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智俊
當灼熱的季風吹黃了麥梢,整個麥田變成一片金色的海洋,五月農忙時節就要到了。
堆放麥垛的場地已經備好,驢馬之類的畜牲都養肥了膘,個個憋足了力氣要大干一番。家家戶戶的鐮刀也早已磨好,刃口的鋒利光芒猶如一彎新月。一切準備停當,單等開鐮那一天,男女老少齊上陣,趕在毒辣辣的日頭底下搶奪這一季的收成。
那還是一九八一年的夏天。麥收時節,母親卻顯得格外悠閑。她整日坐在過道的小軟凳上,納鞋底,做針黹,看著街門口忙忙碌碌的人們,覺得一天的日頭漫長得了不得。那時,生產隊還沒有解散,父親開隊上僅有的那臺拖拉機,沒日沒夜在外面忙,連個影子都見不到。
母親之所以這么輕閑,是因為她已有了三個月的身孕。連一向脾氣很不好的祖母也不好說她,對她格外寬容,允許母親在家休息,安心養胎。但二嬸就沒那么好氣了,她曾當著母親的面啐下一口唾沫,臉扭向一邊,冷嘲熱諷道:“啊——呸!懷個娃就立功了哈?是個女人誰不會???身子嬌貴得跟個啥似的,俺咋就看不了她那張狂樣兒!”
母親好像沒有聽到似的,仍然專心做手上的活計。
年前,父親和二叔不差前后都娶了親。母親是后家莊的,娘家也是莊戶人家,處事極為平和公道。母親家教很好,生性溫柔寬厚,賢良淑惠,人見人夸。二嬸是前面何莊的,家里做著小買賣,言語潑辣,性情放浪,人前笑臉,背后陰險,她能一會兒嫂子長嫂子短跟你親熱個沒完,一會兒又暗中使個絆子讓你吃個啞巴虧。人都在背后里說二嬸詭詐,人前背后兩張皮,但二嬸卻很自得,以為這就是她拿人的本事。
到五月麥收口上,妯娌倆結婚已有小半年,母親的肚子漸漸豐滿起來,因為她肚子里孕育著家族的希望和未來,所以受到整個家族的景仰和厚待。二嬸卻好像一棵光長稈不結穗的谷子,肚子依然癟歇歇的,沒有一點兒懷孕的跡象。二叔很是懊惱,為此還和二嬸吵過幾架,二嬸就像一頭受傷的猛獸逃到院子里來,頭發亂蓬蓬的,衣衫不整,又哭又鬧,直嚷著讓大家評理,還說生不出孩子又不是她一個人的錯。在這個關節,母親偏偏懷孕了,二嬸心里對母親的嫉恨可想而知。
那天,母親在過道里做針線活兒,恰好二嬸從地里回來,滿頭滿臉都是灰,一身的骯臟邋遢。她一屁股坐到矮凳上,就拿起茶碗咕咚咕咚喝水,像一頭饑渴的駱駝。喝完水,她拎起母親正在做的活計,夸張地叫道:“喲,嫂子,你的手真巧,跟七仙女似的,繡的這些物什像活的一樣!”
母親正在繡的是一件粉紅色的肚兜,上邊繡滿了翠綠綠的蓮葉和粉嫩嫩的蓮花,一只翠鳥靜臥在橫著的莖稈上,兩眼鬼生生瞅著水里的魚。除了肚兜外,母親還做了紅色的小睡裙和一雙藍色的小鞋。老家的習俗,男娃生下來穿紅鞋,女娃生下來穿藍鞋。
二嬸笑著說:“嫂子,怎么做的都是女娃子穿戴的?難道你知道生下的是個女娃子嗎?”
母親瞅了一眼二嬸,不動聲色地說:“不是說‘酸兒辣女嗎?俺懷上這個娃以后,光想吃辣的東西,可見是個女娃子。”
二嬸臉上登時就有些掩飾不住的喜悅:“女娃子好喲!又聽話,又乖巧,還能幫著做家務,嘿嘿!”
