得遙遠。
我又更進一步地想到我的故鄉山東濟南,那個出過李清照、辛棄疾和張養浩的地方,那里一向也沒有以詩人的名字命名的事物,近幾年在我家附近出現過一個“清照包子鋪”,我從沒想到過人比黃花瘦的易安居士還會像孫二娘那樣賣肉包子的,就像魯迅先生萬料不到梅蘭芳的京劇里黛玉的眼睛如此之凸嘴唇如此之厚,模樣像麻姑長了一臉福相的。每次走過那包子鋪門口,都感到不爽,好在它很快倒閉,令我開心。城里有以經濟實力雄厚的什么股份有限公司和什么集團的名字來命名的道路,誰有錢誰就能讓道路姓他的姓叫他的名,卻沒有以詩人名字命名的任何事物,所以我建議:將城北黃河上的那座鐵拉索橋命名為辛棄疾大橋,將飛機場更名為張養浩機場,將市中心最大廣場更名為李清照廣場,將城里最好的中學起名叫李清照中學,或者干脆將這個城市改叫李清照市吧。歷史證明,一個偉大詩人終究會戰勝任何權貴豪強和地主老財。
我這樣想問題,會不會有人會認為我中了詩歌的毒呢?不管怎么說,中詩歌的毒,比中別的什么東西的毒,在我看來,還是顯得更體面一些的吧。
瓦爾特·惠特曼大橋在五月透明閃亮的陽光里屹立著,我以為那是民主自由的精神在屹立著,是詩歌在屹立著,車子開過去以后,我又回首望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