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沒有什么“異類”,有的只是愿意用自己的身體感受、自己的眼睛去觀看、自己的大腦去思考的人。也許叛逆者終歸會馴服,化身主流;也許用一種玉石俱焚的方式做結局,這世上總還是有不同的人,不同的價值觀甚至是不同的真理。比之于人的大腦作為思考媒介而帶來的理性,我們還找到了一個叫“心靈”的說法,來形容一種思考之外的認知方式,如布羅斯基說的,“心靈有能力產生對未來的消極看法,遠勝于有能力處理這樣的前景”,心靈像鏡子,有的人澄凈,有的人污濁,能照見的未見得就是利于提供思考的營養和行動的動力。用“心靈”這種媒介認知的危險,就是我們時常陷入的感性泥沼。對于這樣的狀態,藝術家屬于高危人群。
這是和王子做的第二次談話了,他是我欣賞的那種心靈澄凈的人,同時有著城市平民的狡黠,因為如此,他的藝術和主流的藝術方法不同,追從心靈似乎是他的特質,這種易碎的特質也包括面對現實所選擇的掙扎和妥協。
向:你現在怎么看你當初花了三年拍的前門已經被拆了的胡同的那些作品?
王:是前門地區的照片,那是我做的第一個作品。現在看它時更多的想到了那時的自己——還上大學,對當代藝術一無所知。就是抓拍,沒有任何手段,只因為現實給了我感動,我就義無反顧不計后果地做了。當時沒有電腦和網絡,學校老師都是設計奧運會標志的那些“御用”藝術家,我不知道安迪 ● 沃霍和杜尚,連方力鈞、岳敏君都不知道,只是那時我買了很多盜版VCD,侯孝賢、楊德昌的每一部電影我都看過很多遍,我對長鏡頭和平靜的氣氛非常著迷,甚至我的很多畫面都無意地模仿了侯孝賢。
向:你喜歡城市嗎?你怎么看待城市的概念和城市的生活?作為一個地道的北京人,你怎么看待北京的變化?
王:我理解城市就是人很集中、精神文化生活比較豐富的地方。鄉村的生活是自然恬淡的,城市的生活應該是更容易接近文化的生活。我喜歡歐洲日本還有臺灣的很多城市,它們的歷史保存的很完整,時間幾乎都是凝固的,新舊建筑和諧共生,人可以選擇不同的生活方式,大家知道我們是從哪來的、要到哪去。我不喜歡北京,并不是因為霧霾,而是因為它已經支離破碎、面目全非了,寬闊的馬路把記憶閹割掉了,商鋪林立的摩天大廈里是清清楚楚的叢林社會,人的面目都變得模糊不清了。歐洲日本臺灣到處是書店,進去就是看不完的藝術和文學。北京的書店呢,都相繼倒閉了,只剩下政府搞的幾個奢華的圖書館,里面每一本書都是“教人學好”的,都是經過“政審”出來的,滿世界的“成功學”、“職場升職術”、“投資理財經”。北京已經成為了一個讓人異化,把人變成不是人的地方。
向:我第一次見到你的作品,就覺得里面有特別濃的鄉愁,而在后面的作品里,有一個線索一直觸及的是記憶和失去的,這個東西真是說不清,鄉愁也從沒在當代藝術的范疇里被真正討論過,也許我們從來就是沒有故鄉的人,也就不用討論。
王:在異地有鄉愁不可怕,因為故鄉還在。可怕的是人在家中坐,屋子被強拆了。很多畫畫的朋友,只能住在北京的郊區了,房子大,能為所欲為,但是出門什么也沒有,我不喜歡那樣。我做夢都想搬到二環以內的舊城去住,幾十平米就夠了,公共廁所方便,去澡堂子。我臆想里的舊城區,鐘表走的時間是慢的,社會都是凝固的,可以長時間的觀察那里的人和事物,可以完整的了解人性。但是這些只是想象,我曾經到處去找尋,都是失望而歸。北京的舊城區都在騰退中,到處都是租住的外地人,還剩下幾塊程式化的旅游地,原有的人和生活方式全沒了。高中之前我都是在北京前門附近胡同里面長大,生活范圍很小,再遠的地方騎自行車五分鐘就到了。所有的喜怒哀樂,都在幾條小小的胡同里,心里沒有太多的事情,也盛不住太復雜的糾葛,每天穿梭其中的人,局促又平靜。
向:你評價一個東西,特別愛說“太高端了”,這里面暗藏著一種立場,應該是你的平民意識?現在時髦的詞叫“高大上”“高富帥”“白富美”,你和這種價值觀有沖突嗎?我覺得甚至你的藝術觀里也包含著對這種價值的不屑。