二嬸這一笑母親就明白了她的心思??磥砣绻赣H懷的是個女孩就遂了二嬸的心。二嬸心里想的肯定是憑你多么能生,多么會生,生的卻是個女孩,又有什么用?畢竟在農村養兒為防老,傳宗接代續香火還是件蠻重要的事。因此,不生孩子的女人會受人歧視,只會生女孩生不出男孩的女人更會受人的歧視。
二嬸問罷這些,心情大為暢快,哼著歌就進了院子。
“哼!”母親瞅著二嬸的背影,喃喃自語道,“生男娃子咋樣?生女娃子又咋樣?俺就是歡喜女娃子哩!生個女娃子俺就要辦二十桌宴席,還要放場電影,告訴全村子俺生了女娃子咧!”
又過幾天,村里忽然來了一個扯著幌子算命的先生。那人五十出頭,頭發都掉光了,禿頂光亮亮的,長得精瘦而黑,戴一副眼鏡,拈著八字鼠須。本來他是打我家門口路過,忽然感到有些口渴,看到母親坐在那里,就想討口水喝。母親熱情地讓他進來,坐下,給他倒了碗水。算命先生慢慢喝了水,卻并不急著走。他看到母親做的繡品很是精細,連連夸贊:“好手藝!”母親聽了,只是低了頭羞赧地笑。
聽說來了一位算命先生,老祖父、老祖母、祖母還有二嬸都趕了來瞧。這時,那算命先生正在給母親說她的面相:“你是個有福之人哪,大妹子!你看你,這天庭飽滿,地閣方圓,人中深厚綿長,命中有三子,雖中青年略有些吃苦,卻老而有福,可謂福壽雙全哪。”
“咋?”母親吃驚地問,“俺命中沒有女娃嗎?”
算命先生搖搖頭,道:“沒有。”
母親有些失神,半晌方道:“可俺就是想生個女娃子哩。”
“命中有時終須有,命中無有莫強求啊。”算命先生半是勸慰,半是感嘆。
這時,二嬸也湊上去,問那算命先生:“既然嫂子的命這么好,先生,你看俺是個什么命呢?”算命先生打量了她一陣,咬著嘴唇沉默半天,方道:“你這個命嘛……不說也罷,不說也罷!”
二嬸卻纏著算命先生非說不可,那算命先生無法,只好說:“那好,恕我冒犯,大妹子你這個命嘛……實在是很差。從面相上看,你窄額尖腮,塌鼻擠眼,實不是有福之相。一輩子勞心勞力,算計了這個算計那個,到頭來卻算計了自己,孤苦伶仃,老來無靠啊!”
“那我命有幾子?”二嬸急急地問。
“命有三女,無一子。”算命先生捻著鼠須,沉吟道。
“唏!”二嬸鄙夷地笑一聲,臉色由白變紅,又由紅變灰,沖過去不由分說,攥了那算命先生的衣領,罵道:“你個禿老頭,誰聽你胡咧咧呢?凈說些不著邊兒的話!俺年前才結婚,你咋就知道俺會生三個女娃,生不出男娃?”
二嬸力氣很大,算命先生掙扎了一陣,竟脫不得身,只好向二嬸求饒道:“俺說俺不說,你偏讓俺說,俺只是照面相實說,又沒收你錢……你看你,這是咋說咧?”
二嬸卻不依不饒,怒氣沖沖地,唾沫星子噴到算命先生臉上:“要想讓俺饒了你,除非你改了那套說辭,給俺說些好聽的!”
算命先生點頭稱是如搗蒜,就差給二嬸跪下磕頭了:“大妹子,姑奶奶!你這個命太好了,那是自古少見哪:自小生在富豪家,父母疼愛如珍寶,嫁個夫婿是狀元,生個兒子是探花,老來皇上來誥封,死后成仙登大寶……”
一席話說得眾人都樂了。老祖父顫動著花白的胡須,喝令二嬸說:“二丫快撒手,成什么樣子?!”二丫是二嬸在娘家用的小名,只有輩分高的人或是關系親密的人才叫得。二嬸這才松了手,卻又不甘心,就在算命先生那光頭上使勁拍了一下,道:“這次且饒了你,下次再有,當心姑奶奶一下就敲碎你這腦殼!”
