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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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小樹剛把羊趕到白魚灘岸邊的山坡上,如果就從船上跑上山來告訴他,錢叔要他今天下午送一只羊到砂倉。他吃過中午飯就來了,想到太陽偏西時再把羊送下去。
從蛤蟆河出現錢叔那只大船的那天起,每天,小樹都把羊趕到能看到船的地方,逗留一兩個小時,才趕到其它地方放牧。有時在河的那邊,有時在河的這邊。幾個月下來,羊群一出廄門,不用誰指揮,它們順著河下游的山路抬頭就走。出村頭不遠處,河面最窄的地方,有一座獨木橋,橋身是一棵放倒搭在河上的水皮子樹,比牛腰還粗,很有些年頭了,手腕粗細的大血藤纏繞著樹身,葉片綠得發黑。羊群像一股黑白相間的水流到橋頭,大公羊會率隊站著等小主人決斷。不過河,小主人的牧鞭一戳,羊群便直直走開;牧鞭往獨木橋一指,羊群就發足向橋上奔去,過河入林。而到了看得見船的地方,羊群在灌木叢里四散開來,張嘴就吃。
船是采砂船,有一個很響亮的名字:“砂霸王”。在小樹看來,老南瓜色的“砂霸王”是一堆鋼鐵加上少許橡膠制造的怪物,它長長的嘴巴,一頭伸進或深或淺的河床,把白砂連同渾濁的河水吞下肚,再經過顛簸的運輸道,最后通過一條同樣長的尾巴吐上岸。剛出水的砂粒在陽光下如一團團蜂蜜,發出黃燦燦的光。這個怪物不分日夜,一刻不停地發出的吼叫,把長長的空曠的河谷填得容不下一聲鳥叫和羊咩。夏秋時節,河谷總是像一個無頂的蒸籠,人就是躲在蔭涼下也還是一身的汗,船臺上的三兩個漢子干愣愣地站著,不時用手袖抹一把眼睛,他們一天勞動的姿勢不會超出十個:清掃從傳送斗掉下的砂粒,給柴油機加油,彎腰煞有介事地檢查一些管管道道。抽上岸的砂多了,船上一個矮胖的漢子,便點上一支煙,高一腳低一腳踏著搭在船邊和岸上的便橋,走向砂倉上的裝載機,神情和動作輕松自在。裝載機像人咯痰一樣,咯出一團一團墨一樣黑的煙,隨后開始作業,用挖斗把砂運到砂倉。有時來拉砂的翻斗車駛來,那位矮胖的漢子又再下船裝砂。船老板錢叔也常常和船工呆在船上。從小樹記事起,錢叔就獨自一人劃著一只西瓜瓣似的小船,在蛤蟆河撈砂,一天能撈三拖拉機,順便用掛網掛三五公斤魚。小樹是錢叔看著一天天長大的。跟爺爺放羊時,爺爺常把羊趕到錢叔撈砂的河段,羊飲水時,錢叔會停下手中的簸箕,跟爺爺扯一會兒閑話,抽一會兒煙。去年冬,因“吃人的糧食案”,爸爸永遠地走了,爺爺進了監獄,十二歲的小樹接替爺爺放羊,那段時間不見了錢叔,等再見到時,他正在帶人一天天頂著烈日組裝采砂船。看著老板與小樹親近,又吃過幾只小樹家的肥羊,船工們每天都有一個儀式:當小樹和他的羊出現在河邊時,他們會摘下安全帽向他揮三下,尤其上個月才上船的那個又高又瘦的小伙子——他有一個怪有意思的名字——“如果”,更是把安全帽都掄圓了。小樹呢,也像個小姑娘一樣燦爛地笑著,向他們久久地揮動用紅果木做的羊鞭作回應。讓小樹感到好笑的是:采砂船下水五個月了,船還沒有向下游開出一公里。用如果的話說,這是世界上最慢的船。像這樣的船,石則坡村上游十多公里的河道里還有兩只,是屬于一位姓張的老板的,張老板的船剛組裝好下水那天,小樹和小伙伴上船去看熱鬧,戴眼鏡的張老板小心眼,他們光腳剛踏上滾燙的船板,就被他連推帶搡給攆下船,說出了事他可擔當不起。
小樹為爺爺難過,沒有見到錢叔的“砂霸王”。
招到新手上船或從建筑老板那里領到砂款,錢叔都會殺一只羊慶祝或款待砂工,羊都是向小樹家買的。小樹巴不得錢叔天天都招工或領到砂款。錢叔心腸好,出的價比羊販子高很多,殺羊時還會請他們母子一起去享用。第一次請他們時,母親不答應,但錢叔說:“銀豆,你難道忘了多年來我跟你們家是什么交情?再說你們娘兒倆去了,只不過添個碗添雙筷,這點情你要領。”媽媽帶他去了,帶著一大竹籃洋芋去。昨晚一回家,他就迫不及待地跟母親說了錢叔又要殺羊的事,她點點頭,囑咐他挑一只最好的羊給錢叔。
錢叔不在船上。錢叔身材矮小但結實,大嘴,大鼻子,小眼睛,頭發掉了大半,但下巴上留著又黑又長的山羊胡。小樹一見到他,就會生起一種依賴感。今天,他跟如果們相互問候過,實在受不了河谷滾滾的熱氣,就把羊趕到半山上的機耕道上邊的灌木叢。天氣果然涼爽多了。他鉆進一叢栗樹叢里躲涼。睡意朦朧時,隱隱陣陣車聲。他站起來,很快,車子就露面了,是錢叔的皮卡車。車子在小樹面前停下了,小樹看到,敞著的后車箱里放著白菜、大蔥、薄荷、鹽巴、味精,還有衛生筷、餐巾紙等,不用說,是準備晚上開伙用的。錢叔丟了一瓶礦泉水給小樹,笑問:“我要的羊送下去了吧?”小樹擰開瓶蓋,大大地喝了一口水,才說:“還沒呢,我想讓它
再多吃幾嘴。錢叔,今天你是招到新砂工還是收到砂錢了?”
錢叔眨了眨眼:“你這么小個人,卻操大人的心。這回殺羊可不是招了新砂工,也沒收到砂款,縣環保局的朱局長要到我的砂場。”
小樹用羊鞭指著一只膘肥體壯的黃羊:“錢叔,你看看這只行不行?”
錢叔滿意地點頭:“就這只吧。來,我們干脆把它弄上車,我拉下砂場好了。”小樹取下別在后腰帶上的鐮刀,割了一根拇指粗的青藤,上前盤在黃羊又長又彎的角上。錢叔提著羊角,小樹抱著羊后腰,兩人一用力,羊就上了后車箱。錢叔把咩咩叫著的羊拴好,跳下車拍拍小樹的肩膀:“今天你回家早一點,叫上你媽,來砂場吃肉。”
望著車子載著咩咩大叫著的黃羊慢慢下坡,小樹心里隱隱有些不好受:在他的羊群中,大黃羊是最溫順的,它身康體健,卻很少跟同伴打架,從不偷吃莊稼。自己卻把它給出賣了。但一想到錢的用途,小樹就不愿多想了。
小樹比往常提前半個時辰回村。遠遠地,他家的大黑狗“大舌頭”就歡叫著迎了上來,人立起來,把兩只前腳搭在他的雙肩。大舌頭是從河里撈上來的。有一年發大水,村人都跑到河邊用長長的抓鉤打撈從上游飄來的柴禾,有的還撈到一些半死不活的豬雞羊。小樹看著大人在撈東西。忽然,他看到一只小黑狗趴在一簇飄浮的樹枝上,沖著岸上的人汪汪哀鳴,小樹央求爺爺把小狗撈了上來。小樹把比一只耗子大不了多少的小狗抱回家,幾天后,發現這只小黑狗長有一條長長的舌頭,小狗的舌頭甚至能輕而易舉舔到自己的腦門。小樹就把它取名叫“大舌頭”。
把羊趕進院,小樹還沒有忙得喘一口氣,就接著到村后一棵大青樹下的龍潭里挑水喂羊。大舌頭不緊不慢地在他身前身后跑著。幾年前,他跟爺爺放羊時,蛤蟆河還沒有采砂船,那時的河水雖不清,但有魚有蝦,羊還肯喝,現在,河水都成了黃湯,羊是最愛干凈的牲畜,離河老遠它們就繞開了。人們更是連洗手都不敢用河水,就連河里的魚,也有一股柴油味,人們不愛吃,打來喂貓喂狗。他以前的幾個同學正在潭邊洗衣服。小樹才想到今天是星期天,學校放假。好久沒有見到他們,小樹感到一種親切。他們紛紛搶著告訴他學校的新鮮事:全校的學生搬進了高大的教學大樓上課;學校建起了觀禮臺,星期一清晨,三百多師生都要舉行升旗儀式;學校成立了鼓號隊,有五十多人;他們班的班主任也換了,姓韓,從縣城小學調來,人長得好,教學水平也高,他們班的成績幾個月就上來了 ;學校還有人捐來十幾臺電腦和一架鋼琴……小樹聽了,感到學校變得離他越來越遠,頓時有一種說不出的東西梗在心頭,趕緊打了水走開了。
小樹把兩桶水倒在三個橡膠皮做的大盆里,羊群擠擠搡搡一哄而上,把頭伸向大盆,羊角發出悶悶的碰撞聲,和水灌進喉嚨的聲音交響成一片,很快,三個盆底只剩下薄薄一層水。把羊關了,小樹去山地里叫媽媽。山上靜悄悄的,能聽到自己的心跳。這些年,村里的青壯年都外出打工,干活的只有些老年人,山地里人煙稀少,再也沒有他小時候那種人歡馬叫的景象。這幾年,母親跟著村里其他人,把以前種玉米的山地,都栽上小米辣,足有小半山坡。母親用羊糞做底肥,小米辣結得簇簇擁擁,有的還要用樹枝做支架,成熟時一個是一個,個頭均勻、圓實,一棵可以結一二斤,產量比別的人家高一倍。小米辣可以從青黃一直采摘到紅透,收入比種玉米劃算。晚上,有人開車到村頭收購。母親貪活,直到把兩個竹籮摘滿,母子倆才直起腰。回村把小米辣稱給收辣椒的人,村里傳來了菜販子的吆喝。
石則坡村的地大多掛在山坡上,村人要吃點新鮮菜不容易,但這給山外一對夫婦帶來了商機。這對年輕的夫婦從山外采購了肉食菜蔬,用小貨車拉了,走村串寨叫賣。車上拉的貨色真多:白菜、青菜、番茄、大蔥、生姜、青辣椒等,肉類有豬肉、牛肉,還有用水箱養著的大江鰍、草魚,此外,還有香蕉、蘋果等。當然,白酒更是少不了,用大塑料桶裝著。小夫婦的生意也有競爭者:一位體重一百多公斤的壯漢,騎一輛三輪車,上載煮好的豬血、鹵豬頭豬腳,還有豆腐等,每天下午就在村里叫賣。他真的是聲若洪鐘,站在村頭一聲吼,連在山地里干活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他也有自己的市場:豬血三元一大碗,連佐料都給你備好了。爺爺還在家的時候,天天晚上都會叫小樹去端一大碗豬血回來。可家里出事后,媽媽把每一分錢看得比命還重,他就沒有再嘗到豬血的美味了。小樹記得端午節吃過一次雞肉,至今有兩個多月都沒沾上葷腥了,除了韭黃炒雞蛋。盡管幾個月來小樹家幾乎沒有買過菜販的東西,但每晚,小樹要聽到菜販的吆喝,才覺得一天是真的過完了。