王:一個新聞說美國有些百萬富翁開很隨便的平民車,用舊家具,甚至選的電話公司也常換,為的是找個便宜的服務。人們談一個體面的富人,很少談他住什么房子、怎么大手大腳花錢。人們談論的,是這些人都捐了什么。國外有很多博物館都是私人的,比如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蓋提藝術中心、費城藝術館,都是基金會在運作著,富人推動著文化發展。中國的許多人,只用財富界定自己的地位,一沒審美、二沒道德,以官為貴、斂財斗富,沒有任何精神文化,只剩下窮奢極欲的生活。更可怕的事情是,中國地區經濟發展的嚴重失衡,文化生活嚴重缺失,農民都進城打工了,每個小小的臨時工,都一張阿諛奉承的嘴臉,通過各種下流手段,夢想變著現代土豪劣紳。很多小說里,都描寫中國古代的農村,士大夫和鄉紳共治天下的現象一直到民國還是存在的,每個農村里都有舉人、秀才,德高望重,安于貧窮,以堅持自己的信念為樂,現在的中國農村還有嗎?禮崩樂壞確實是發生在本朝。
向:《勿忘我》和《原來你也在這里》里的一些作品是非常感性的,動人極了,你對老物件的感情,和把它們肢解組裝成好像帶有靈魂的存在(物體),都透出一種很濃的感情訴求,一種私人性,和你另外一些調侃意味的作品氣質上挺不一樣,私人的總有種隱秘性,你在這個部分想要結構什么呢?
王:五道營胡同有個特小的“交換商店”,里面都是別人不要的七八十年代的舊東西,以物換物或者花錢買都可以,我每次路過“交換商店”都鉆進去,沒完沒了地看,可惜最近一次去,“交換商店”沒了,變成賣藏飾的店了。也許是有點太敏感了,很多破爛兒都打動了我,被遺棄的東西本身就有一種悲情,各自有各自的不幸。我陸續收集了很多舊東西,完全無意識的,很多東西本身就是殘品,我只能用另外的東西修補拼接一下,因循現有,死馬當活馬醫,把A的腦袋接在B的屁股上,不知不覺的就陸續做了《勿忘我》和《原來你也在這里》。私人的總有種隱秘性,如果我不考慮掙錢,我想做個拾荒者,漫無目的天馬行空,跑調地唱幾句似曾相識的歌詞,或者用破毛筆的皴隨便涂幾筆。至于我另外那些“調侃意味的作品”都多少是功利的,比如《思想品德》系列。它們都是“漫畫”,當我第一次有了一個類似的主意,只想簡單地調侃一下生活,只做一兩張就收手。但是當這樣的作品出來,可以賣一些錢時,我就身不由己重復做了下去。能掙到錢是對作品的肯定,錢也改變著我的作品。隱秘性這個問題我很想回答,但是現在還沒有想好怎么說。單單從藝術的角度講,我想用藝術的形式展現所有的我自己,我日常的所作所為都是我覺得有趣的事情,我理解的藝術本質就是有趣。endprint
向:你能舉個例子說明你做的“有趣”的事?還有“有趣”的作品?
王:曬曬大太陽,什么也不做,偷東西、欺負弱者、招貓逗狗、得理不讓人的打架,都很有趣。我天生的善惡取向,常和一切仁義道德是對立的,破壞一件東西讓我覺得有趣而且刺激,包括破壞自己。我非常想做一個關于艾滋病的作品,我覺得以后我一定會做,那將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只是細節到現在還沒有想好。
向:你有很重要的一個媒介就是圖片,你做了很多不同主題、類型的圖片作品,那些飄蕩在大會堂外面的被單(《好日子》)是什么意思?如果說藝術需要敵人,你的敵人是什么?
王:任何媒介的作品我都感興趣,媒介只是一個手段,雕塑繪畫裝置和行為,甚至電影戲劇音樂和舞蹈都是相通的,我都想去做,但是我沒才能。圖片是最適合我的,我沒有空間和錢去做更多的事情,圖片是最不占地方的媒介,卷起來就是一個紙筒,也是最便宜的作品,用一個小相機就可以完成,我有很多照片最終只是存在U盤里面,根本沒有沖印。我的那個飄蕩在大會堂外面的被單的作品叫《好日子》,是想說自由的,我認為所有禁錮都將是藝術的敵人。
向:你拍的那些圖片也是為了賣嗎?它們賣得好嗎?你從什么時候開始賣作品?你怎么看現在的藝術市場?