算命先生脫了身,一手抓了他的招牌幌子,逃命似的出了門。
在當時很多人看來,算命先生的出現只是一場鬧劇,是田間地頭疲累后一種調劑和娛樂。大家笑過樂過也就過去了,沒有誰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但是二嬸卻一直沒有忘掉這件事,她害怕算命先生說的話成了真的,她害怕母親真的會生三個男娃,而她生三個女娃。她想改變這個可怕的預言。這么想來,她后來所做的那些事情也就可以理解了。
起先,二嬸千方百計地接近母親,甚至討好母親,試圖通過各種法子弄清楚母親所懷胎兒的性別。那時不像現在,把孕婦拉到醫院放到特定儀器下一查,胎兒是男是女就清楚了,甚至還可以拍到胎兒的照片。當時還沒有這種透視技術,想知道孕婦懷的是男是女,完全靠祖傳的各種秘術和方法。這些測驗方法是否有科學依據,實是一個未知數,但在民間卻代代相傳,廣為人知。
比如,把一根鉛筆用孕婦的頭發絲系住,懸在孕婦的手腕上,看那鉛筆尖是左右晃動還是前后晃動,左右晃動就是男娃,前后晃動就是女娃;再比如,在孕婦不知情的情況下,看孕婦邁門檻時先邁哪條腿,如果是先邁左腿,就是男娃,如果是先邁右腿,則是女娃,“男左女右”嘛!甚至,二嬸還請過一個“明眼”相看母親懷的到底是男是女。我不知道二嬸還用過別的什么法子,總之,二嬸最終確信母親懷的是男娃子。
這使二嬸感到既可怕又憤怒。于是,她就跑到祖母跟前去說母親的壞話,說根據各種測試結果,母親懷的是女娃。祖母年前一下子娶了兩個兒媳婦來,滿心想的就是抱孫子,而絕不是抱孫女。當時,農村重男輕女的思想觀念還是很強烈且不易改變。母親頭胎懷的竟然是個女娃,這讓祖母很是懊惱。
“難道你就不想吃點兒酸的嗎?”一次,祖母買回一大堆青皮橘子,讓母親吃。這并不表明祖母對母親有多么關心,反而說明“酸男辣女”的理論在祖母心里多么根深蒂固。
母親沒有明白祖母話中的深意。她茫然地搖頭,說:“不想啊,俺倒是很想吃點兒辣子呢!”
祖母就老大不高興。她也開始認定母親懷的是個女娃子了。于是,她對母親的態度漸漸有了變化,原先常開小灶,又噓寒問暖的,現在就是一天三頓飯,愛吃不吃,水果蔬菜之類就更別想了。廚房常常是冰火冷灶的,母親實在餓急了,就啃窩頭喝開水就著咸菜吃。就這,祖母還常在人背后說母親貪吃、懶惰,又不通人情,常常借懷孕支使她干這干哪。
母親感覺到了這種變化,她從祖母看她的眼神、待她的態度里發現,事情的發展出現了偏差,向著一個怪異的方向駛去。但她沒有聲張,連我父親都沒有告訴,她認為父親是司機,開車的活最危險,一個閃失就可能釀成車毀人亡的慘劇,她怎么可以拿婦道人家的瑣事來煩他呢?母親默默忍受著這一切,直到那一天出了一件天大的事,攪得整個家族都雞飛狗跳,人心惶惶?,F在想來,事情的發生雖然突然,但細想想一切又都在某些人的預謀之中。
那天,母親正在房中小睡,忽然二嬸推門進了來,臉上笑盈盈的,手里端著一碗湯藥,那藥紅中帶黃,不知用了什么藥材,散發出一種難聞的苦臭味。母親正詫異時,二嬸說:“這是娘特意為你熬的安胎藥,里面加了艾葉、菟絲子、砂仁好十幾樣藥材呢?!闭f著,就要母親趁熱喝下。母親正奇怪這婆媳倆今天怎么這么好心給她熬藥呢,忽然心里一個觳觫,這莫非是傳說中的墮胎藥?