媽媽倒是一點也不著急等著他們的美味。她慢條斯理喂雞,為小樹洗頭,又洗了自己的,等她換上干凈的衣服要出門,天都黑透了。小樹從一個插座取下正在充電的頭燈,頭燈迷彩服一樣的顏色,拳頭大。剛買回那幾天,小樹喜歡得不行,晚上戴在頭上,滿村無目的的走。他把頭燈給媽媽戴上,媽媽往她的三輪車上放了滿滿一塑料袋小米辣,發動了馬達,小樹趕緊跳上后車箱。車子不緊不慢地行駛在河岸的機耕道上。一想到羊肉,小樹肚子咕嘟嘟響,蚊蟲撲打著眼睛,臉面,也不覺得疼痛。終于,他看到了從砂倉工棚的伙房里透出的燈光,聞到柴油的怪味,接著聞到了羊肉的濃香。下車后,小樹一抬頭,看見一輪圓滿的大月亮剛從河對岸的山尖尖上滾出,砂倉一片銀白。能聽到采砂工打打鬧鬧時發出的歡叫,他們正在不遠處一條小溪里洗身子。
砂倉依山一邊,用空心磚、石棉瓦蓋著三間工棚,一間用作伙房,錢叔帶著八個采砂工住在另外兩間。錢叔像個女人似的蹲在伙房里的灶前剝大蔥皮。他們走進時,他連忙站起身來,對著母子倆憨厚地一笑,手腳沒地方放似的。表演似的,他掀開鍋蓋,往白浪滾滾的大鍋里丟了一大把野花椒,夸張地不斷抽著鼻子。小樹站在鍋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緊盯著大卸八塊的羊肉和腸腸肚肚在大鍋里翻騰,口水都快流出來了。錢叔瞇縫著眼,用鍋鏟撈起一只羊腿放在菜板上,操起菜刀削下手掌大一塊羊干巴,反手遞到小樹手里。小樹像捧著一團火一樣捧著肉塊不斷在兩手中倒騰著。坐在一個塑料凳子削洋芋的母親嗔罵道:“小樹啊,看你饞成這樣,真像條餓狼。”錢叔說:“我說銀豆,哪個孩子不是這樣長大的。”小樹怕母親再說難聽的話,捧著肉出了伙房。
曬了一天太陽的砂還火辣辣的,走幾步,他放羊穿的解放鞋就被砂灌滿了,他索性把鞋脫下扔在工棚墻腳,走向停在砂倉最高處的裝載機,爬到駕駛棚頂上盤腿坐著,車棚還燙屁股,也有積砂,抓一把在手中,像抓著一把制造火藥用的剛出鍋的鋸末。白天,船工們會把身體脫光躺下,用砂埋嚴,說是“砂浴”能治風濕病。一天小樹也學著他們把光身子埋進砂里,可他一分鐘都受不了,趕緊起身,把睡在砂里的砂工們逗得哈哈大笑。砂倉足有半個籃球場大,是錢叔從村里一戶人家租來的稻田。砂倉存砂不多。聽人說,錢叔的砂比別的砂場便宜,不愁銷,而像上游的張老板,仗著本錢厚實,老是把砂儲得像一座小山,瞅機會賣好價錢。心滿意足地吃完羊肉,小樹才發現采砂船難得地停了,只響著一臺照明用電的柴油機,竟然能聽到河流的聲音和蛙蟲的鳴叫。
“砂霸王”正式開動采砂那天,錢叔為大船披紅掛彩,還從縣城請來文藝隊在船上表演歌舞。鄉上、村委會的領導都來剪彩,他們母子倆和村里的人都來看熱鬧。村里的男人和孩子們都上了大船,只有女人們站在河岸上眼巴巴地看著。他拉著母親的手,要她也上船,母親甩開他的手,嚴肅地說,河上有禁忌的,女人可不興上船。那天,他在船上東瞅西瞅了半天,沒有一樣有意思的東西,掃興得不行。后來張貼在操作間墻壁上一張打印的《注意事項》引起了他的注意:
1、操作之前先進行設備檢查,保證設備動力一切正常。
2、未滿十八歲及五十歲以上者不得操作或維修。
3、嚴禁未經專業培訓者或酒后操作本系列機械。
4、設備出現異常時,立即停止工作,靠岸檢查。
5、檢修采沙船時,必須將全部機械停穩后,方可進行……
七八條“事項”,可沒有一條說不讓女人上船,小樹想問錢叔個究竟,但錢叔正跟一個干部模樣的人說話,不,像在喊話,下巴上的山羊胡被江風吹得忽左忽右,他就再沒上前糾纏他。小樹發現,在船上當采砂工,是一個更適合聾子或啞巴做的工作,每天泡在機器密不透風的囂聲里,語言是沒有用的,人們交流更多的靠手勢和眼神。月亮比他下車時升高了不少,河里的砂船一目了然。他抓了把砂擦了擦手上的油膩,想再上船看看。快走近河邊時,河谷一陣風吹草動,砂倉也飛砂走石,砂塵彌漫,連天上的月亮也黯然無光了,他趕緊回頭跑回伙房。
母親還在削洋芋,錢叔忙著切肉、擺放碗筷。數不清的蚊蟲圍繞著工棚橫梁上的燈泡跳舞。錢叔請來吃羊肉的客人都到了,小樹差不多都認識,鄉上和村委會的頭頭腦腦,河上游砂場的張老板,還有幾個建筑工地的老板,加上錢叔的采砂工,有二三十人。錢叔說的朱局長也來了。朱局長三十出頭的樣子,張老板、錢叔和船工們都在認真聽他講話:要注重環保和河道安全,不準超規開采,要不,輕者罰款,重者吊銷采砂證。小樹剛要走開,朱局長轉了話題,要張老板講講他的“娃娃神”,他趕緊提了個凳子,坐在離張老板最近的地方。
蛤蟆河上下幾百公里的人都知道,張老板是最有底氣的砂老板,不只因為他財大氣粗,還因為他有一個供奉著“娃娃神”的河神廟。幾年前,小樹跟奶奶去張老板蓋的河神廟燒過香,看到在一間土坯為墻、茅草覆頂的小屋里,一個大石缸里,養著一條一米長的娃娃魚。它有鼻子有眼,就像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嬰兒,只是鼻子眼睛沒有嬰兒的明顯,當時小樹驚得張大了嘴巴。據說,這只娃娃魚吃的是從離蛤蟆河上千里運來的長江水和長江水里的魚蝦。后來,去看“娃娃神”的人越來越多,張老板就把他的“娃娃神”轉移到別的地方供奉,沒有人能再看到他的寶貝了。人們都在傳說著“娃娃神”的來歷,但一個說的跟一個說的不一樣,小樹吃不準哪個人說的才是真的。有一次,也是在錢叔的砂場,小樹聽到有人問起張老板這事,張老板卻不肯說。這回朱局長一問,張老板倒也爽快,張嘴就說開了。
張老板說:“從大江大河口里搶東西吃的人,按我們這行的規矩,需要有一種從水里得到的神物來供奉,這樣才能求得風平浪靜、化險為夷,船人兩安,化砂為金。”說著,他有意無意瞟了一眼正在忙著切肉的錢叔,接著說,“沒有神物相佑,誰敢從大江大河嘴里奪食,遲早會有報應的。”
小樹看到,錢叔的神情一下黯淡下來。他心里像突然壓了一塊石頭,不禁女孩似的白了張老板一眼。
如果不以為然地說:“怕沒有你說的這么神秘。你看我們錢老板沒有你說的神物,我們不是照樣平平安安,采砂賣錢,看你說得這樣神乎其神,都什么年代了,還這樣迷信。”
在錢叔的船工當中,只有如果愛讀書,知道很多小樹不知道的事情。聽如果這樣說,小樹航海稍稍安下心來。
張老板卻十分掃興,逼視著如果:“你說我是在裝神弄鬼?世上不少人,不見棺材不落淚。”
如果臉色一下變了,要分辨什么,朱局長不高興了,說:“不要東拉西扯了,讓張老板接著講。”錢叔上前給大家散煙,小樹看到他顯得心神不定。
“初中一畢業,我就在一條大江上當采砂工。大江里的采砂船那才叫氣派,船艙大得能做球場,船上二三十人,一天采的砂夠我現在的砂船采一個月。當了半年船工,我就看出,采砂太來錢了。我們船老板北京、上海、青島、海南都有房子,五六十歲的人竟有三四個女人,一個比一個漂亮,一個比一個年輕。我發誓:一定要買一張自己的船!但在大江里采砂,是要用命來做老本的。風里浪里十幾年,我們的砂船上不知換了多少人,我思量除了在船上撈砂,我再沒別的本事,硬挺下來了。時間一長,我只要往江里瞄一眼,就知道有沒有砂脈。就為這個,老板非常器重我。我每個月的工錢是別的船工的兩倍。但大家都知道,在砂船上像坐牢,我像別的船工一樣,管不住自己,又嫖又賭,這樣下來,別說買船,手中常常沒有一分錢,每年都不好意思回我老家過春節。我們船老板為什么能財運亨通,就是人家有一個了不得的神物,一只蝦。我剛上他的船就聽人說,那蝦有人的大腿粗,兩米長,像用金子打造出來的一樣閃閃發光,夜里不開燈也能看得一清二楚。這只神蝦被他供奉在離長江最近的一個神秘的地方,有專人看護喂養,過一個月就要請大和尚去為它誦經,增加法力。要想看一眼這只蝦的人,除了省部級領導,就是身家上億的地產老板,他的主顧。為什么他不供奉別的水物,卻供奉一只蝦?這是有講究的,也很簡單,因為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蝦呢,蝦吃泥巴。大江里的泥巴不就是砂嗎?他的神蝦從哪里來,就是一天他親手從大江里撈起的。我聽了半信半疑。我能夠親眼看到這只蝦并有今天這樣的日子,也算是一種機緣。一天,我們老板那個三四歲的小兒子跑到船上玩耍,一排巨浪輕輕拍了一下大船,大船便如一片樹葉晃動,這一拍不要緊,他那個爬到船欄上看稀奇的小子卻一頭扎進大江。我離孩子最近,看得清清楚楚,我們老板也看見了當時的情形,臉白如浪,渾身打戰如船。我連衣褲都沒脫,就跳進大江。其間的驚險我就不用說了,總之我把孩子救起了。那天,當著一船的砂工,他們父子在我面前跪下了。當天,坐著他的寶馬,我第一次看到了他供奉的神物。真是眼見為實嘛。我腿腳一軟,就跪在它面
