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俊峰
再有兩天就到大寒了。早晨起來,發現外面落了一層雪。哦,夜里下雪了。幾個旅店的人各自拿著一塊大木板,在陽光下像推土機一樣鏟雪。
今年,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雪,頓時興奮起來,穿了衣服去雪地里走。雪不厚,能踩出腳印,走上去咯吱咯吱的,聲音真好聽。
因為要回北京,吃過早飯,就往呼和浩特趕。不知道路上是否好走,不敢訂機票。訂了機票,怕誤了時間趕不上;趕上了,如果天氣不好航班取消了,豈不是更糟糕?得知下午有一列火車到北京,如果來得及,坐火車或許更讓人踏實。
汽車開得像烏龜爬,尤其是上坡下坡,更得小心謹慎。正擔心什么時候才能趕到呼市,汽車拐上了高速路,所幸,高速公路并沒有封閉。
高速路上也是薄雪,路中被汽車軋出了明顯的車轍,但是沒有結冰,跑起來也順暢。按這個速度,趕上火車沒有問題。說起內蒙古,就會想到藍天、白云、草原和羊群,但此時,我神往的這些并沒有出現,眼前只有西部才有的荒山禿嶺。
出了準格爾地界,前方又遇到一個收費站。一輛警車堵在路口,封了前方的高速公路。下車去問,回答說呼市下雪了,封道,至于什么時候開閘,要等通知。這一百五十多公里,走一半封一半,兩個轄區,各管一半,結果到這里走不動了,如何是好?此時太陽高照,天空碧藍,路上的雪估計也化得差不多了,但是,害怕出事故,就一封了之,的確是安全了,也不會有擔責之虞。
我們被晾在半路。只能掉頭,繞走省道。省道沒有封,隨便走。但是,這一繞浪費了許多時間。進入呼市后,遇到堵車,心急火燎地趕到火車東站時,離開車只剩下十多分鐘了。按以往經驗,時間足夠。我拿著身份證驗票進站,門口小崗亭里的人不讓進,沒票。我拿出記者證,說上車補票。崗亭里的人好意相告,不買票進不了候車室。我立刻往售票廳沖去,進門要排隊安檢。趕到售票窗口,售票員說,沒票了。我說上車補票,買一張站臺票。售票員說,站票不賣,站臺票也不賣。忙碌了這么長時間,駕駛員早晨都沒來得及吃飯,沒想到大家都是在做無用功,起個大早趕了個晚集。我們只得出來,往飛機場去也。此時,只有晚上八點多鐘的航班了。
在機場,辦了手續,過了安檢,這才喘口長氣,身心松弛下來。想買本書讀,可是候機大廳里只有賣衣服、食品、土特產之類的商店,沒有賣書報的。還有漫長的四個小時呢!奇怪的是,我的手機突然黑屏了。元旦假期我回老家,手機也出現了這種狀況,電話顯示暢通,卻黑屏沒有鈴聲。我花了四十元在家門口一個手機店修好了。沒想到,手機的毛病復發了。
有時候,就是這么巧,不幸的事情像是要聚會似的趕到一起。就像哪天開車出門,一路的紅燈都遇到了。有時候,因為要趕時間,很沮喪,氣得罵娘,懊惱不已,但想想,除了傷身之外,又有何益?所以,再遇到這樣情況,我就會心平氣靜地對待,不急不躁,讓自己安靜?,F在的節奏很快,人們往往疲于奔命,與時間較勁,明明知道搞不過它,又何必樹立戰勝它的決心?
沒有書報,沒有手機,沒有網絡,我似乎回到了曾經的那個簡單的時光里。不禁暗自慶幸,終于有機會讓自己慢下來了,為何還要著急呢?