王:我的照片賣得不好,甚至有幾年沒有賣東西。什么東西能賣好賣,有時候我想的非常明白,比如楊泳梁的照片,外國人眼里中國的popular art就是水墨,最表層的contemporary disease又是最有目共睹的,這種非常符合“藝術公式”的作品就會很有市場。我在做作品的時候太感性了,有意無意是為了讓出于自己的感動,沉迷于熱烈而不著邊際的想法和沖動,缺乏為人民服務的心,又沒有堅持和重復的耐性,所以我從2004年開始賣作品,到現在一直都非常邊緣。藝術市場和股市一樣病態而瘋狂,藝術家成長和藝術趣味又太被市場左右,為市場馬首是瞻、搖尾乞憐,比如現在水墨市場火了,之前畫油畫很多人都改畫國畫了。
向:如果你對現實有那么多不滿,你為什么不能成為一個革命者呢?
王:我在歐洲街頭看見過一個流浪者,天黑了還下著雪,他裹著毯子,手里拿著一本《尤利西斯》,坐在路燈底下看,我心說他們的福利應該很好吧?不干活拿救濟也不至于要飯吧?這個人放著好日子不過,是要革自己的命吧?革命真是需要天大的智慧加勇氣的,這兩個我都不具備,只有默默崇拜的份兒。我這個人太生物性了,任何反應都是趨利避害的條件反射,一頓飯不吃、一晚上不睡覺,什么全是扯蛋了。每當皮肉之苦將要降臨時,我立刻機靈、主動、執拗地提醒自己:沒有比這更不值的了。每當身在一些兩難關頭,準備豁出去時,身體都會不顧面子,當即制止我、喀噠掉了鏈子。在網上看到哈維爾的葬禮,我都蒙了,捷克鼻屎大的一個國家,葬禮來了31架專機、各國政要云集,李光耀死了誰會去呢?哈維爾首先是一個大智慧的作家,后又從事戲劇創作,先后干了舞臺美術、編劇、導演。1968年布拉格之春被蘇聯鎮壓,捷克又陷入獨裁的魔爪中,哈維爾的作品被禁,家中被安了竊聽器,他先后三次入獄,被關了近5年。直到1992年,剛出獄42天的哈維爾領導捷克發動“天鵝絨革命”,在捷克建立民主與多元化的社會制度。哈維爾的每一本書甚至每一句話都太有智慧與哲思了,我做任何的引用都會斷章取義、任何復述都是暴殄天物,一個文學家推動了一場革命、解救了一個民族的靈魂,智慧與勇氣以至接近神和上帝。當然同時期還有一批人,比如昆德拉的書也為捷克革命煽風點火、火上澆油。東歐的這些革命者特純粹,他們絕不是要像李光耀一樣做皇帝,而是徹底地解放人性和靈魂。
向:你會設想你的觀眾嗎?在展覽的時候你介意別人怎么看你的作品嗎?你會設法在溝通中做點什么嗎?藝術需要分享嗎?
王:如果我有觀眾,就是一件好事。誤解比無知無覺要好,每個觀眾能有不同的理解,是最好的事情。每個人都是從自己的方向走來的,我會陳述我的觀點,只說一遍。也許誤解再加誤解,顛倒之后再顛倒,就是最好的分享。
向:你說你喜歡破壞,可我覺得你的作品里除了對秩序的顛覆心理,也有一種建構性的美學,比如無限地重復對象,比如由于拼圖的緣故造成的一種平面扁平效果,比如寧靜,這些是你自覺的還是不自覺的?
王:破壞與重建是我不自覺的,是現實與幻想的重疊,我會在殘酷的悲劇里面找尋一種溫暖的喜劇,強迫癥一樣地將紛繁蕪在的現實秩序化。在三島由紀夫的很多小說里面,主人公經常是一個年輕男孩,小時候身體非常孱弱,對自己的生理條件非常不滿意,因此自卑的要命,甚至影響到整個人的性格,沉浸在潔癖孤獨冷漠中,我經常在那里能看懂自己。《金閣寺》里面的主人公就是這樣,他因為口疾,溝通時常被誤解,習慣不太說話,習慣掩埋自己,慢慢構筑了一個與眾不同的內心世界。他想玷污一個女子,卻被金閣寺的幻影所阻撓,他向金閣寺呼喊“你為什么要隔絕我的人生?”有一天,他目睹金閣寺住持嫖宿,彷徨置身于對立現實中的他一把火將金閣寺化為灰燼……
向:應該說,你有很強的體驗性,你覺得你的身體靠譜嗎?你是個依賴身體體驗的創作者嗎?你相信你身體的判斷嗎?你能總結你的抒情性是從哪里來的嗎?