母親多了一個心眼,假意說肚子疼,喝不下,讓二嬸先把藥放到桌上,然后暗暗托人給父親捎口信,讓父親趕緊回家。父親趕回來時,帶了一位老中醫,老中醫仔細察看了廚房砂鍋里未倒掉到的藥渣,認為那里面的藥材主要有馬錢子、川牛膝、附子、商陸、枳實、紅花等幾種,得出的結論是藥湯根本不是安胎,而是墮胎之用。
父親非常震怒,立即將這件事稟告了老祖父,希望他能主持正義,徹查清楚,將幕后陷害之人以家規處置。老祖父聽到這件事,也非常震驚,立即召開了家族會議,說:“咱家沒出現過這種傷天害理的事!居然拿墮胎藥給懷著孩子的女人吃!到底是誰干的?主動承認吧?免受皮肉之苦。”一時所有的人都斂聲屏息,無人敢語。老祖父往人群里看了一圈兒,末了冷冷盯著二嬸,問:“二丫,藥是你送的,你總不會不知道吧?”二嬸有些害怕地看了看祖母。
祖母臉上平靜、冷漠,像無風無浪的湖水,沒有一絲波瀾。
“是,是……是俺婆婆讓俺干的?!倍鹬岚胩?,總算吐出實情。
祖母立即站出來,厲聲反駁:“胡說!二丫,俺什么時候讓你去給你大嫂送墮胎藥了?你說說,無論你大嫂生男生女,那都是俺的親孫子孫女啊!是俺嫡親的孫子孫女??!俺盼了這么多年,一直盼著娶媳婦,抱孫子,怎么舍得墮掉呢?俺看,就是你嫉妒你大嫂比你先懷孕,比你受寵,比你在眾中眼里有光,所以,你才下此毒手,對不?”
二嬸身子一下子癱軟了。她絕望地望著祖母,沒有想到昔日的盟友竟一下子將她舍棄了。
那天,日頭毒辣辣的,天上連個云彩毛都沒有,是個響當當的好天氣。地里的麥子已經收凈,都攤在場里晾曬,直到曬得脆生生黃燦燦,才會套上騾馬拉著碌碡一圈一圈地碾軋、脫粒。當當當!生產隊隊長又敲響了鐘,催促本隊社員到麥場開活。家里人已吃過午飯,紛紛拿起木锨、鐵叉、掃帚等工具往麥場去了。二嬸去不成了,她跪在太陽底下,膝蓋下各墊了一塊瓦,為她做的錯事受懲罰。這是老祖父的決定。二嬸要一直跪到日頭落山才行。
到了午后三點鐘,二嬸已經晾得面皮紫黑,滿眼淚一頭汗,身子也開始搖晃起來,眼看就要支撐不住了。母親看不下去了,跑去向坐在西陰涼中的老祖父求情:“爺,算了,事情已經過去了,只要二丫以后能改好,你就饒了二丫吧!”老祖父奇怪地看著母親,說:“二丫可是害得你差點兒墮胎呢,你就這么輕易饒過了她?”母親點點頭,說:“俺們妯娌以后相處的日子長著呢。二丫會明白俺的心的,俺只是想給她一個教訓,并不想與她為難?!?/p>
老祖父把手里的扇子搖了搖,嘆口氣,道:“唉,你這孩子是好的,就是心眼太良善了!自打二丫和你進了俺家的門,有小半年了,你們倆的脾氣俺也摸透了!二丫的心毒著呢,你這么實誠,怕是要吃大虧呀!”
母親毫無畏色地說:“俺不怕!俺身正不怕影子斜,二丫能把俺咋樣?”
老祖父也就不說什么了,領了母親去看跪在日頭底下的二嬸。那時二嬸已經快昏過去了。老祖父喊道:“二丫,看在你大嫂為你求情的分上,你就起來吧!以后,可要牢記今天的教訓,不要為非作歹干傷天害理的事兒!”
二嬸掙扎了一下想起身,但膝蓋因跪久了麻木得很,就沒有起來。母親上前去攙她,她卻一把將母親推了個趔趄,惡聲惡氣道:“你不用在這里裝好人,打了棒子再給個甜棗,你以為俺是傻子,會領你這個情?”
“不知好歹的東西!”老祖父罵著,“二丫,那你就老老實實跪到天黑吧!”說著,他就令我母親離開,不許再接近二嬸,也不準再為她求情。母親猶豫著,看看二嬸,又看看老祖父,無奈,不得不回屋去了。老祖父和母親剛走,忽聽背后響起了一陣可怕的笑聲,二嬸倒在地上,又打滾又歌唱:
“天神奶奶下凡嘍,天神奶奶下凡嘍!”