窗外,夕陽斜射過來,穿越寬闊透明的玻璃,照在我的身上,暖意融融。這久違的心情,久違的夕陽,久違的安靜。大廳里已經非常空曠了,坐在鐵椅上,靜靜地看夕陽。這樣多好,讓生命慢慢地活,慢慢地老,清清靜靜,安安閑閑,無嘈雜勞心,無爆炸般的五花八門的信息往腦海里鉆。夕陽碩大,無聲地掛在天邊。慢慢地,被高樓擋住了一部分。慢慢地,天空暗了下來,沒有了如絲如縷的柔和的陽光,但是天空仍然明亮,明亮中多了一分橘紅。
已是傍晚時分。在家鄉,這樣的傍晚,伴隨著暮靄的走攏,雞鴨牛羊都陸續地歸圈回家,麻雀嘰嘰喳喳地窩在草叢里,興致勃勃地準備安眠,飲煙裊裊升起,飄起了飯香……這是鄉村的傍晚,滿眼是鄉愁。而城市的傍晚呢,卻是擁堵、嘈雜,鮮有詩意。我倒是夢想著,生活在城市也能讀出鄉村般的詩意。就像此刻的我,坐在現代化的候機大廳里,享受著簡單,同時,不也是在享受詩意嗎?
旅客越來越少,來了,走了,又來了,又走了;一架架飛機無聲地降落,又無聲地升起,航空港里忙忙碌碌??粗粗?,不知什么時候,機場的燈亮了,所有的燈都亮了,飛機的起降帶著燈光,像是播灑閃耀的星星。
等待沒有什么不好。
忽地想到一首詩:“終日錯錯碎夢間,忽聞春盡強登山。因過竹院逢僧話,偷得浮生半日閑?!边@是唐代詩人李涉的《題鶴林寺壁》。詩人逢僧說話,心情愉悅;我與夕陽心語,穿越時光和歷史,同樣陶醉于時光的安閑。不管古代還是現今,人生的心境大抵相似。我候機的時間,不也是“偷得浮生半日閑”嗎?該高興才是哩!我的微信朋友圈里,一個搞書法的朋友每天都會發大量的信息,他發的東西,永遠是樂觀的,或知識,或笑料。相比之下,另一個畫家發給大家的,永遠是負能量的文字,多是書畫界或歷史上讓人不痛快的事,黑暗的事,能看出他有著強烈的疾惡如仇、懷才不遇之感,多有抱怨。但是,在曾經與他交談的言語間,又感到他永遠是一個無人能比的境界高尚的人。生活的態度取決于生命的質量,積極還是消極,進取還是安于現狀,逆流而上還是隨波逐流,有著霄壤之別。以前,遇到堵車,我就在車上休息。地鐵里擁擠,權當練站柱鍛煉身體……面對紛繁的世事,我曾經吃力地努力過,便問心無愧;當我無力改變眼前的現狀,我便讓自己笑起來。
這就是生活的態度。
夕陽西下,如此的靜美,該好好享受才是,為什么再去想追趕那永遠也追趕不上的時間呢?這個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人都需要快節奏,需要與時間抗爭,有些人更需要靜與慢的滋養,像一頭吃飽的牛,靜臥,咀嚼、反芻、消化,比如作家和詩人。靜與慢能讓他們從容不迫地將生命的體驗變成有感情有思想的美麗文字,靜與慢也能讓更多的人思索,并體驗到生命的燦爛。
糾 結
今年春天,我打算陪退休多年的父母去杭州西湖游覽,可不巧,杭州持續多日陰雨綿綿。因為時間問題,我便想冒雨前往。雨中觀湖,也是妙趣,況且,陣雨總有暫停的時候。但是,父親不愿意,說都是雨,啥也看不見。在我的描述下,對立馬就去還是等雨停,父親一直糾結。待我們成行的時候,天已經熱起來了。
四時風景不同,雨中西湖自然是別有一番姿色。即使寒冬,也是寒冬中的西湖。有一年深冬,我獨自前往西湖,空蕩蕩的湖面見不到幾個人,天地靜極。我租一只小木船,咿咿呀呀劃到對岸,再咿咿呀呀劃回來,就為享受那個孤寂的靜美,享受那“獨釣寒江雪”的蒼茫雄渾。我喜歡這樣的意境,還曾經用“寒江雪”做了一段時間的筆名。
