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書寫者
我要用寫下《山海經》的方式寫到一座山 仿佛向著深淵的墜落山上的一座塔 落過很多鳥的尖尖的塔頂它的原始的鴿灰色 我寫下比冬天更嚴峻的靜默和消沉 寫下塔尖上孤獨的傳教士和受他指派的人每五年都要清理一次的鳥糞 灰塵和星星的碎屑
我甚至要寫下整個北方在四周的山被削平之后在高樓和巨大的煙囪比山更加壯觀之后在一條河流 三條河流 九條河流像下水道一樣被安頓在城市深處以后
我要寫下整個北方仿佛向著深淵里的墜落以及用它廣闊而略含慵倦的翅膀與愛緊緊捆綁著墜落而不計較死也不計較生的仿佛墜落一般奮不顧身的飛翔
我的故鄉在秦嶺以北
天下人都知道 秦嶺以北(有很多事情一直隱藏得很深 )是我的故鄉山上的月亮透著羞愧的紅像剛剛哭過的樣子 它的河流在草叢中而它石龕里的神佛 被香火熏陶黝黑中透著紅光 就像父親的紅臉膛被生活和灰塵反復洗滌后在黑乎乎的胡茬里 閃爍著某種既壓抑又溫暖的光澤
天下人都知道 我的故鄉但他們不知道 這些年來拖兒帶女在外漂泊我一直喜歡在暗處沉默(我也有這從故鄉帶來的性格 )在暗處 回想父親在河邊殺掉一頭老牛后 喪魂失魄 一個人在山上狼一樣號哭紅臉膛上老淚縱橫“我只能跑得更遠 而無論我跑得多遠我的心里都是擺脫不掉的哭聲”它們繼續追逐著那些通靈的牲畜這些年 一個鄉下人看到真理后的悲慘心境我和我父親 我們一直羞于出口
天下人都知道 在我的故鄉牲畜的亡靈比人的靈魂更長時間地折磨著生活貧窮是一種古已有之的誤會它的樹上不養鳥鳴只養在秋天向下墜落的樹葉它的河里不養魚 但養那種蛙鳴在月夜里 它的叫聲刺穿河流中心蓬勃的草叢一會兒像父親的嘀咕一會兒像嬰孩的哭泣使夜色更寂靜更凄美
天下人都知道 我的故鄉父親和母親等著歸土的村莊如今顯得更加空蕩 某個冬季等我回去以后那已是父親歸山的日子雪像白衣服一樣緊緊地裹著奔喪者木棍一樣的身子哭聲像結冰的河道一樣蜿蜒而僵硬
天下人都知道 秦嶺以北那是我的故鄉 和許多人的故鄉天下人不知道的是 如今那里的人一天比一天少了草叢茂盛 蛙鳴寂寥
一個人將要離開北方
一架飛機和它拉過秦嶺的黑煙霧是北方和天空的面具一只烏鴉和它猶豫的飛 是一個夏天的正午不知所終的面具
一個人 在北方的曠野上不安地行走由于遙遠 他有時小得像螞蟻他正獨自練習著普通話試圖在離開故國之前 在抵達冬日的火車站和夏天的航空港之前將自己偽裝起來他是大地將要遠赴他鄉的面具
一個將要離開北方的人他做著再也不回來的準備卻意外地發現 孤立在曠野上的煙囪和它上面懶洋洋的煙霧仿佛大洋里一條倒扎猛子的末日之魚突然在深處藏起了自己像是在哀悼一個沒有姓名的夏天和它的松樹枝會議上將要展出的九十九個沒有姓氏的面具
一個沒有姓名的夏天 面具重重一個將要離開北方的人一架飛機和一整列火車都載不動他的影子和他內心的面具般無名的 也是恍惚的重
地道戰
我一直想修一條地道 一條讓對手和世界全部的對立面 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地道 它絕不是要像鼴鼠那樣 一有風吹草動就非常迅疾地藏起自己的膽小不是要像蚯蚓那樣 嫌這世上的黑暗還不夠狠還要鉆入地里去尋找更深的黑暗然后入住其中 也不是要像在秦嶺山中那些穿破神的肚子的地洞一樣被黑洞洞的羞愧折磨著 空落落地等待報應我一直想修的那條地道 在我心里已設計多年 它在所有方位的盡頭它在沒有地址的地址上但它并不抽象 反而十分具體比如它就在那么一座懸崖上 空閑的時候有一種聞所未聞的鳥就會飛來住上一段時間 乘機也可以生兒育女如果它是在某個峽谷里 那些消失在傳說中的野獸就會回來 出入其中離去時不留下任何可供追尋的蹤印