從此,二嬸就開始裝神弄鬼,家里設了神龕,每月逢初一和十五就燒香上供,誰要給她難堪,她就會立馬神靈附身跳起舞來,并且說些神神道道的話,嚇得那人忙不迭地認錯,乖乖向二嬸討饒。二嬸無師自通,又掌握了這么一門整人的訣竅。以前,她整了人后,人都在背后指指點點,說她這樣那樣不好,現在,自從她與神靈取得單線聯系,她再整了人犯了事,誰也不好說她怎樣了,連老祖父都無話可說。
又過了幾天,老祖父在院子里吃午飯,那頓吃的是面條,老祖父吃了一碗,覺得沒飽,就又盛了一碗,端著飯碗坐在背陰里的躺椅上乘涼。后來,他漸漸有些困意,就把飯碗撂到地上,瞇著眼打了會兒盹。等醒過來,想起飯還沒有吃完,就端起碗,用筷子一挑面條,發現里面多了些麥粒狀的東西。老祖父雖然有些老花眼,但還是看清楚了這些可疑的麥粒。他不敢再吃這碗面條,就把它倒到了雞食盆里。下午四五點鐘,院里的雞都瘋了一般叫起來,在院子里狂跑,跑了一會兒都倒在地上,死翹翹了。
一院子的死雞,讓老祖父驚恐地叫起來:“娘的!誰要毒死我???”
一院子的人都圍在那里,目瞪口呆地看著地上的死雞。家里還從沒有出過這么大的事情。人們開始議論紛紛,猜測是誰這么大膽竟然敢在老祖父的飯碗里投毒。一個人的名字就在大家腦海里浮現,可是大家都不敢說不出來。生怕惹急了那人使自己難堪。
老祖父最先懷疑的也是二嬸。他把二嬸叫到跟前,厲聲喝問:“二丫,你說說,投毒這事是不是你干的?”
二嬸一看矛頭指向了自己,立時急得跳起來,賭天抹淚地辯道:“冤哪!真不是俺干的!日他奶奶的!是誰把這屎盆子扣在俺頭上?這家里住著這么多人,人多眼雜的,俺要干這事難道就沒個人瞅見?誰看見了?誰看見了?”說著,就坐在地上,又拍地又蹉腳地號啕大哭,嚷道:“俺還是沒生過娃的新媳婦呢,進了這門才多長時間???誰那么狠心,就把這毒殺親爺的罪名扣到俺頭上了?啊?俺以后可怎么活???沒臉活了啊!”
二嬸就這么鬧騰了一下午。她一聲高一聲低地干嚎,指桑罵槐把家里一眾人口都罵了個遍,引得眾鄰里街坊都擠了來看熱鬧,比過會看戲時戲臺下的人還多。天傍黑時,老祖父覺得任由二嬸這么鬧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再說家丑不可外揚,也就息了要報官的念頭,遣散了看熱鬧的眾位鄉鄰,大事化小,不再提及此事,使得這樁案子成一個懸案。
過了麥收季節,玉蜀黍又都點上了。幾場暴雨之后,眼看那田里的莊稼一天比一天高,轉眼就躥到人胸高了。二嬸突然像變了個人似的,整天笑嘻嘻的,好像有什么天大的喜事。而且,她還突然愛打扮起來了,頭發梳得一絲不亂,臉上的雪花膏、增白粉抹得那么厚,近跟前一看都撲簌撲簌的掉渣。臉倒是抹得挺白的,就是脖子還是一如既往的黑。她的衣服也換得很勤,有時一天三換,母親奇怪二嬸怎么就有那么多衣服,而且,有必要換得那么勤嗎?
有一天,天剛擦黑,母親從鄰居家串門回來,走到過道口,忽然看到二嬸周身收拾得油光水滑的,急匆匆往外趕。母親急忙站往給二嬸讓道,但畢竟已有六七個月的身孕,動作就慢了些。二嬸竟用身子把母親一撞,撞開了一條道后,徑自就走,也不管不問母親的死活。母親倒在地上,好半天才吃力地爬起來。但她感到肚子里胎兒有些異常,就忙喊人過來,把她抬到里屋的床上。
父親忙趕了回來,問母親有沒有要緊。母親略歇了歇后,感到腹內逐漸恢復了平靜,就告訴父親:“好像沒事了?!备赣H放了心,也躺在床上休息。
這時,父親對母親說:“最近老二媳婦的風言風語,你聽說了嗎?”母親一愣,說:“俺天天就圍著灶臺轉,哪能聽到這些?是說二丫咋了?”父親說:“最近,隊里很多人都說老二媳婦跟生產隊長禿老四好上了。大晚上的,倆人常常幽會,就躲在玉蜀黍地里,被人撞見好幾回了!”