或許是因為沒有條件多次旅游同一個地方,父親才會認準心中看西湖的那個最美季節,才會糾結什么時候去什么時候不去。父親后來對我說,他想到自己和我媽的年紀大了,還是想看一眼天晴下的西湖,如果條件允許,他也想一睹西湖之雨景,就不會心有糾結了。
人這一生有著許多的糾結,大大小小的各種各樣的糾結。只是,有些糾結很快煙消云散,讓人不以為意,另外一些,可能漫長,甚至貫穿人的一生。比如,既想當作家、詩人又難以抗拒仕途的誘惑,既想做生意掙錢又想畫畫、唱歌,既想當官又想發財,既留戀大都市的繁華又懷念故鄉的山水,既愛這個她(他)也愛那個她(他)……
糾結仍然來自于對“魚”和“熊掌”的認知,盡管這已經是一個非常蒼老的問題,但是許多人至今仍走不出它的魔咒。這也想要,那也想要,既想欣賞艷麗的花朵,又想同時得到沉甸甸的果實,放大了貪婪,違背了時令,結果,腳步磕絆,心中痛苦,像被麥草堵塞的煙道,連出氣都不順溜。
孟子早已明確告訴世人,當“魚”和“熊掌”不可得兼時,舍魚而取熊掌也。但是,孰是魚?孰是熊掌?恐怕一時也難以分清楚。即使分得清楚,但是有人偏好“魚”,那又該如何?有人就想“魚”與“熊掌”兼得,那又該如何?人心不足蛇吞象,若想大徹大悟,并非易事!著名作家二月河在接受中央紀委監察部網站采訪時說:“人清醒是需要條件的。很多人清醒是在大禍臨頭時,在東窗事發時,在接受調查時。到那時清醒還有什么意思,錯誤已經鑄成?!边@說的是那些嚴重違法違紀的人。更多普通人的自我覺悟也是需要條件的,靈魂的觸動,旁人的點撥和教誨,案例的警省,絕望時的清醒,等等。迷失與糾結,源自于貪婪之心嗎?
當年,我從師范學校畢業教書不久,漸漸厭煩,感覺當一個中小學教師沒有出息,至于怎樣才有出息?則一團懵懂,只是覺得“少年心事當拿云”。兩年后,因去教育學院進修受挫,便更加厭倦三尺講臺。又過了二年,我終于調到政工部門,以為自此走上了正途,“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了。我被一種無形的力量裹挾,身不由己地忙忙碌碌往前走,各項工作都爭先恐后,忙著表現,忙著人事關系,忙著追求上進。而夢想就像一個影子,隨時隨地跟隨著自己,提醒著自己。結果,兩頭記掛,兩頭茫然,心有千千結,都想要,都想得,弄得身心俱疲。
驀然回首,雖然自己忙得像個店小二,卻不知整天在忙些什么,漸漸地,也厭煩了。此時,夢想悄悄抬頭,春草一般爬滿心田,時常零星地反芻,許多時候不知不覺地表現出特立獨行,與眾不同。有人說是清高,有人說是孤傲。這就是清高、孤傲嗎?我以為只是文學夢在體內作祟而已。什么叫“身在曹營心在漢”?我算是體味了。
按照著名學者南懷瑾先生的說法,我們所謂的事業,其實只是職業,真正的事業是一個人發自內心的追求。終于明白,寫作與讀書才是我的事業!此時,我已經“誤入塵網中”,渾渾噩噩,一去又十年了。
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兩手空空,大好時光全被荒廢。那種心靈的痛楚,至今難忘。我仿佛看到了又一個十年后的自己,心下憷然。于是,不再優柔寡斷,痛下決心,不讓自己再糾結。
終于打破了鐵飯碗,我到一家雜志社做編輯。新的環境,立刻讓人心曠神怡。每周上班半天,其余時間自由組稿、編稿,讀書寫作。從來沒有經歷過如此愜意的狀態,暗嘆如此甚好。
那兩年,我心境清靜,心思單純,收獲頗大。