比如一個人要是有幸住在那里只能用蠟燭照明 用植物的香氣呼吸手機信號會自動隱沒比如只有我一個人 才諳熟通向那地道的路那些盯梢的人 關鍵的時候被我一一甩掉他們會突然停下來 在十字路口像盲人一樣 左顧右盼不知所措
我一直在修造著這樣一條地道 或許臨到終了它也派不上什么用場或許有那么一天 其實是無緣無故地我只是想玩玩自己和自己捉迷藏的游戲 于是去了那里把自己藏起來
安頓
你看到的這個世界 一切都是安頓好的比如一座小名叫做孤獨的山已經安頓好了兩條河流 一條河在山的這邊 另一條河在山的那邊 還安頓好每條河中河魚河鱉的胖與瘦以及不同于魚鱉的另一種水生物種它的令人不安的猙獰天上飛什么鳥 山上跑什么狐貍 鼠輩河灣里的村莊 老渡口上的古船這都是安頓好的你看到的這個世界 安頓好了似的世界還有厚厚的大平原 有一天讓你恍然大悟住得太低 氣候難免有些反常而你也不是單獨在這個世界上下水道天天堵塞 許多河流 在它的源頭在更遠處是另外一回事情 許多的泥濘和骯臟 只有雷電和暴風雨才能帶走
你看到的這個世界 被一再安頓好的世界今天令你魂不守舍 你必須安頓好憤怒的大河從上游帶下來的死者河床上過多的堆積物 隔天不過就發臭的大魚 老鱉 和比鋼鐵更堅固的頑石
你看到的這個世界 別人都在安頓自己你也要安頓自己 但這并非易事你必須在嫉妒和小心眼的深處 像殺活魚一樣生吞活剝刮掉自己的鱗片殺掉自己就像殺掉另外一個朝代的人殺掉自己就像殺掉一條魚
接下來 時光飛逝可能大禍臨頭甚至死到臨頭了你依然是一個魂不守舍的行者還在路上 為安頓好自己還有世界內部那地道一樣多疑的黑暗匆匆趕往別處
協調者的峽谷
我曾是一個趕鳥的人在北方的群山深處 從一座巔峰到另一座巔峰 從一座峽谷到另一座峽谷從一座樹林到另一座樹林不斷協調鳥與鳥與樹林子 與廟宇里冰冷的神和熱氣騰騰的香火與潛伏在荒草中的屬羊人和屬虎人的關系我甚至還得協調日月星辰及其它們之間的關系協調一場霧到來或離去之后它們之間的關系我不僅僅是用棍棒 同時也用語言
那些聽著我說話長大的鳥有時候它們會成群結隊飛向南方(如果路過秦嶺不慎折翅而死那是另一回事 )在南方 鳥們落下去的地方它總會叫醒那里的一些山水另一些山水 繼續著一種古已有之的睡眠喜歡啼叫的鳥們也會無奈而沉默地在寂靜里走一走 并不驚醒它們
我曾經長久地在北方的高山里做著趕鳥的工作 與鳥對話等待各種不同的鳥自各種不同的季節 不同的方向飛來又飛去
研究自己陰影的人
這個明顯有點神經質的異鄉人戴著一頂寬邊安全帽從春天走來在遠郊的一大塊空地上作業喜歡把臉藏到肩膀或帽檐的陰影里
終日背對著陽光的是他 伏地而作的背影像侍弄一塊草坪一樣不停地搗鼓著不斷地亮出一些刀子或探測儀之類的東西終日獨自比畫著 嘀咕著 甚至沉思著仿佛即將執行一項不尋常的挖掘計劃
這個裝模作樣的人 在荒地上從春天一直干到夏
天蹲下去又站起來的樣子暴露了他的高大和從容咧嘴一笑時暴露了他那整齊而潔白的牙齒也暴露了他臉上一陣比一陣多的閃爍不定的陰影
但這個裝模作樣的人 秋天到來后突然不見了仿佛消失了一般那塊原封不動留下來的大荒地則證明從春天一直到夏天 他只是在草叢里作業從未傷及到地皮和地面以下的東西
我后來才明白:這個夜深了才動身回城遇到燈光就迅速閃入陰影中行走的人其實只是一個簡單的人 一個被自己的陰影所累忍無可忍 要在曠野上擺開陣勢尋找如何才能徹底擺脫陰影的方案的人