前。在他那個小廟里,他還給我一個沉甸甸的手提包,說送我一張船。回到他開給我的酒店,關上門一拉開包,一沓沓大紅錢差點晃瞎我的眼睛。定下神一數,天哪,整整五十萬!這筆錢,大船買不起,像我現在這樣的船,買兩張綽綽有余。但第二天我照常上船了,我算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知道大江大河的險惡。我想等哪天尋到自己供奉的神物,再動手也不遲,就這樣,我一直等啊等,直到前年……”
這時,錢叔卻招呼大家動手開吃了。小樹看到,所有的人都像沒有聽到錢叔的吆喝似的,還在屏氣凝神望著張老板。
還是朱局長出面,他擺擺手:“錢老板,讓他說完。”
張老板好像也沉浸在自己的故事中,他重重地點頭。
“從那天起,我一直存有一份私心,指望能從江里撈起屬于我的禮物,每天,我都睜大眼睛盯著出水的一切東西。在大江里撈砂,我們撈起過不少死牛爛馬、破銅爛鐵、瓶瓶罐罐,也撈過人的死尸等不干不凈的東西,但我一直沒有撈到自己想要的神物。就在我準備放棄、想用這筆錢做點別的營生時,一天晚上,我的寶物卻自己送上門來了。那是一個冬天的晚上,我發現抽砂管好像被什么東西卡住了,這也是常有的事,爛木板,廢輪胎,破銅爛鐵,最多的是臉盆大的石塊,遇到這樣的情形,只要跳下個砂工,潛進水,三下兩下扒開了事。但那是冬天,又是深夜,天上還飄著凌,船工們都穿著軍大衣還打戰,沒有人下水。最后有人想出法子:船上五個船工,五支香煙,四支小紅河煙里放上一支牡丹,誰抽到牡丹誰下水。我是老船工,第一個抽,誰想一到手就是那支牡丹煙,只好下水了。我一氣喝了半瓶老白干,脫光身子,撒尿搓了自己的肚腹,一咬牙跳了下去。冬季是枯水季節,水只到我腋窩處,我很快就摸到了卡住抽砂管口的東西,手感告訴我,又是一個破土罐子。我剛想把它扒開,但轉念一想,以前瓦罐都會被抽砂頭打碎,怎么它還完好無損。就著船上的燈光,我把它抱到篩砂機篩下的細砂上,罐子口小肚大,倒干水,聽到里面有什么東西在嘎吱作響,把耳朵貼在罐子上面仔細聽,好像是有什么東西在里面爬動。我的心就要跳出喉嚨,小心翼翼伸手進去,摸到一長條軟呼呼的東西,湊近一看,是一條又白又胖的娃娃魚。這娃娃魚在這個大土罐里不知道活了多少年了,也不知道它吃什么東西,但是居然還活著!我輕輕把土罐打爛,它沖著我不斷點頭,還吱吱地叫,像等了千年萬年。當天,我沒有再回那張船。”眾人嘖嘖稱奇。
張老板除了有神物,還有一輛嶄新的轎車,錢叔沒有神物,車只有一輛半新不舊的小皮卡車,不知為什么,這讓小樹感到一種失落。他不禁又把視線投向錢叔,錢叔系著圍裙正在忙活,顯得心事重重,小樹又不禁憤憤的白了張老板一眼。
錢叔早就想有一張屬于自己的機動采砂船了。幾年前,河水半清半渾,牛馬羊還能將就著喝。假期和雙休天,小樹跟爺爺上山放羊,每天下午,爺爺總把羊趕到錢叔撈砂的河段飲水。一見他們的羊群,錢叔就會把船劃到岸邊,停下活計跟爺爺聊一會兒天。錢叔的船又尖又長,是鐵皮的,淡紅色,像晚秋被霜打過的一片樹葉,老半天在蛤蟆河中打轉。夏天,小樹常常圍著船游泳,有時玩累了,就爬上船,仰面朝天地躺著,睜大眼睛放眼天空。晴天,只見蔚藍的天空上,大朵大朵的白云悠閑自在地飄浮著,仿佛大堆大堆的積雪似的。他的心,也像天上的云朵,輕盈得飄起來,越飄越遠。再望河兩岸,所有的莊稼樹木也都把頭伸向天空。砂好賣的時候,爺爺還會下河幫忙。冬天,有時買砂的拖拉機在岸上等著,他們凍得嘴皮發黑,還泡在河水里拼命。錢叔也從不說聲謝,但等到過大年,小樹總會有他給買的新衣新褲新鞋子。
除了夏季山洪溢滿河床,一年四季,錢叔都一個人泡在蛤蟆河里。錢叔的家在城邊的一個小村。他結過婚,婚后還有一對兒女,但后來妻子的娘家承包了一個煤礦大發,一再勸說他到礦上當監工。可他喜歡蛤蟆河自由自在的日子,喜歡蛤蟆河金子一樣的砂,妻子受不了,兩人好說好散離了婚,妻子帶著一對兒女回到娘家,后來改嫁了。每當他在河里捕到大魚,都會送幾條去前妻家,并和妻子現任丈夫喝上一頓大酒。他說,蛤蟆河的砂是世界上最好的砂,沙質細膩,顆粒圓潤,品質高,比金砂還珍貴,還易開采。這里離縣城不過五十公里路,但沒有什么要緊事,他很少進城。他說,城里有什么好,光是人和車,擠得要命,冬天也是一身的汗。守著蛤蟆河,比什么都好。小樹家里殺雞或是割回肉,爺爺總會把他請來,透透地喝一回酒。爸爸跟他都是蛤蟆河上游河西村的人,兩人年紀差不多,還沾著親,又都是厚道人,處得很投機,他們常常猜拳劃令,輸了的得喝酒,爺爺在一邊當裁判,眼睛一眨也不眨,對兩人誰都不偏袒,誰輸罰誰。撈砂人長年累月泡在水里,身上寒氣重,易患風濕病,而蛇酒能壯陽。爺爺心細,放羊時一見到大蛇,就想法捉回來,出高價打來上好的高粱酒泡著。幾年下來,竟然泡了幾大壇,什么烏稍蛇,白毛蛇,還有一壇泡著一條眼鏡蛇,一條比一條害怕。爺爺吩咐的事小樹都去做,但不敢去打酒。錢叔也從不會空手來他們家,蛤蟆河里能吃的東西,都會出現在小樹家的飯桌上。如珍貴的水老虎,它身體細長,像一個圓筒,頭又尖又長。錢叔告訴小樹,水老虎生性兇猛,又貪食,有時一口就能吞下比它還大的魚類,是淡水魚的大敵。還有馬嘴魚,它經常在水底亂石間穿越,喇叭形的大口伸縮自如,小魚小蝦一見到它,就在劫難逃了。紅燒水老虎、清蒸馬嘴魚都是母親的拿手好菜,至于城里人視為稀罕之物的黃臘丁魚,更是他們常享用的盤中餐。每次大口喝著蛇酒,錢叔把嘴咂得嘖嘖響,說這樣的好酒怕是蛤蟆河里的河公河母都難喝得到。聽他這么說,爸爸趕緊又把他空了的酒碗倒滿。
錢叔說得最多的,就是他要買一艘他在電視上見過的采砂船:“我打聽過,山東青州采砂機械廠生產的‘砂霸王,至少日采五十噸。可你也不要小看我這艘小鐵船,它讓我認識了很多建筑工程老板。以后我有了采砂船,采的砂多,就不愁銷路了。”總算攢夠錢,在前妻父親的幫助下,錢叔拿到了采砂許可證,去年冬,他去山東買船。就在那段時間,小樹家出了大事。錢叔總算有了采砂船,但五個月過去,他一直沒有靈物護佑自己的船。一想到這,小樹的心里像壓了一塊石頭,恨不能自己變成一條像張老板那樣的娃娃魚,保護錢叔和他的砂船。
臨時用木板搭就的長桌上,擺著三大盆羊肉,大塊大塊的洋芋也混煮在羊肉里,喝的都是當地用玉米釀的老白干。剛開始時,只有錢叔和朱局長、張老板說話,采砂工和其他人都忙著埋頭吃喝。幾碗酒下肚后,他們的聲音就完全把錢叔們的話頭壓住了。小樹坐在媽媽身旁一邊大口吃著,一邊還在為錢叔沒有神物抱憾。媽媽不時放下碗筷,去給男人們倒酒加菜。有人向媽媽勸酒,媽媽面無表情,斷然搖頭。張老板大夸羊肉好吃,并要他們三天后送一只最大的羯羊到他的砂場,母親點頭答應了。他們帶去的幾斤小米辣成了大家的最愛,采砂工一口羊肉一個小米辣,吃得汗流浹背,嘻嘻哈哈。爺爺也愛吃小米辣。爺爺把小米辣蘸了湯,在鹽巴里打個滾,往嘴里一丟,“咯吱”一聲,像吃炸黃的小魚一樣享受。一天,小樹學著他往嘴里扔了一個小米辣,一嚼,像咬著一根燒紅的鋼絲,趕緊吐出來,淚涕交加,母親笑著給他舀來一匙蜜,連蜜都是辣的。看著小樹伸長舌頭,不斷大喘著在飯桌前走來走去,爺爺笑得連口里的酒都噴出來了。笑夠了,爺爺還說了一個謎語要小樹猜:“小小蟲子紅彤彤,一條一條枝上掛,大人吃了笑哈哈,小娃吃了叫媽媽。”小樹一下就猜出是辣椒,爺爺向小樹翹起了大拇指。眼看著采砂工一口一個,一口一個,若無其事地咀嚼小米辣,小樹感到自己的嘴里也火辣辣的。
吃喝間,錢叔搛了一團羊腦給小樹,朱局長似才發現小樹母子的存在,投來探尋的目光。錢叔剛要開口,村委會張主任卻搶著介紹了,并說起了小樹家幾個月前發生的事,七八個采砂工和朱局長都豎起了耳朵。小樹有些難堪,臉都急紅了,不禁把視線投向媽媽,媽媽目光迷離,似聽而不聞,只顧埋頭小口地吃著碗中的東西。張老板的話頭一再被錢叔打斷,但喝得臉紅脖子粗的張主任卻很快又接上。朱局長一干人大致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們一時停止了吃喝,用同情的目光望著他們母子倆,七嘴八舌地驚嘆:只知道人要吃糧食,想不到糧食也會吃人。局長說:“大姐,聽我的勸,這孩子應該回學校。”母親不出聲,慢慢低下頭,小樹看不到母親的臉,它被長長的黑發蓋住了。
張主任搖搖頭:“朱局長,你可能不知道,他家不但欠著銀行一大筆貸款,還欠著三親六戚幾十萬元,只怕要牛年馬月才能還清,小樹想上學,難啊,再說,他就是大學畢業,也難找到工作。這不,我們村委會正在辦低保,把小樹的名字報上去了。絲瓜要長,還得搭個架子……”
朱局長長嘆一聲:“讓孩子完成學業,是大人不能推卸的責任。都什么時代了,孩子長大了沒有知識,光憑一身力氣能過上好日子?”