“真的?”母親還是不信,“二丫能干出這種事?”
“哼!”父親冷笑一聲,說,“你看看她嫁到咱家干的那些事,是人干的事嗎?今后,你跟她相處,可得多個心眼,別再像今天這樣吃了虧。”母親點點頭。
過了一個多月,二嬸忽然害起喜來,直嚷著吃飯干噦,吃什么吐什么,難受得什么似的。整天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又說想吃供銷社里的梨花糖了,又說想吃天津的大麻花了,支使得祖母跑前跑后的伺候。祖母自然是高興的。如今老二媳婦也懷上了,可謂雙喜臨門。她本來就跟老二媳婦是一條藤上的瓜,如今更扭到一塊兒去了。
就在這個時候,二叔忽然被人打了?;貋頃r,滿頭滿臉都是血,駭得祖母忙請人來包扎。直纏得二叔頭上只露著兩只憤怒的眼睛,一只鼻子和一張嘴。父親就問二叔:“老二,怎么跟人干架了?”二叔氣哼哼地說:“今天在地上干活,碰到禿老四了。他娘的!這家伙竟說二丫懷的根本不是俺的種,而是他的種!還說他其實早就跟二丫好上了,隊里誰都知道,就俺不知道,說俺頭上戴著綠帽子還不知情哩!俺一聽他這么胡說,就跟他急眼了,打他小舅舅的!誰知,他弟兄們多,一哄而上,俺招架不住,就讓人給打成這樣了!”
二嬸對二叔的挨打卻表現得分外冷靜。好像那件事跟她沒有一點兒關系。二叔流著眼淚揪著二嬸的手,問:“二丫,你告訴俺,你懷的是俺的種,你跟那個禿頭根本沒關系,是吧?”
二嬸卻使勁抽了二叔一耳光,怒罵道:“你個沒出息的東西,聽人說個風就是雨,別人讓你吃屎,你就拿屎尿往自個兒臉上抹?你但凡要是個大老爺們兒,你就去,現在,拿了刀,把他娘的禿老四一家都給俺宰了!”
二叔看了看父親,又看了看祖母,眼里激動了一陣,最后卻又平靜下來,說:“算了,禿老四算個什么東西,犯不著跟他計較!”
二嬸突然仰天一陣長笑,那笑聲讓在場的人都感到了可怕。她冷冷地看著二叔,道:“俺就知道你是個草包,白長一個大塊頭,卻任人騎來任人跨。俺這輩子跟了你算是倒了八輩子霉了!”
二叔身體癱軟下來,臉如死灰,嘴唇哆嗦著,再也說不出什么。
從此,二嬸就掌控了二叔家的大權。二嬸說什么就是什么,只要二嬸不提出離婚,二叔什么都依。二嬸翻身農奴把歌唱,而二叔則成了傀儡,任憑二嬸怎么刺激他、扎他,他也沒有喊過一個疼字。二叔都這么委縮了,誰還會為他出頭?于是,二嬸的行動就更自由了,她打扮得花蝴蝶一樣,出來進去的,誰也不知道她在外面干了些什么。
那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剛進入十一月,就下了一場一尺厚的大雪,差不多把小村都埋進雪窩窩里了。母親順利生下一個嬰孩,是個男娃子,當然就是我。母親想生個女娃的愿望自然是落空了。后來她又生了兩個男娃,一個是我現在的弟弟,比我小四歲,另一個不足一歲就夭折了。二嬸呢,在來年的夏天,在麥梢黃了的五月時節,生下一個女娃子。二嬸很是惱火,她重整旗鼓,再接再厲,又連接生下兩個女娃子。二嬸仍不甘心,無奈那時計劃生育已經抓得很緊了,她做了絕育手術,再也不可能生出兒子了。算命先生的話真的應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