陌生人以陌生的方式來訪
夜里 其實是在某一個隱約憶及的夢里他把一棵枝葉繁茂但不見花開的白丁香移植到我的陽臺上 他用一根從房梁上像繩索一樣又像青蛇一樣懸掛下來的藤蔓把我收藏著精美圖書和一些石雕怪獸的起居室變成一座有螢火閃爍也有水晶在閃爍的迷宮
另一個夜里 其實是另一個隱約憶及的夢里他把我珍藏一樣養了多年的一盆水仙無限制地放
大把水仙花由一朵變成九朵 讓九個碩大無朋的花
蕊中零零散散居住了一些碩大無朋的露珠好像由人工豢養而出的比海腥味更難聞的花香以及比包含在海藻中的濕度和彈性更難對付的黏糊糊的糾葛強調著我小人國里小人兒一樣的小讓我像小人國里不幸被拋棄的小人兒那樣懷抱著天柱般巨大的花莖 那上面刀子一般稠密的芒刺與苦澀陷入一場又傷感又絕望無助的小小的哭泣之中之后被一顆碩大如同天空的露珠上泄露的水慢慢地埋沒起來
我知道這是一個陌生人將要來訪的消息要不就是我將離開本城移居他鄉的一個暗示但每一次當我從正午的夢中醒來 探長頭頸向窗外眺望我夢見丁香 迷宮和巨怪水仙的巷子里卻空無一
人我始終無法見到那個陌生人 哪怕他熟悉的陌生人的背影哪怕這個背影就像一個幻影一樣只是突然從遠處的巷口上匆匆閃過
魚形的雪
我在舊郵局被玷污的玻璃櫥窗中取回被你的猩紅熱燒得發燙的雪我在宇航局秘密基地的保險柜中取回你在去年寄存的一場雪我在遲遲不肯死去的草坪的背陰部分取回背叛者面孔一樣的冬青樹及其為它所深藏的陰郁的雪我在舊書報亭一本舊雜志的黑白雪景的封面上取回與黑暗同樣卑污同樣下流的雪
而今夜的雪 夾雜著星光被秘密分解的碎屑它將落下一切已腐朽殆盡的形式在孕婦羞憤難當的紅暈里雪將赤裸裸地堆起 夢中的塵土以及它的全部魚形的潮濕
氣球與空虛
地球就像一只令人出其不意的氣球里面是實的 外面是空的在無邊無際的空虛里飄蕩著
在無邊無際的空虛里飄蕩著的氣球一樣的地球它的頭是重的 它的翅膀是重的 心也是重的不費吹灰之力就碰落了一架飛機 碰碎了一只老鷹甚至將不慎撞倒的一座山扔垃圾一樣扔進了大海從而把它們不得要領占領過的空虛重又還給了無邊無際 只有宇宙才配得上的空虛
從而使氣球一樣在無邊無際的空虛中飄蕩的地球有了心臟一般既敏感又敦實的形狀和比心臟還要難以憋破的但卻能被空虛所憋破的氣球所驗證出的全部空虛的真理
我又捕捉了一個怪物
這一帶的山上 老虎早已死光了鬼鬼祟祟的狼也已消失多年傳說中吃鬼但不吃人的老黑熊在被不屈的獵人取走了黑熊膽以后抱著一大團失控的肥肉瑟瑟發抖像一個巨球一樣滾入山中摔死了
之后這個人來到山上捕捉怪物 很多年中他四處奔走居住在地層和巨石裂開的暗處像個野人 也像個山神傳說中的怪物一個個秘而不顯很多年中 這個捕捉怪物的人費盡心機卻一無所獲
這個捕捉怪物的人 不屈不撓的人有天正午曾像一個怪物一樣來到城里渾身散發著怪物的騷味 與我有過一面之交
看著他的怪物模樣 我有點尷尬“我又捕捉了一個怪物!”想了很久的這句話我臨到終了也無法出口
我一直崇拜的山
我一直崇拜的山在日光和月光中衰老的山背著人一天比一天長得更高的山站得比劍還直的山被濃霧和呼呼直叫的長風洗得一塵不染的山必須分成若干個年代逐段攀登的山讓心跳在腦門上轟轟直響的山你一定要親自爬上去在高處 在走投無路之處把它摸一摸就像沉默的父親 臨別時摸了摸兒子亂發蓬勃的頭頂或者久別重逢之后 兒子歸來用同樣的方法摸了摸老父親老態龍鐘的額頂