張主任還要說什么,媽媽放下飯碗,盲人般摸到小樹的手,緊緊拉住:“對不起,我們吃好了。走,小樹。”媽媽的話帶著哭聲。
錢叔搓著手,有些不知所措,想說什么,但最終什么也沒有說。如果把他們母子倆送到車旁,說:“大姐,他們說的雖是酒話,但還是有道理的,小樹是應該上學。”
母親點點頭,發動了車子。上了機耕路后,媽媽才出聲:“小樹,你吃飽了嗎?”
“吃飽了。”小樹趕忙答應。“我還給大舌頭帶了幾根羊骨頭呢。”他一低頭,身旁的羊骨在月光下白汪汪的。“對了,媽,要是錢叔有一條張老板那樣的大娃娃魚就好了。”
母親大聲說:“好人有好報,你錢叔會有的。”
小樹松了口氣,睡意襲來。
母親像長了后眼似的:“小樹,別睡,我最怕旁邊有人睡覺。瞌睡,是會傳染給別人的。”
小樹被母親逗得咯咯笑了。
母親說:“快別笑了,打起精神,我們還有活要做。”
一回家,在頭燈的照射下,小樹看到,兩大捆韭黃靠在門框上,他嘆了口氣。這些年,村里有人栽韭黃,韭黃價格好,但難打理。于是栽韭黃的人每天晚上把韭黃割下打成捆,放到各家人門前,擇好后再來收,擇好后,一公斤給一塊二角錢的“加工費”。村里的一些老人每天只擇一捆,小樹家每天晚上都要擇兩大捆,擇好后有二十多公斤,把大片綠的黃的老葉子剔除,再掐掉尖,只留下淡黃色的菜心,韭黃嫩得手一碰就折。每天晚上,等母子倆把兩大捆菜擇完,雞都叫頭遍了。但晚上他們是不寂寞的,小樹家老屋的后面一小片大竹子,寬大的竹葉能模擬下雨和流水的聲音,小風,竹林就發出大雨的籟籟聲,大風,竹林就發出流水的嘩嘩聲,雨聲水聲簡直能亂真。小樹做的夢,十有八九是在燈下和母親擇韭黃,聽著流水聲和風聲。好在種韭黃的從不在意幫他們擇菜的人家留上一些自己吃,于是,韭黃成了小樹家的家常菜,母親早晚兩頓不是煮吃、涼拌,就是放腌菜炒,吃得小樹一聞到韭黃味,就惡心得想吐。
小樹跟母親開著三輪車,把羊群中最大的一只羯羊拉到張老板的砂場。和錢叔的砂場一樣,這里也有一桿磅秤,山民送來洋芋、南瓜,就在上面過秤。此前,小樹上過張老板的砂船,幾個月不見,它還是那么高那么大。給羊過了秤,算好賬,張老板叫一個老船工拉羊去收拾,卻說手頭一時不方便,要母親過幾天再來拿錢。母親冷著臉,上前從老船工手中拉過羊,低頭往三輪車走來。張老板一張圓臉拉長了,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悻悻地掏出了黑色的錢包。母親接過錢,數了兩遍,又把錢一張一張對天看過,把手中的繩子往地上一丟,上車走人。身后,傳來張老板的笑罵:“銀豆,你都快鉆進錢眼啦!”小樹卻暗暗為母親叫好,他知道,張老板向村人買了不
少雞呀蛋呀的,卻總是要拖很長時間才給人家錢。
三輪車忽然停住了,小樹一望,他們到了野貓坡。小樹才明白母親今天帶他來的目的。野貓坡是村里人的墳地,爸爸也埋葬在這里。母親再忙,每隔十天半月,總會帶小樹到這里一趟,坐在墳頭,母子倆什么也不說,只是默默地陪伴爸爸一會。和母親呆在一起,聞著她身上淡淡的汗味和汽油味,聽著她輕輕的平穩的呼吸,小樹覺得踏實、安恬,感到日子雖然艱難,但還是有盼頭的。有幾次,他們還在這里與錢叔不期而遇,錢叔抽著煙,也點一支燃著放在爸爸墳頭。
爺爺說過,爸爸瑞國是村里數一數二有頭腦的人,也最能吃苦。初中一畢業,就趕著一輛小馬車走村串寨收廢品,到他與媽媽定親時,已經開著手扶拖拉機到處收購糧食了。奶奶說過,一年秋后,爸爸到石則坡收玉米。也有別的人到村里收糧食,但都要人把糧食扛到車上,自己抱手抱腳在一旁望著,還會在秤上做手腳。爸爸買哪家的糧食,都幫著動手搬。還有,他不管收糧還是收破爛,從不短斤少兩。光憑這些,就叫人看著稱心。那天爺爺不在家,他一個人把他家的七袋玉米從土樓上背下來,裝上拖拉機,付錢給他們時,看爸爸滿頭大汗,母親便打來一盆清水,找了一條新毛巾和香皂遞給他,就這點,爸爸看上了媽媽,結下了情緣。爸爸家在蛤蟆河下游西村鄰村,家有兄弟四個,他爸爸早就有了讓一個兒子去當上門女婿的心思。媒人一走動,很快便訂下親來。
成了石則坡村的人后,爸爸照樣開著拖拉機到處跑。夏天收小麥,冬天收玉米,平時干他的老本行,收破銅爛鐵,塑料廢品,他一年的收入,遠比家里養羊、種地加起來的還多。當小樹上學時,他家已經蓋起了三間兩層的小洋樓,幾年后,家里有了十多萬元的存款。小樹曾跟著爸爸去收過廢品。收廢品的爸爸,卻穿得干干凈凈,胡子也刮得干干凈凈,頭發散發著洗發水的香味,對人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手機總是放著流行歌曲。爸爸喜歡人搭他的順風車,只要車上還能容下人,他都會主動邀請路人上車,有時要多繞幾里路,他也絲毫不在乎。但往往他會有意外的收獲。坐他車的人,會在本村幫他招徠生意。爸爸還力大過人,有時一高興,就會把小樹舉過頭頂,像舉一個稻草人。
去年,本地引進一種雜交玉米新品種——保玉八號。當年雨水好,四村八寨的玉米大面積獲得豐收,玉米上市后,價錢比往年低了很多。爸爸看準了時機,跟爺爺和母親商量后,把家中的積蓄全部取出,爺爺甚至把他幾年前從縣城棺材鋪割回的兩口棺材也賣了,那是他為自己和奶奶準備的。為收購更多的糧食,把買賣做大,他們又從銀行貸款四十多萬元。冬天,玉米粒干透,他們動手了,租了縣城邊一家小學一間空閑下來的教室貯存收下的玉米。他們挑中這個教室,是看到教室建在高出學校操場四五米的一塊坡地上,可以防潮防洪。以前教室還在使用時,學生們要爬二十幾級石階,才能走進教室。爸爸還買來油毛氈鋪了底,又用木板釘死門窗。他出的價比一般的販子每公斤多一角錢,于是,每天售糧的牛車馬車和拖拉機在他們的倉房前排成長隊,人手忙不過來。爺爺把羊交給母親放牧,趕來為他過秤付款,爸爸呢,像以前收糧一樣幫著人家把糧搬進倉庫。一個星期后,教室快堆滿了。爸爸干脆把教室的瓦屋頂揭開幾個口,搭上架子。做了木梯,把玉米背上去倒進房子。這一來,教室能裝的玉米更多了。
這天一大早,當爸爸氣喘吁吁地把一袋玉米背上屋頂倒下時,突然,靠操場這邊的教室墻體崩坍,三十多噸玉米傾瀉而出。后來,辦案人員聽到在場的一位女教師說,當時是下第一課的時間,操場上男學生正在打籃球,十幾個女生坐在石階上看熱鬧、曬太陽。她剛端著一杯水走出辦公室,突然聽到轟隆一聲巨響,一抬頭,看到屋頂上一個人一個倒栽蔥插到操場上,玉米像從天而降的洪水,轉眼間就把落下來的人和坐在臺階上的女生吞沒。情急之中,她撥打了 119、110、120電話。隨即,校長帶著學校一百多個師生跑到玉米堆,搶救那十幾個女生。家住附近的居民聞訊趕來,人們用臉盆、鏟子,甚至用口杯來扒拉玉米,有的人是騎摩托車來的,就用頭盔做工具。半個小時后,被埋的十幾個女生都被從玉米堆和墻土中淘出,其中的兩個當時已經斷氣。受害的學生家長趕來,有一個女人當場暈厥。爸爸是最后才被淘出來的,頭顱摔得稀爛,腦漿摻和著玉米,參加救人的學生看了嚇得趕緊捂上眼睛跑開。當天中午,送到醫院搶救的十二個女生,又有一個救治無效死亡。事后聽人說,靠近教室的操場大半被金黃色的玉米覆蓋了,最厚的地方深達三四米。這些,都是小樹東一句西一句聽大人們說的。
