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云貴
越長大,內心越發變得空虛,身體里如同裂開一個巨大的洞,里面深藏一片蒼茫的宇宙。我是站在某個小星球上的人,看著經緯翻轉,日落日升,雙腳卻始終沒有脫離原地。往往出現這樣黯淡不堪的情緒時都是在雨天,自己撐著一把大雨傘在空闊的街道上行走,像一顆蒲公英永遠飛不起來的種子落在世界里,沒有人能看到我的表情。雨水似乎要加重我這般冷落的境遇,瓢潑一般地砸下來,有一瞬間,真的感覺自己形同薄紙,要被這個世界撕開了。
糟糕的時刻,遠遠不止雨天。
上課時走錯了教室,一雙雙好奇的眼睛像看到外星生物一樣掃視過來;通宵達旦寫完的故事,在第二天打開電腦時變成空白的結局;屋子常常漏水,與摳門的房東太太溝通后,她也沒讓人來修;暗戀了一段日子的人有一天竟然帶著男朋友,興高采烈又故作嬌羞地來見我;每天深夜寂寞時室友用微信扔出的漂流瓶被人撿到的幾率是百分之百,而自己扔光了當天所有的漂流瓶也沒有聽到一絲回聲。
這個世界讓快樂的人無比快樂,讓憂傷的人一直憂傷。而我是被憂傷的洪水沖到谷底的青蛙,抬頭仰望,天空并不晴朗,歲月也不安好。
生活是奧特曼,我是那只永遠被他打敗的怪獸。但是每次當奧特曼快要把我扔到外星時,我才不會那么庸俗地像灰太郎一樣說:“我會回來的!”我要說:“這個世界不會好了。謝謝你趁早讓我滾蛋!”
可是,有一天,會有人把我這顆怪獸蛋重新撿回來嗎?
一度以為像自己這樣20歲時才買到蓋子上有“再來一瓶”的綠茶的人,一定要被世界欺負到摧枯拉朽,一定沒有人會看見角落里那個低頭看鞋的自己。我是一粒被煤灰染黑的金子,飄到哪里,都會被人當作塵埃一樣拍掉。我的痛,是粉身碎骨的傷。
“哥,就算全世界都拋棄了你,我也會把你撿回來的。”
每次難過時,看到鄭義的短信,心里總會感動一把,對他簡直是感激涕零,雖然這個毛頭小子說的話真是煽情得讓人想噴一口鹽汽水。
鄭義是我認的一個弟弟,又高又瘦,竹子一樣正在高三的艱苦歲月里抽節。我說:“你能不能使勁吃胖點啊?不管你是吃成八戒還是龍貓,我都會認你的。”這時,他只會傻笑,然后喊著“哥,哥,哥……”
他是個好男孩,講文明,懂禮貌,愛學習,聽媽媽的話,簡直太像從前的我了。
他會一個人早上6點起來大聲讀書,會買各種各樣好看的筆記本當作紀念品一樣收藏,會用鋼筆把英文字的尾巴拖得很長,會奮筆疾書到凌晨一點鐘然后虎頭虎腦地趴在大床上,會瞞著媽媽用手機偷偷上網,會坐在公交車上的最后一排打瞌睡:18歲的年紀,小小卻很有神的眼睛,戴著扁長的黑框眼鏡,穿著條紋的襯衫,外披一件肥大的校服,斜靠著車窗,光線輕柔地灑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真是可愛的少年,在成為大人前還像一枚發光的水晶。
而我的從前也像這樣的一枚水晶,不過它并不發光,常常就像塊石頭,被父母的決定左右,被不喜歡的人討厭,被很多壞學生嘲笑,被一個老是忘記的單詞氣得腦袋爆炸,被長相刻薄的數學老師說得一無是處。但我似乎習慣了這些轟炸機帶來的傷害,一次次和自己說:“再糟糕,我也會看見未來的!我不是那么笨的孩子,英語、數學,你們有什么好嘚瑟的!總有一天,我會請水冰月代表月亮消滅你們!”
畢竟是年少,單純得如同一瓶蒸餾水。時間證明,多年以后,我沒有消滅數學和英語,相反,被它們報復了,一拖就從南方城市拖到了遙遠的佳木斯,享受起了一段被放逐邊疆的時光。但幸好,我遇到了這個叫鄭義的弟弟。
弟弟最初是我的讀者,是第一個在企鵝微博上關注我的高中生。那時,我的讀者遠沒有現在多,寫的作品也沒有現在多。那時,自己還是個普通青年,還像顆青青的橘子,沒有好看的顏色,也沒有好聞的氣味,遠遠達不到眾多作家標榜的文藝青年的水準。
弟弟問:“你能教我寫作文嗎?”我說:“我已經不寫它了。”弟弟又問:“為什么?”我一字一頓地說:“因、為、我、已、經、老、了。”
那時窗外吹的是呼嘯的北風,光禿禿的枝丫使勁地搖腦袋。我握著玻璃杯,手不停地顫抖,好像時間的齒輪真的把我推向了暮年。我打了個噴嚏。弟弟在視頻的那一頭,傻傻地笑著,說:“讀大學以后人真的就會變得蒼老嗎?”我點點頭。“那我得趁現在多學點。對了,哥能送我一本筆記嗎?”弟弟很乖地看著我,臉上還留有男孩特有的調皮相。我漫不經心地答道:“筆記沒有,不過以后出書了就送你。”弟弟這下興奮了,又傻笑了一陣,然后在對話框里打出:“一定要簽名的哦!”我發了個哭泣的表情過去,后面跟著:“我的字很丑,還在努力突破小學二年級的水平。”
沒想到過了兩天,美好的事情發生了,弟弟為我網購了一支派克鋼筆。那天我高興極了,如同回歸到孩童時代,把金色的鋼筆放在指尖上反復轉動,陽光落在上面,折射出閃光的線條。沒有人會想到,我是在20歲的年紀里第一次收到由外埠寄來的禮物。弟弟說:“你以后要好好寫字。”我說:“好。”
被人關懷,內心就如同花朵開遍的暖季,河流汩汩流淌,枯枝綴滿新葉,冬天變成了春天。
后來,弟弟又為我買來了一個阿貍的藍白色抱枕。在這之前他發來了一張照片,里面是一張棕木做的學生桌,放著中學時自己讀過的教科書,藍色線條的阿貍在白色的枕面上微笑,柔軟的臺燈光線打在上面,仿佛我那過去的時光。我說:“我羨慕你現在的一切,雖然我也曾這樣走過。”弟弟沒有及時回復我。我知道他肯定又在媽媽目光的監督中埋頭看書了。
皎皎新月把清輝抖落在床前,我在白霜的夢里就要睡著的時候,弟弟發來一條短信:“哥,阿貍很快也會出現在你世界里了,希望你會喜歡。它是讓人溫暖的孩子,一直在找自己的夢之城堡。哥,我們都會找到自己的夢的。”
是的,我相信。
直到現在,我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告訴弟弟。
弟弟不知道他寄來的派克鋼筆,我到現在還沒有蘸墨水。
弟弟不知道他送來的阿貍抱枕,我到現在還沒有拆封。
弟弟不知道不管他送什么給我,哪怕是一件空信封,我都會喜歡。
我曾以為,這個世界不會好了。
可是,現在,我想放棄這想法。
因為再可惡的世界也會有可愛的一面,再黑暗的時光也會有一個用微笑發光的弟弟。
摘自《情感讀本》201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