王:我相信身體的判斷。來自身體的藝術創作,是一個市場不好的藝術家繼續創作的沖動。我希望自己能夠全情投入,能專注癡迷于一件事情,也許是藝術音樂或者宗教,就像是漂浮在汪洋里的溺水者,需要一個救生圈,使得我不至于沉下去。我不知道我的抒情性是從何而來,只能說是遺傳的吧,天生淚點多,儂今葬花人笑癡,他日葬儂知是誰?對周遭世界的無力感,和自己自憐自傷的自命不凡,更強化了我像林黛玉一樣的高度的情緒易感性。這樣的身份也是可遇而不可求,不是想有就能有,哈哈,突然有了阿Q的想法,又會令我處之泰然了。
向:你的作品里涉及了不少關于同性戀的題材,哪件作品你相對比較滿意?你覺得在我們的文化里,對于同性戀的話題是個可以公開討論的嗎?endprint
王:《牡丹花園》和《團結湖》是我比較滿意的同性戀作品。牡丹園是個又大又荒的樹林子,曾經是北京最大的同性戀據地,很多同性戀者在那里聚會打球唱露天KTV,2008年最為興盛,下午到晚上都有幾百人。2010年9月26日,20多輛警車包圍牡丹園,堵住所有出口,上百人被押走帶到派出所,一出示身份證,抽血驗血型,被尋問是1還是0,照大頭像、留指紋,大家整晚都蹲在派出所里,像早市上被販賣的一盒子小雞,對將要發生的事情渾然不覺、無能為力。大部分查無罪狀的人在次日中午前被釋放,被警告日后不要逗留和集會。牡丹園從此安裝了大量攝像頭和高倍照明燈,曾經自由生存的樹木都被修剪成了迎客松,土路也被砌成平整的石頭路,一輛警車開進來,每天都停在樹林中央,牡丹園煥然一新,干凈整潔空曠無人。2010年一個冬天的傍晚,我又來到牡丹園,最后一點陽光也消失了,一切變成了灰色。我回憶起夏天我來這里,荒草樹木茂盛,碗大的芍藥花,很多鳥叫,很多蟲子,同行很多朋友……在那以后我就做了《牡丹花園》,我并沒有刻意凸顯其中的人物因素,沒有故意要與現實對抗的努力痕跡,只是單純的風景照片,我更多地注意到“九二六”事件后的一種沉悶氣氛,這里肯定發生過什么,一夜之間又被清掃得干干凈凈。北京這樣的同志據點很多,團結湖也是其中之一,初具規模后就突然被扼殺了,變化是潛移默化的,被某種莫測的力量牽引著,大家都渾渾噩噩,我感到發生了變化。同性戀的話題是個不可以公開討論的問題,因其內在與主旋律中彌漫的社會達爾文主義是相對立的,現今絕大多數人已經接受了一個強勢政府來干預經濟和保衛社會穩定的同時,兼顧掃除異己,以代表多數人利益為借口扼殺少數人思想的方式已經使得一個民族俯首屈膝于暴君理論。
向:討論同性戀問題是你自覺的選擇嗎?藝術是一個適合的方式嗎?在藝術里面討論這類問題比在現實生活里面討論或者面對容易一點嗎?你因為做這樣的事情受到過傷害嗎?還是這么做給了你更好的理由去關心這些邊緣話題和邊緣人群?
王:討論這類問題就是講我自己,完全不自覺的,現實中最難解開的結,只有藝術才是可行的討論方式,好比電影《肖申克的救贖》有一個畫面,當男主角偷偷在廣播室打開音樂后,整個監獄響起了莫扎特,高亢優美的聲音在監獄上空回蕩起來,所有囚犯和獄警,在那一刻都朝向音樂傳來的方向,安靜的聆聽,忘掉了高墻的束縛……邊緣話題沒有舞臺,邊緣人群沒有生存空間,板結的世界里的人是都行尸走肉,silent=death(沉默是死)—這是涂鴉藝術家Keith Haring(哈林)的一個作品。
向:我們都會面對成長,我理解你內在還是個男孩,也許永遠是。你愿意永遠是男孩嗎?還是說你有自己的一種對成人世界的理解?
王:一方面是害怕負責任,反復逃避現實,使得自己長不大。還有就是,當我發現我距離自己越來越遠、越來越接近成人世界制定的規則、和很多充滿欲望的人交朋友時,就會覺得很慌張。我不想變成一個和周圍趨同的人,我不想成為自己不喜歡的人,我又不是革命者、不可能反抗規則,所以我只能裝成一個孩子。
向:現在在哪里會讓你感到舒服呢?你悲觀嗎?還是茫然?
王:旅游度假的時候覺得很舒服,喝醉的時候也覺得舒服。旅游其實和喝醉一個樣,都像踩在棉花上,身輕如燕飄飄然的,都是逃避現實,不真實的,會誤以為自己還有很多時間和勇氣去選擇另一種生活。清醒時我經常感到絕望和茫然,對明天不敢想啊,覺得沒有希望。是程式化的當下,挾持著我繼續,庸常的現實,帶著我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