還是聽人說,爺爺當時也像瘋了似的跑進玉米堆,十個手指都扒得鮮血淋漓,仍不住手。但爺爺被公安局拘留了。爸爸的家人從河西村趕來,和母親、奶奶一起把爸爸送到村后的野貓山埋葬了。在爸爸的墳頭,爸爸的爸爸——小樹也叫他爺爺——抱著小樹,七十多歲的老人哭得像個孩子。很快,小樹家價值近百萬的玉米和他家剛建起的三間樓房被變賣了,他們又搬回以前住的已經用來關羊和堆放柴草的老房子。村里人都不忍心要他家的樓房,后來賣給了村委會,被改造成辦公樓。變賣糧食和樓房的錢,被政府用作撫恤金發給受害女生的家屬。很快,銀行來催還四十多萬元的貸款。河西村的爺爺家聞訊送來十萬元救急,錢叔也送來十萬元,小樹聽人說他是硬著頭皮向前妻借來的。銀行的貸款利息是要人命的,母親又求遍三親六戚,借得七萬元還貸。但家里仍欠著近二十萬的巨債!這天早晨,村里的同學來叫小樹去上學,可他已經把羊趕到山上去了。爺爺在縣城邊的看守所呆了四個月,家屬不能去探望。后來爺爺被判刑四年。聽人說,有律師主動找到他,說可幫他上訴爭取減刑,但爺爺連連搖頭,對律師說,他一閉上眼睛,就會看到三個血肉模糊的女娃娃和自己的女婿。就是判他五十年也贖不了自己的罪。有好長一段時間,蛤蟆河沿岸的村寨都在流傳著“糧食會吃人”的故事。上個月家里才接到通知,爺爺在離這兒二百多公里的硯山監獄服刑,家屬可以
去看了。
家里出事那幾天,母親像一個紙人,每天神情恍惚,干什么事都心不在焉,做飯燒爛了幾口鍋,菜里有時沒有鹽,有時咸得要命。奶奶帶著小樹到蛤蟆河邊焚香燒紙潑水飯,口里念誦有聲。“天神地母,保佑我兒啊,三魂七魄,快回來啊,見河有橋,走路有鞋啊,天冷有衣,好吃好在,過一世啊……”說也奇怪,奶奶叫過魂后,媽媽第二天就有了人樣,回過神來,照常過起了日子。
車子快到村頭,母親忽然說:“等摘完小米辣,我要去看爺爺。”小樹連忙說:“我也要去。”媽媽說:“你趕著羊去?這一去來回要兩天,羊又不是牛,可以關著養,羊要天天上山吃新鮮,你去了羊吃什么?”小樹的眼淚刷地流了下來,他巴不得一下就能看到爺爺。
那天,小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把羊趕到山上的。錢叔在砂船上,他忍不住跑去向他說了自己的委屈。想不到錢叔說:“我也想你爺爺。你跟你媽說,我們一起去。到時讓如果幫你家放兩天羊就行了。對了,聽人說到監獄看人時間有規定,不是隨時想去看都行。等我打聽清楚后提前告訴你們。”小樹高興得跳起來。晚上,小樹一進門,就跟媽媽說了白天錢叔說的話,母親有些生氣:“就愛多嘴!”小樹委屈得連水都不想去挑了,母親無奈地說,“你跟他說,要去也要等我摘完辣子。”
小樹太想爺爺和奶奶了,第二天,他沒有向錢叔傳這句話。
4
就在小樹以為錢叔忘記了自己說過的話時,半月后的一天晚上,錢樹來到他們家,通知說可以去探監了。這時,媽媽不但摘完了小米辣,連辣椒棵也拔了曬在地上。
錢叔是和如果一起到小樹家的。如果看樣子不會超過二十歲,可他已經是個老采砂工了,如果高出小樹半個頭,頭發很亂,皮膚黝黑,眼睛很大,很亮,一張長臉黑中透紅。小樹聽他說過,他十六歲起就在長江、黃河、南盤江的砂船上打工。他還告訴過小樹,一次他們在長江上開著一張新船去尋找新的采砂點,一天就跑了一百多公里,坐在船上,像坐在車上,大海像倒扣的天空一樣藍白藍白。他們在船上吃肉、喝酒、打牌,要多爽有多爽。他們的采砂船威風、氣派,可船老板老是拖欠他們的工錢。他是在錢老板去山東青州買船時認識他的,雙方談得很投機。后來船老板又拖欠工資,他就投奔這兒想碰碰運氣,不想錢老板是個說話算數的人,每個月一到頭,不管砂出手不出手,一分工錢都不會欠砂工的。
他們到小樹家時,天都黑嚴實了。小樹剛挑水回來給羊喝著,媽媽在灶房里生火做飯。媽媽問他們吃過飯沒有,錢叔說吃過了,如果卻伸了伸舌頭。媽媽要小樹去雞窩里把那只愛打架的大紅公雞抓來。錢叔一伸手攔住小樹,說:“銀豆,不要破費了,有什么吃什么。”母親正色道:“小樹,以后砂場就是殺大象吃,我們母子也不要去了。”錢叔一臉苦笑。小樹一下明了母親的意思,手慌腳亂把羊關了,戴起頭燈抓來雞,又進灶房拿來刀,一并遞給錢叔。不用母親吩咐,他到后院拔了姜和大蔥回來,又從小院墻頭上摘了幾個佛手瓜,一并拿到灶房。灶房里鍋里的水開了,錢叔殺好雞,和如果一起收拾好。銀豆系上圍裙,把雞砍成小塊,放進鍋里,加上姜片、辣椒、草果、八角、大蒜,用猛火爆炒,香味撲鼻時,她往鍋澆了兩瓢水,等水開后,倒進切成片的佛手瓜,捂上鍋蓋,加火煮,銀豆做這一切,行云流水,沒有一個多余的動作,小樹和錢叔司空見慣,可如果十分驚訝,雞肉出鍋后,他夾一塊嘗了,連連點頭,由衷地說:“大姐,看你做菜,簡直是一種享受。在村里種地,太可惜了。你要是到縣城開一家飯店,我敢保證天天顧客會爆滿。”銀豆說:“還將就吧。”又炒了一盤花生米、一盤韭黃,錢叔端起碗要盛飯時,被母親攔住了。母親從爺爺住了大輩子的土樓上打了兩大碗蛇酒,不聲不響地擺在錢叔和如果面前。蛇酒在燈下黃得像蜂蜜水。小樹發現,錢叔像做錯了什么事,一下低下了頭。錢叔的反應小樹心里有數,也就不吱聲了。剛才一直有說有笑的如果看到了錢叔的異常,他一會兒望望小樹母子,一會兒望望錢叔,但他們沒有理他。這時,一只羊打了一個響鼻,如果一愣,很快沒頭沒腦地說:“養羊好,羊是一個好醫生。”小樹停下了咀嚼,疑惑地望著他。錢叔和母親也抬起眼睛,一齊望著他。
如果不慌不忙地端起酒碗,大大地喝了一口,認真地望著小樹:“怎么,你不信?前些年,我們村有一位老人,靠養羊,他的家底一年年厚實起來,于是經常把羊群扔下交給家人,騎摩托到縣城的超市購物,吃香的喝辣的,但好景不長,一天他的胃痛得厲害,到醫院一檢查,竟是癌癥。他到處花錢求醫,但都無效,于是忽發奇想并開始行動:羊吃什么他就吃什么,苦蒿、麻葉、酸果、甘草,羊喜愛去糞坑邊啃硝,他也照樣跟著啃。這樣過了半年,人們從他身邊走過,再也聞不到一絲人的氣味,聞到的是撲鼻的腥臊,很多人看到他就遠遠繞開了,像躲著一只臭氣熏天的大公羊。但奇跡發生了,他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好,再到醫院檢查,什么病也沒有了。對了,他一直活到現在,逢人就講羊才是一位好大夫。小樹,如果你不相信,等有時間我帶你去親眼看看。”
錢叔總算出聲了:“照你這么說,天下的醫生都要失業了,只要跟著羊吃喝就百病不生。你真能吹。來,不要光說話,喝酒!”如果笑出聲來,氣氛終于輕松起來了。吃喝好,錢叔和如果又幫母子倆把兩大捆韭黃擇好。臨走時,錢叔說:“你們準備一下,后天我開車來接你們,一起去硯山。”小樹樂得跳起來,雙手摟住如果的脖子。
這天一大早,錢叔便在小樹家的門前按喇叭。如果也來了,小樹一直幫他把羊趕到村頭,才回頭往家里沖去。媽媽已經把準備好去佑民寺看奶奶送給寺院的一大堆南瓜、紅薯還有十多公斤大米搬上車。媽媽還割了蜂蜜,這是要送給爺爺的。石則坡村稱得上地廣人稀,但村里人惜土如金。每一寸土地都長滿了林子、莊稼、房屋。很多人家連土墻墻面也不放過,小樹看過爺爺在土墻上挖一個大大的正方形深坑,用大堆的牛糞,做成蜂房,然后在茅草做的鍋蓋上噴了糖水,隨便往有蜜蜂采花的地方一放。不一會,鍋蓋上落滿了黑壓壓的蜜蜂。爺爺用一把干凈的洗鍋把將蜜蜂輕輕掃進蜂房,一切就大功告成,等著秋后割蜜了。經爺爺打理好的蜂房風吹不進,雨淋不著,就連身手最為敏捷的松鼠,也無法將它的小腳印留在那兒。也有的人家不服養蜂,蜂房做得很漂亮,可就是沒有蜂王愿意呆在里面點子產卵,引進去的蜜蜂呆上一天兩天,就一哄而散。小樹家卻年年能在晚秋割一大桶蜜。眼下還不是割蜜的時節,但媽媽不顧蜜蜂的抗議,仍然戴上手套、紗罩,割了書本大的一塊蜜。
這天陽光燦爛。長這么大,小樹還是第一次要到那么遠的地方。不少人家撒在山地上的蕎子開出第一茬花,蕎花仿佛一片片耀眼的積雪。風吹蕎花,坡地似在搖蕩,小樹的心情就像成群的菜子雀起落在花的浪頭。