我一直崇拜的山一座完全石頭的山我經常要上去走一走的山我無論事情多么忙多么無暇顧及也一定要選擇時間(有時候在春天 更多的時候在秋天 )在它的高處或者更高的地方(最少五分鐘 最多一個時辰 )望一望 再望一望摸一摸 再摸一摸
直至高處的涼風中 我的體溫仿佛漸漸散盡直至我沉默也鎖不住的淚水潸然下落
中年自畫像
在大海邊住下來虛擲青春 在大海邊喝了整整十年(一個世代之久)海水我曾被一種無人認識的怪物魚咬過幾回跳到海里時被藍海藻糾纏過幾回(有次還險些被拖下深淵 )我曾拜托水手和信天翁寄往海上的信一件件石沉大海 喝著海水的等待讓海水拍打著的等待 沒等到白了頭卻讓頭發慢慢落光了后腦勺 露出葫蘆之美而一只從北方帶去的藍釉瓷杯在逃離一場夢里襲來的海嘯時落地而碎 讓我喝了一肚子海水的一個夢以及與大海同樣湛藍的一堆瓷的碎片同時葬身海底 讓海水搓來搓去的黃肚皮人到中年也未變成海青色的藍肚皮
在大海邊虛擲了全部青春 中年回到了北方那最容易放棄怨恨也放棄傷懷的高緯度地帶如今我住在抬頭就可眺望秦嶺的地方住在很多人天不亮就來打水的水井旁住在一條隱姓埋名的河(南方叫江)流經的地帶我的不遠處有一家戒備森嚴的飛機制造廠稍遠處據說還有一個秘密的航天器試飛基地認識一些造飛機的朋友和一些精通航天飛行秘密的人 如今是我肚子里除了海水之外僅有的一個小秘密現在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有點失魂落魄地守著我的小秘密像一個疏于耕種的邋里邋遢的遠鄉農夫每天無所事事地傻等著 每天睡很少的覺
一個翻山越嶺 連滾帶爬從海邊歸來的人一個被大海和它虛無的湛藍淘盡了青春的人灰溜溜地回到了秦嶺以北 如今已不事精耕細種的北方一肚子瓦藍瓦藍的海水沒處吐朝朝暮暮近乎吊兒郎當的悠閑里所深藏的沉默 和近乎荒唐的小秘密也沒人知道
使者的贊美詩
在雷電枝形的火光下他行走著大喊大叫與即將來臨的暴風雨一樣有點興奮
我了解這孩子這個愛旅行的孩子
他剛剛從遠方帶回花束 春天更早時候一個雨雪天氣 他是鐵匠鋪的學徒一邊打擊著飛濺的火星 一邊寫贊美詩:
“春天在大海和云朵之間運送幸福而夏天 星星的花蕊燒紅了全部蒼穹天空碩大的葵盤下垂著 像母親的肚皮不僅接近了生活而且構成了生活本身一只鳥掠過一座雨水中試圖覺醒的花園掠過我的手臂和歌唱之間飛往更加熱鬧的別處。”
雷電枝形的火光在夏天的濃蔭之上在他的前方
愛美的獨來獨往的孩子呵我了解他
他曾經的平靜和藹來自于對生活狂風的平息但他真心地喜歡著——真正的狂風和哪怕是響徹于天頂的熊熊烈火
使者般清亮的面孔在雷電照徹的郊外或明或滅此刻 真正的無人之境他要把全部的痛苦隱藏在暴風雨中
邊境上的小城堡
把夢中的沙皇流放在這里
打馬狂奔的先人 散盡仇人和自己白骨的地方把沙漠 草原和毀壞的水桶流放在這里
充滿了凄厲如玉的星光和母狼胡安娜帶來號哭與傳染病的地方把語言的暴風雪流放在這里
把道德家 說教者和他們的火藥工廠流放在這里
少年行
少年在后面追逐自己的影子
在曠野上追逐自己的影子在山巔上追逐自己的影子跳過大河 在彼岸狂奔使出幻影般的率真在追逐自己的影子在渴死許多候鳥的湖泊邊擂鼓般地敲擊湖水 向著太陽嗷嗷直叫被太陽烤紅的湖泊紅得像火就著湖水喝飽了肚子的少年就像喝飽了火焰他轉身而去 更加瘋狂地奔跑追逐那影子那被火焰在暗處煎熬的影子那傾向于遠方 試圖脫身而去的影子那是他想吐出一大堆肚子里的琉璃火球在完成致命打擊之后試圖讓它永遠停下來的影子那是他要把身體的傾向性壓得更低 更低然后讓全部的自己融入其中的影子