可是后來,一位只會搞行政的領導打破了這種寧靜。一切全被改變。領導要求坐班,后來又要求簽名考勤,弄得大家精神緊張,行色匆匆。有時為了一兩分鐘,與人鬧得不愉快。許多不愉快聚積起來,像一把鹽撒進湯里,大家的心里都堵著一團東西,不順暢。領導與群眾在分秒的時間上較起勁來,“較”得彼此像敵人。有人說現代社會就是要快節奏,但是不能什么都是快節奏吧?有些節奏是只能慢不能快的,比如思考、思索、思想,心靜自然明。
一幫文人齊刷刷相聚一塊巴掌大的辦公室,大庭廣眾之下顯得手足無措,感情上不適應,心理也不適應。于是,辦公室成了打電話、聊天的“說書場”。這且不算,領導將二十多人的單位分成多個部門,分別提拔了正副主任,許多人當了“官”,當了官就有相應的待遇。結果,干活的少了,發令的多了;講真話的少了,拍馬的多了;開拓的少了,保烏紗的多了。不幸的是,我也弄了一個位子。那種環境,如一顆石子扔進了水塘里,蕩起萬千漣漪,心里再也無法平靜,糾結不停。本想堅守的那顆平靜之心,沒多久便隨波逐流、翻騰渾濁了。一方面苦心維持、經營著人事關系,一方面又殫精竭慮想弄出經典大作,結果常常是內心一片風沙天,塵土彌漫,飛揚肆虐,攪得書看不進去,字寫不出來。再看周圍,人人精神抖擻,斗志昂揚,為那蠅頭小利勾心斗角。若是靜下心來想一想,一個私家游泳池大小的雜志社,又能撲騰出多大的浪花呢?但是眾人卻身陷其中不能自拔。在世俗的漩渦里,面對權力、名利的誘惑,人很難把握自己。人生之舟,裝載太多的東西,終是難以承受。
為什么常常會被一些蚍蜉小利蒙住了眼睛,而我們還樂此不疲?
那時,真是糾結?。〖m結中,日子像秋風掃落葉般一片片從枝頭倉皇落下,無知無覺,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不知道身在何處。宛若一個夢,夢醒時分,才發現自己原來是那么傻,竟把那過眼云煙的東西當作了“真金白銀”。
當初怎么就沒有認識到呢?
人啊,總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不到絕望不明白。待醍醐灌頂,心里輕松了,不痛苦了,心無旁騖了,心思純凈了,目標才會明確。
誰人沒有夢想?有夢想就有動力,但是金錢、權力等等同樣具有強大的誘惑力,且能蒙蔽世人的雙眼和心靈,但是,理想與現實總隔著一段距離。這是許多人的經典痛苦。
獲得卡夫卡文學獎的作家閻連科在《我的理想僅僅是寫出一篇我以為好的小說來》的演講中說:“權力標志著地位,是更容易和可能帶來和創造金錢與地位。當了官就有了權力。有了權力就可能擁有名利所需的一切?!睕]有想到,年輕時的閻連科像我一樣,也在這個生命的怪圈中快走和奔跑過,也被這個最為世俗的鎖鏈牢牢地捆綁住了精神和追求。那時,是愛文學還是愛權力?是閻連科最大的搖擺和猶豫。他最終因為一件“家禽事件”明白了自己應該放棄對金錢、名利一味的執念,放棄對權力的追求,對當官的執迷。當這些妄念如病菌一樣從體內排毒剔除后,他的理想就剩下文學了。于是,寫作成了他的唯一,閱讀成了他最有意味的日常。
人都有糾結的時候,若能盡早丟下多余的負擔,真正能放下、能舍,才能有所得,才能走得更遠。關鍵是,在我們的人生長途中,什么時候開始放下?什么時候不再糾結?什么時候決斷自己是需要“魚”還是“熊掌”呢?這種決斷和覺悟的早晚,似乎決定著一個人走得多遠、到達的高度。至關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