他們先是到佑民寺看奶奶。兩個月前,媽媽也帶小樹來過這里。佑民寺位于縣城邊的一個小村村頭,土墻灰瓦,七八棵牛肚粗的青香樹灑下大片陰涼,清香襲人,一條小河繞寺而過。寺外有一個池塘,兩間屋子大,靠近寺院這邊的池塘邊,豎著一塊木牌子,綠底紅字,上書三個大字:放心池。下面是數排小字:
愿以此功德
莊嚴佛凈土
上報四重恩
下濟三涂苦
若有見聞者
悉發菩提心
愿此一報身
同生極樂國。
這些字小樹個個都認識,但卻說不出是什么意思。
一見小樹,奶奶飛快地走過來,把兩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說:“小樹,你長高了。”當小樹說他們要去看爺爺時,奶奶眼圈一下紅了。錢叔上前向奶奶問好,奶奶似乎才發現他,她有些意外。奶奶雙手合十,輕輕說了聲:“來我佛地,皆有善緣。阿彌陀佛。”錢叔一愣,說不出話,只會傻傻地笑。倒是小樹,聽多了奶奶這樣莫名其妙的話,一點也不意外。
奶奶下巴尖尖的,灰白的頭發梳得紋絲不亂,說話小聲小氣。在二十年間,她生過五個孩子,清一色的女娃,其中三個沒有活過滿月就因病夭折。最后,只剩下兩個,老三和小五,老三在十八歲那年跟一個到村里做木活的四川人走了,一去就杳無音信。小五就是小樹的母親銀豆,爺爺奶奶視為掌上明珠。奶奶常對小樹說,她前世肯定做了不少冤孽,要不老天不會這樣懲戒她,生這么多孩子竟然沒有一個騎馬射箭的,只有一堆穿針引線的,沒有為劉家留下一個男根。當小五斷奶后,每逢初一、十五,她就吃素,還跟村里的幾個老人搭拖拉機到佑民寺燒香拜佛。女婿罹難、男人入了大牢后,她更相信是自己的罪孽。家里出事最初幾天,她除了下地時跟銀豆在一起,很少與家人相處,一個人在柴棚開伙做飯,睡覺,去寺院燒香的日子更多了。
小樹記得,那幾天母親好轉后,奶奶卻似耗盡了身體的元氣,她卷起鋪蓋,讓母親用三輪車把她送進了佑民寺,每天,跟尼姑們做佛事,掃地,種菜,做飯,連過端午節也請不回她。
見時間還早,媽媽便坐下和奶奶說話:家里今年收得多少小米辣,賣得多少錢,羊賣了幾只,賣得多少錢,聽說明年有人要到村里承包山地種三七……都是些芝麻大小的事。小樹聽了一會就走開了,百無聊賴地在寺里游逛。看到一個冒著青煙的山洞,還聽到里面有人說話,便好奇地走了進去。洞里光線暗弱,但很寬敞,可容納數十人。在洞正方的石壁上,塑著一尊佛像,大耳闊嘴,慈眉善目。佛像前一張木桌上,供奉著一些香蕉、蘋果、桔子和點心,香火裊裊,熏得
人睜不開眼睛。另一張桌子上,擺著一臺電視機,電視里,一個老和尚正在講著什么修身、得失,聲音洪亮。往里走幾步,洞兩邊的壁畫,讓小樹睜大眼睛,是傳說中的閻王殿,十八層地獄,像連環畫似的,描述生前做了壞事的人被小鬼上刑,用刀剝皮,吊死鬼伸著紅領巾一樣長的舌頭,放在油鍋炸的人,兩顆眼珠子都掉出來了,就像兩個雞蛋,蛋清是眼白,蛋黃是眼珠;被用鋸子攔腰鋸成兩段的,流出的鮮血紅得像一堆火,受刑的人面目猙獰,比小鬼還可怕。小鬼們骨瘦如柴,卻唱著笑著……小樹看得汗毛倒豎,膽戰心驚,卻越怕越想看。后來實在受不了嗆人的煙火味,才悻悻地咳嗽著走出來。這時,聽到從寺外傳來一聲驚叫:“大江鰍!”他撒腿往外跑去。一出寺門,便看到一群孩子站在放生池邊。原來是有人在放生。一個大竹籮里,四五條大人手臂粗的江鰍在搖頭擺尾,一個臉圓如瓜的老尼朗聲念道:
“放生放生,無刀兵劫;長壽、健康、少病;免天災橫禍,無諸災難。子孫生生不息,代代昌盛;多子宜男,所求順遂;財源廣進,四季安寧……”
老尼念一句,一個胖乎乎的漢子便抓出一條江鰍輕輕放進水池。江鰍一入水,便不見了。這時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老尼面向眾人大聲說:“我佛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放生就好比救人,是積功德。放生者,有求必應,放生者,必得天神護佑。持續放生吧,放生會讓你吉祥如意,會讓你身體健康、家庭幸福、事業騰飛、吉祥如意,會讓你應聘成功、財源廣進……”忽然,有人手指池塘叫起來:“快看,快看。”小樹睜大了眼睛,只見剛剛放下水的幾條江鰍都把頭浮出水面,慢慢向岸邊游來。老尼好不得意:“任何被救的生靈都懂得報恩,大家眼見為實!”小樹卻聽一個戴紅領巾的男孩在跟同伴說:“這些大江鰍白天放了,晚上還不是老牛的菜。”男孩的同伴說:“可老牛一直沒有撈到那只大烏龜。兩個月前我親眼看到有人放到池塘里的。也是這位老尼念的經。放生的人戴著一
個鴿蛋大的金戒指,那只烏龜有臉盆大。”男孩神秘地說:“聽人說前幾天被他撈到了,正等著人出高價來買呢。”蛤蟆河也有烏龜,但小樹見到過的最大的只有乒乓球拍大,錢叔還送過三只巴掌大的烏龜讓他養。烏龜是冷血動物,冬天要睡覺,烏龜的覺總是睡得很長很長:從第一場霜一落,一直會睡到春暖花開。烏龜還不挑食,什么稻谷、嫩草、野茨菇,田螺、蝗蟲、蚯蚓、土蠶、小魚小蝦,甚至死牛爛馬等雜七雜八的東西,它們照單全收,葷素通吃……小樹正想著,就聽見媽媽站在寺院門口叫他上車。
路上,小樹講了在放心池看到和聽到的事,母親顯得漫不經心,閉著眼睛打盹,倒是錢叔,聽他說什么,都笑瞇瞇地點頭。進城后,媽媽買了紅糖、火腿等一大堆吃的放進車箱。不顧母親的勸阻,錢叔花了兩百多元,給小樹買了一身新衣、一雙解放鞋。到了硯山監獄,已經天黑了,在一個小館子吃飯,錢叔點的一只整雞煮天麻,小樹差不吃了一半。找旅館登記后,錢叔又帶他們逛了幾段街,才回旅館休息。
“大烏龜!我捉到大烏龜啦!”夜半,銀豆被小樹的喊叫聲驚醒了,拉亮燈,看到睡在另一張床上的小樹手舞足蹈,一頭一臉的汗,被子被蹬到地上了。她起床上前搖醒了他。小樹說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他在佑民寺的放生池里,用竹筐撈啊撈,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撈到大魚,他放了,撈到江鰍,他也放了,奶奶和老尼站在寺院門口大喊大叫,要他住手,要不會遭到報應的。可他沒有聽她們的。撈著撈著,一只大烏龜進了竹筐,他高興得大叫起來,他剛上前要抱大烏魚,卻被母親叫醒了。銀豆嘀咕了一句:“你要大烏龜做什么?真是吃多夢多!”為他蓋上被子,關燈睡覺。小樹卻再也睡不著。在被母親叫醒的最初一刻,烏龜背上那排列有序的方塊,那堪稱四平八穩的游姿,還在他的腦海中清晰地停留了幾秒鐘,緩緩地浮動,隨后模糊不清,直到聽到母親的聲音,看清睡眼惺忪的母親,烏龜才慢慢消失不見了。他跑過去鉆進母親的被子,想跟她說說剛才的夢,母親則伸出手摟住他的脖
子,輕聲說:“別胡思亂想啦,睡覺。”但小樹無法入眠,一直想著那只他沒有親眼見到的烏龜。母親發出輕輕的鼾聲,小樹這才知道:原來瞌睡不像母親說的那樣,會傳染給別人。
小樹從沒有見過這么高這么厚的墻,墻頭上還布著電網。人走過去,心頭就像壓著一座山,連呼吸都感到困難。爺爺就被這樣的墻壁隔住,小樹感到難過和害怕。
到了監獄,門衛卻不讓他們帶東西進去。說監獄規定不讓家屬給犯人送東西,監獄有超市,犯人需要的東西里面應有盡有,家屬可以給犯人存一些零花錢買日用品。銀豆為買這些東西花了冤枉錢后悔得直搖頭,錢叔說他賣砂拉關系要得著這些東西,并掏出錢要給銀豆,銀豆沒有接,臉色卻平靜下來。