我是夢見在后面追逐自己影子的少年的人或者我也正是那被自己的影子所誘惑的人我就是那個在自己影子后面狂奔的少年我要越走越遠
追趕巨石的人
巨石從世界的高處滾落下來巨石從世界所有的地方滾下來不需要高風吹拂 不需要從一個高處到另一個高處 或由高到低的大地般的階梯不需要弓弦似的或者半月似的弧度不需要榴彈炮或者航天飛行器的弧度巨石在世界所有的細節里帶著轟響滾來
那在轟響著滾落的巨石后邊追趕巨石的人那在背后被更加巨大的巨石追趕的人那狂奔不息的人 大喊大叫的人那由于過分興奮而不斷跳向高處的人一次次錯過了巨石追來的打擊而將危險置之度外
的人是幸福的人 有著孩童般不可克服的純潔和猛獸般不計后果的為世界獻身的氣度
世界在陸地的中央 世界在大海的中央世界在一顆還沒有憋破的氣球內部空虛的中央巨石朝世界的中央滾下來追趕巨石的人在世界的中央像玩一場始料未及而又胸有成竹的游戲
追趕著巨石也被巨石追趕著
清掃夢魘與生活的方法
你必須老老實實地帶好掃帚 假裝只是帶了一把
團扇在生活的縱深地帶 一步一步前往更深的地方經歷那些仿佛夢中所見 近乎崩潰的生活和身體那些時裝店門口被撕碎的明顯帶著幾分放蕩的 赤裸裸的塑料女模特路遇賣花的老嫗攔路搖曳一束玫瑰或者她剛剛離去后滿地的落英你一定要沉得住氣 假裝自己已深受迷惑假裝自己和自己不小心糾纏在一起然后迅速閃過去 或者讓另外的倒霉鬼閃上來但如果接下來你仿佛終歸要倒霉似的不慎遇上了逃跑一樣飛奔而來的渣土車它們一路拋灑著一些來歷不明的比碎玻璃更難對付從而更兇險的殘渣 陡然增加了清掃的難度這時你必須停下來 彎曲身體清掃它們這條路是不是你回去的路或者是不是不久以后你出去時要經過的路這條路是人走的 蟲蟲走的 甚至鬼走的都不是你再需要關心的問題重要的是 你必須彎腰清掃它們
就像清掃一場長著毒刺的夢魘一樣地清掃它們就像清掃著一條故人已安然入睡的路一條天鵝尋春 或者天鵝一樣純潔的人伸出隱匿一生的翅膀向著天堂款款飛去的路
整理石頭
我見到過一個整理石頭的人一個人埋身在石頭堆里 背對著眾人一個人像公雞一樣 粗喉嚨大嗓門整天對著石頭獨自嚷嚷
石頭從山中取出來從采石場一塊塊地運出來必須一塊塊地進行整理必須讓屬于石頭的整齊而磊落的節奏高亢而端莊地顯現出來從而抹去它曾被鐵殺傷的痕跡
一個因微微有些駝背而顯得低沉的人是全心全意整理石頭的人一遍遍地 他撫摸著那些殺傷后重又整好的石頭我甚至親眼目睹過他怎樣借助磊磊巨石之墻端詳自己的影子神情那樣專注而滿足仿佛是與一位失散多年的老友猝然相遇
我見到過整理石頭的人一個乍看上去有點冷漠的人 一個囚徒般把事物弄出不尋常的聲響而自己卻安于緘默的人一個把一塊塊的石頭壘起來壘出交響曲一樣宏大節奏的人一個像石頭一樣具有執著氣質和精細紋理的人
我見到過的整理石頭的人我寧愿相信你也見過甚至相信 某年某月某日你曾是那個整理石頭的人你就是那個整理石頭的人
閻安,現居西安。1965年 8月生于陜北鄉村。1987年開始文學創作,以詩歌為主,兼及其他各文體門類和跨文體寫作,著有詩文集《與蜘蛛同在的大地》《烏鴉掠過老城上空》《玩具城》《無頭者的峽谷》《時間患者》《魚王》《整理石頭》等多部。獲得第六屆魯迅文學獎,參加第十三屆青春詩會。現任陜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陜西省詩歌委員會主任,《延河》文學雜志主編。中國作家協會詩歌專業委員會全國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