探監的人很多,擠滿了一間比教室還大的屋子。銀豆問了幾個人,才找到存款的地方,給爺爺存了一千塊。隨后,銀豆跟著探監的人們排著長隊,拿著身份證、戶口簿,去一個窗口前領取“會見證”,小樹跟他們站了一會,探監接待室的空氣讓人壓抑,他便出門來。看到錢叔站在門兩側靠墻的幾個櫥窗里,認真地看著什么。他走上前,櫥窗里貼著犯人生活學習和娛樂的照片。犯人們的宿舍像教室一樣干凈,床鋪上的被子疊得像豆腐塊,連塑料杯里的牙刷也朝一個方向擺。犯人們在下棋、打球、讀書、看電視、唱歌、跳舞……這些場面,比他們學校還像樣。小樹在照片里找爺爺,卻始終沒有看見,有些遺憾。回到探監接待室,又坐著等了一會,總算叫到他們的號,他們跟著一大群家屬進了一道小鐵門,在獄警的帶領下,沿著寬大的樓梯上到三樓。要不是有穿警服的男女,在小樹看來,這里有些像醫院掛號、付款、取針藥的門診大廳。還沒有到指定的窗口,小樹就看到爺爺向他們招
手。幾個月不見,爺爺比以前長白了長胖了。爺爺眉開眼笑,向他們做出擁抱的樣子。和所有犯人一樣,爺爺也剃了個大光頭,穿著黑藍相間的囚服,囚服的右胸胸前編著號。犯人們老中青都有,或席地坐著,或靠墻壁蹲著,神態平常。探監的人與犯人,中間隔著一面玻璃。
銀豆把話筒遞到小樹手里,拿著話筒,小樹緊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爺爺的聲音傳來,“好好讀書。里面過兩天就能吃一次肉。你要聽你媽的話,不要讓她傷神。”爺爺還像以前一樣樂觀:“小樹,想爺爺了嗎?”小樹的眼淚一下流出來了。快半年了,這是夢中才能聽到的聲音。小樹心情一下好起來。“爺爺,你們在里面做什么呀?”爺爺一笑:“年輕的都用線串彩燈燈炮,一天要完成兩萬個。我老了,眼花了做不了那活,政府只讓我打掃衛生,每天拖拖地板,抹抹窗子,掃掃廁所,活兒一點也不重。我在里面好吃好在,太陽曬不到,雨也淋不著,過得比在家里還自在。你們不要掛念我。”錢叔在他身旁,笑瞇瞇的,一會兒望望里面的爺爺,一會兒望望小樹。“對了,爺爺,錢叔有一張采砂船了,名叫采砂霸。吊桿大樹一樣高,每天能采好幾大車砂。”“這就好,這就好!”爺爺竟然露出一口白牙,不用說,爺爺戒煙了。小樹為爺爺高興。爺爺的聲音傳來:“你錢叔的目標實現了,真好。”小樹還想告訴他家里的羊也很好,但想起爺爺一開口就要他好好讀書,話就沒有出口。
銀豆在電話中對爺爺說要他保重身體,家里一切都好。她給他存了一千錢塊,要他想吃什么就買,千萬不要節省。小樹不知道爺爺說什么,只能看到爺爺點頭又搖頭。
錢叔跟爺爺通話的時間最長,他說這幾年縣城大興土木,到處都在蓋樓房,加上蛤蟆河的砂好,他采的砂根本不用找銷路。只要再像這樣采兩年砂,船就夠本了,只是他一直沒有供奉的河神,讓他每天提心吊膽的。“張老板就有一條大娃娃魚。你知道,干我們這行,沒有河神的保佑,難得平安。要是你在家就好了,你一定會為我想辦法……”爺爺說些什么,小樹聽不到,但
爺爺一臉愛莫能助的樣子。小樹卻忽然想到昨夜
的夢。他悄聲對母親說:
“媽,大烏龜!”
母親一下明白小樹的心思了,她渾身一振,嚴厲地告誡兒子:“不要亂說話。”
探視時間到了,電話斷線,錢叔還拿著話筒不放手。
回來的路上,天氣炎熱,又加上昨天夜里沒有睡好,小樹上車不久便倚靠著母親睡著了。不知睡了多長時間醒來,卻不想睜開眼睛,只聽錢叔在跟母親說話。錢叔說,“我殺羊那晚,那位朱局長說的話有道理,還是應該送小樹讀書。你們欠的賬遲早會還清的,但是孩子一誤了上學的時光,就再也無法挽回了。小樹才十三歲,就這樣懂事,將后一定會有出息的。”
過了好一會,母親才說:“說實話,我也正想這事。前幾天,村長說有老板要來承包山地種藥材,每年一千二百元一畝。要真是這樣,比自己種莊稼強多了。到時羊由我來放,讓他去上學,這樣我也才對得起瑞國和他爺爺。”母親喉嚨有些哽咽了。錢叔說:“等我找時間去寺院跟他奶奶說說,勸她還是回來。不是說讓她回家來干什么,我只是想讓她回家陪著你。要不小樹去上學,你一個人在家,連說話的人都沒有。”母親說:“這事昨天我也跟我媽提過。她沒答應回不回家,但哭了。我知道我媽心軟,回家是遲早的事。”錢叔說:“這就好。”
他們的話,讓小樹的心怦怦亂跳,遙遠的校園,似一下近在眼前。母親忽然輕輕拍了他的腦袋一下,說:“別裝睡了。要讀書也要等我把那些地租出去,騰出手來放羊,要不你想都別想。”
小樹聽話地點點頭,緊緊挽住母親的手臂。
6
小樹把羊趕到山坡的灌木叢里呆了一個多小時,船工竟然沒有一人跟他打招呼——把安全帽掄成幾個圓,連如果都沒理睬他。一如這個時節的往常,河谷沒有一絲風,天上高懸著火紅的太陽,他靠著一棵大黃羊木樹躲蔭,還一身是汗,手里的牧鞭舉起又放下。他隱隱感到河里有些異常,但一時又看不出有什么不對的地方。聽到一聲羊叫,才發現船的馬達竟然停了,河谷靜得能聽到河流嘩嘩的流淌聲。可能是抽砂管口又被什么東西卡住了,這是常遇到的事。他感到無趣,閉上眼睛打盹,突然,聽到了船工們發出一片驚叫:
“天啊!”
錢叔看到自己的神物了!小樹心跳到喉嚨,他丟下羊鞭跑下去,遠遠就看到砂船上放著一個還在流水的牛頭。不用說,這是剛從河里撈上來的。
這是河床最寬、水最淺的河段。錢叔和兩個船工站在抽砂管道“大嘴”入水的地方,他們不斷地蹲下身子,在水里摸索。不一會,三個人合力把一件東西弄出水面,竟然又是一個完整的牛頭。很快,他們又打撈出同樣一個牛頭,接著是羊頭。小樹感到隱隱的不安。當如果撈出一具完整的羊骸骨時,錢叔忽然一拍大腿笑了,要大家都停手。一起蹲在船上抽了一陣煙后,錢叔不當一回事地說:“四五年前石則坡村的牛羊鬧五號病,村里人圖省事,沒有挖坑深埋,他們把幾十只病牛死羊丟在這里。那幾天我就在附近撈砂。”
小樹也想起來了,是在他讀二年級那年端午節前后。那幾天,村上好多人家的牛羊都得了“五號病”。老師說過“五號病”叫“口蹄疫”。得了口蹄疫的牛羊,嘴唇、四蹄和乳房都會腫爛流膿。爺爺是老牧人,前幾天,才聽外村有人家的牲畜得了口蹄疫,他立即叫上爸爸,連夜把家里的六十多只羊趕到離村子十幾里的鳳凰山上,白天在開闊的山坡上放牧,晚上把羊趕到一個早年人家采銅礦留下的巷道里歇息。他走后不到十天,口蹄疫還真的來到石則坡村。村里其他人家半數以上的牛羊幾乎都因染病被撲殺。每隔一個星期,爸爸就會給他送去一些肉食和蔬菜,當然還有酒。兩個月后,爺爺才和他的羊群,從那幾乎沒有人煙的野山回到村來,頭發胡子長得像個野人,可小樹家的羊不僅沒有一只染病的,還多了三只小羊。后來很多人家都來向他家買羊去做種羊。
沒有比口蹄疫傳染更快的了,往往今天發現一只,一夜過后,就有十幾只。只要一家人的牛羊得了,用不了一個星期,一個村的牛羊就完了。“五號病”幾乎無藥可救。病畜不準宰殺,肉絕對禁止食用,更不能上市。聽到哪個村流行“五號病”,縣鄉獸醫站的人就會帶著向上級申請到的槍支彈藥,及時趕到,組織民兵撲殺病畜,隨后抬到離村子很遠的地方,挖兩米深的大坑,撒上石灰掩埋。那幾天,村里不時響起槍聲、牛馬羊的慘叫聲,還有失去家畜的人家老人孩子的哭聲。穿白大褂的人一天早晚兩次往返在各家各戶噴灑消毒水,還遍地撒石灰,小村彌漫著一種嗆鼻的氣味,又如落了一場雪。村里人手少,上面的人走后,村干部沒有辦法把死羊死牛抬上山,趁晚上,大家喝了酒,戴著口罩、手套,將牛羊用拖拉機運到河下游的無底潭里一丟了事。無底潭可能真的無底。小樹聽大人說,有人往里倒了一袋麥糠,麥糠一入水立即陷落,水面一星一點都看不見。村里水性再好的人,離這兒老遠就要上岸。無底潭的岸邊還長著一棵牛腰粗的水皮子樹,樹心都空了,小樹曾在樹心里躲過雨。那幾天爸爸也在家,成了病畜撲殺隊員。那晚,小樹和一群孩子偷偷跟在大人們身后,來到河潭前看大人們動手。牛羊落水,幾乎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三輛拖拉機來回跑了好幾趟,才把被打死的病畜運完。小樹不禁把視線投向河岸,河岸卻沒有那棵大水皮子樹。他驚叫起來:“不是這里!”錢叔一干人都望著他,不明白他說什么。小樹大聲說:“那年,村里的死牛病羊,是丟在無底潭,我親眼看到的!”他指著下游的那棵水皮子說:“打死我也記得,是在無底潭。”錢叔手搭涼棚望了望,那棵樹離采砂船少說也有三百米,他張大了嘴巴,半天才喃喃道:“難道它們當時都沒死,順著河向上爬到這里,要不就是河水倒流,把這些東西沖到這里,還真見鬼了。”砂工們望望船上的牛頭羊頭,無不大驚失色,有的低頭就往岸上奔。
錢叔雙手捧面,慢慢蹲下,下巴上的山羊胡沾滿了泥漿,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小樹的心里又多了一塊石頭。
一回到家,小樹就把白天看到的事向母親說了,母親頓時面如土色。次日一早,小樹起床,看到三輪車上放著一大竹筐蘿卜,一看就是媽媽剛從地里拔回來的,還有幾個南瓜。媽媽收拾得干干凈凈的,正在給三輪摩托車加油,一副要出遠門的樣子。果然,她對小樹說,昨夜她夢到了奶奶,奶奶要她去看看她。小樹點點頭。媽媽發動車子走了。
和昨天一樣,錢叔的砂船還在沉默著。細看,船上的吊桿、欄桿和船頭船尾及砂倉里的裝載機上都綁著長條的紅布。他明白了,錢叔要給他的砂船“掛紅”。小樹看過張老板給自己的船掛過紅。鄰村一個不知深淺的女人,一天好奇地蹬蹬上了張老板的船。等船工發現時,女人已經在船上走了個來回。第二天,張老板從縣城辦事回來,知道了這事,暴跳如雷,帶人到村里責令女人家為他的砂船掛紅。張老板說,采砂船本來陰氣就重,女人再上去,就是雪上加霜,船不出事才怪。
這時,鞭炮聲大作。小樹看到如果連連朝他招手,示意他下去。上到船上,只見七八個船工在一個戴瓜皮帽的干瘦老人的指揮下,忙著焚香、燒紙,往河里灑酒。船頭一張木桌上香火裊裊,擺著一個煮熟的豬頭、一根豬尾和一對豬腳,還有茶、酒。干瘦老人煞有介事地望望天,望望河,河面上飄浮著鞭炮血紅的碎屑,老人又掐指算了半天,一揮手,錢叔和船工跪下,小樹也跟著跪下。老人搖頭晃腦,緩緩地念道:
蛤蟆河的河公啊
蛤蟆河的河母啊
仁心布德澤,萬物生光輝
你們法力無邊神通廣大錢老板和他的船工低低在下敬奉你們酒敬奉你們肉敬奉你們茶,更敬奉他們的真心求你們保他們,出船平安,采砂平安風平浪靜,波瀾不驚陽光慷慨,雨點祥和太平日久,光流水轉日子過得像獻給你的紅披掛一樣紅紅火火火火紅紅不吉利的東西隨水流得遠遠的陰氣重的東西隨風飄得遠遠的金銀財寶離得近近的……
念畢,在響亮的鞭炮聲中,老人從內衣袋里掏出一個酒瓶,酒瓶里裝著黃澄澄的東西,老人一揚頭就是一大口,小樹聞到了濃烈的汽油味。忽然,老人對著河面一低頭,口中噴出一條一米多長的火龍,火龍竟在河面游動起來,小樹目瞪口呆。緊接著,老人又吐出第二條火龍。
“成雙成對,比翼雙飛。開船!”老人放聲一喊。鞭炮聲再度響起,硝煙彌漫,船上的柴油機轟鳴起來。
“采砂啦,開工啦!”船工們齊聲高呼。小樹如釋重負,慢慢向他的羊群走去。如果跑過來,大聲對他說,錢叔要他過一會兒到灶房吃豬頭肉。如果一走開,小樹就咽了一口唾沫。
晚上,小樹帶著一包錢叔給的豬頭肉和他自己揀的豬骨頭,趕羊回家,一拉開門,長舌頭箭一般射過來,他把豬骨頭扔給它,長舌頭發出一連串嚶嚶的歡鳴。挑水喂了羊,又熱了昨天晚上剩下的飯菜吃了,還不見母親回來。小樹走到村頭等候。這時,下起雨來。雨不大,卻下得均勻,他站在一家人的大門前避雨。一棵掛滿水珠的大樹上,一只鳥在那兒啼鳴,一只貓頭鷹躲在一家人的屋檐下,兩只耳朵筆直地豎起,一對黃黃的小眼珠瞪得滾圓。蝙蝠像一片片黑色的樹葉在樹木屋舍之間紛飛,空氣中彌漫著野菊花的濃郁香氣。在細雨中,頭燈的光掃出去,蛤蟆河迷蒙一片,只能聽到嘩嘩的流水聲。就在他困得快要睡過去的時候,傳來了熟悉的馬達聲。他奔跑著迎上去。一跳上三輪車,小樹就聞到一股神秘的氣息。他聽到竹筐里有什么東西在響動。借著頭燈一看,竟是一只臉盆大的烏龜。他想喊叫,但終于沒有出聲。他知道,這回,錢叔有神物了。
夜深露重。小樹下車才把院門拉開一條縫,大舌頭就撲楞出來,沖著車箱汪汪直嚷,似早就發現了車上的秘密。母親一停油門,下車第一件事就是找來一根尼龍繩,把狗拴在院角的老椿樹上,大舌頭氣咻咻的,上躥下跳,繩子抖動得如一根長蛇。
燈下,母親疲憊不堪,卻一臉是笑,目光柔軟潮濕。一到寺院,母親把蘿卜、南瓜送給奶奶,就推說有事走了。她到寺院邊的村子暗暗打聽那個老牛的下落。好不容易找到七十多歲的老牛,這個老單身漢卻說自己是個正派人,沒有偷過放生池里的魚不說,什么大烏龜小烏龜,他別說見到過,連聽都沒有聽說過。母親說她買烏龜不是拿去殺了吃的,是要帶去放生,拿出五百元,老牛搖頭,一咬牙,母親拿出一千元。
坐在一張破藤椅上打盹的老牛總算睜開眼睛,問:
“真的要拿去放生?”
母親回答他:“我敢對天發誓。”
老牛說,前幾天也有人聽到消息來向他買烏龜,但都說要拿去殺了補身子,出再多的錢他也不敢出手,這畢竟是放生池里的東西。把一千塊錢揣在內衣袋里,老牛把母親帶到一個臭氣熏天的小院。小院一角的芭蕉樹下,隱藏著一個兩米見方的水塘,四面用竹籬笆圍了。老牛拍拍巴掌,不一會,一只大烏龜浮出水面,伸出了扁平的頭,慢慢爬到水塘一角一塊寬大的蜂窩石上,抬頭張望著他們。
母親找來一個大盆,倒了水,小樹把烏龜從竹筐里輕輕捧出來,烏龜并不像看上去那么重,只是渾身滑溜的。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進大盆,烏龜一下游動起來,前腳爪和后腳爪就像四只手掌一樣,在水中劃動,短短的尾巴若隱若現。面對著近在眼前真正的烏龜,小樹甚至不敢大聲呼吸,它怕烏龜像他在硯山那個夜晚,是一個夢。母親正在吃飯,要他也給烏龜喂點東西。小樹戴上頭燈,從門后拿著鋤頭出去了一會兒,就用一個破碗端著幾條肥大的蚯蚓進來了。他拿起一條放進大盆,蚯蚓一下沉入水中,飛快地蠕動,烏龜慢慢游過來,一下子把蚯蚓咬住,先用前爪把蚯蚓撕碎,再一點一點地吃掉。吃完,它抬頭伸長脖子,睜大兩只苦楝樣的眼睛,望著他,在等待著小樹再送一條。小樹又拿了一條喂它。
臨睡前,母親一再囑咐小樹:“這事不能走漏半點風聲,要不靈物就不靈了。等我們瞅個時機偷偷送到河里,讓你錢叔一伸手就能得到它,這樣,就能逢兇化吉,遇難呈祥……”小樹連連點頭。
當天夜里,小樹做了一個夢。他穿著一新,和母親、奶奶,如果一起坐在高高的采砂船上,連大舌頭也在上面,鼻子貼著船板,興奮地東嗅西嗅。錢叔把著舵,下巴上的胡子刮得精光,像年輕了十歲似的。他們要送他去上學。水聲浩蕩,蛤蟆河變得像縣城的大街一樣開闊。砂船開足馬力,像一只箭,從白魚灘一下射出,它劈波斬浪,快得連岸上張老板的小轎車也追趕不上,河段上太陽潭、西瓜潭被一切兩半,無底潭、白砂灘、紅石崖、扇子崖一掠而過,兩岸的樹木撲面而來,又不斷朝后倒去。河谷低空,一群水鳥跟著船飛了十里八里,翅膀倦了,一下就被丟得遠遠的,成了一滴一滴淡淡的墨點。在船的前方,一棵粗壯的云南松樹下,有一座金光閃閃的小廟,廟的一角,一個四周種滿荷花的水池里,一個臉盆大的烏龜正用它四只手掌一樣的腳爪,飛快地在水中劃動,似在跟他們的大船競賽……轉眼間,校園近在眼前,小樹看到,高高的觀禮臺上,鮮紅的國旗迎風飄揚,他以前的同學都站那里,見到大船,他們張大了嘴巴,認出是他,有的吹號,有的打鼓,有的向他揮動著手臂,發出陣陣歡呼聲,新來的班主任像母親一樣漂亮,站在學生們中間,向他微笑。而光頭的爺爺站在他們身后,向風馳電掣般的大船,張開他那寬闊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