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能量小姐成長史

苑子文

1

“2014年3月29日，天氣晴，心情雨夾雪。”

負能量小姐在日記本上寫下這句話。看似平常的少女款日記開頭，然而如果你翻開前面厚厚的一沓，你會發現，大半本日記，天氣陰晴不定，而心情那欄，永遠都是雨、雪、冰雹、沙塵暴、龍卷風，還有北京最流行的霧霾。

她會因為朋友的一句話長吁短嘆一個小時，會因為成績差兩分哭上整整一宿，會因為父母的電話不及時在朋友圈里寫下“被全世界拋棄”這樣的話，最可怕的一次，因為失戀，她開啟祥林嫂模式，跟我們抱怨她前男友整整一年。

所以，我們叫她負能量小姐。熟悉的人聚會很少再叫她，因為她的低氣壓能讓一屋子的人心情低落，而朋友圈里的絮絮叨叨，也再看不到大家的評論。偶爾說起她，我們只能感慨，當年多好的姑娘啊，現在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呢？

跟負能量小姐從小一起長大的人都知道，在那個小男生小女生情竇初開的十二三歲，她是扔進人群中也會發光的姑娘。

清秀的長相，優異的成績，初中時候是學生會主席、辯論隊隊長，老師捧完家長寵。她屬于那些年，所有男孩子一起追過的女生。就在初二，負能量小姐跟名聲響當當的校草在一起了。男孩子也屬于校園風云人物，他們兩個屬于早戀陣營中的明星檔，其他女孩兒一邊恨得牙癢癢一邊無奈承認：也只有他們，才互相配得上吧。

所以負能量小姐從小就順風順水，想要什么，從來沒有得不到過。

那些年她也是學校里響當當的紅人，才不會抱怨這個、抱怨那個，好像只要隨意地過，日子就會很好。然而時光倏忽而過，榕樹會枯萎，知了會死去，操場上的秋千也會銹跡斑斑。

2

高一那年，負能量小姐失戀了。這幾乎是她人生中遭遇的第一場挫折。無法獲得老師的庇護和父母的安慰，小公主的寶石宮殿瞬間土崩瓦解。

有人會認為：這算什么啊，小姑娘家家的，過段時間就好了啊。作為她的同班同學，我也簡單地以為，時間是張創可貼，什么創傷都能慢慢愈合?？稍谪撃芰啃〗氵@兒，同樣的創可貼，把她給整殘了。

感情受挫后，一向高傲的負能量小姐發現，身邊幾乎沒有可以傾訴的對象。任性的脾氣和不可一世的態度讓很多圍觀者抱著看她笑話的態度，而她，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被人群孤立好久了。于是，負能量小姐發現，好像全世界的燈火突然一下子熄滅了，大門關閉，觀眾退場，一切都回到最初最差的模樣。

在這個時候，負能量小姐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最糟糕的減壓方式——把自己溺死在食物里。煩躁了吃，想哭了吃，睡不著吃，醒來了更要吃。

我看著一天天如同發面包子般橫向發展的負能量小姐，真替她憂慮，試過善意地提醒：“吃太多對胃不太好吧？我看你最近早操、八百米越來越吃力了。”

負能量小姐的眼睛擠成一條縫，像要哭了一樣：“但是人家很難過啊。”

同一個人，曾經的楚楚可憐能讓多少人心碎不已啊，然而現在這種莫名其妙的幽默感是怎么回事？我告訴她，即便那樣，也不能不加節制，傷害哪有強加給自己的，別人不珍惜是別人的過錯，沒必要懲罰自己。

負能量小姐眼神黯淡：“你知道我有多想他嗎？他對我的傷害有多大你明白嗎？我這輩子都不會快樂了！算了，你不懂愛情?！?/p>

哧啦一聲，她又拆開了一包妙脆角。

高一那年放寒假的時候，負能量小姐的初中同學聚餐。特別是追過她的少年們，帶著一臉的“我是瞎了嗎”的表情，在飯桌上都心照不宣地拒絕回憶過往。當然，負能量小姐也是滿臉落寞，?；ㄐ２莸墓]得玩，大家的飯吃得好沒滋味。

散席后，男生群里保持了很長一段時間的關于“殺豬刀”和“年少無知”的討論，至此，負能量小姐的公主桂冠被所有人摘下。

3

整個高中，負能量小姐都是一個普通的女同學，成績平平，身材臃腫，眉頭緊鎖，不茍言笑。她的青春，是大劑量的煩悶做底，上面覆蓋了一層薄薄的孤傲，再撒上幾絲所剩無幾的自尊心。也有那么幾次，她看著被撐得變形的漂亮裙子，想要減肥，改變自己。但是，高三來了，末日般的生活讓作為高三狗的負能量小姐完全無心顧及其他，厚厚的書本旁邊永遠堆滿大包的奧利奧。

那時候但凡看到身材比自己好很多的女孩子，她就會罵罵咧咧，說什么不知死活，馬上要高考了，還穿這么短給誰看。一頓牢騷抱怨后，大哭著把頭埋進書里學習。她覺得自己在奔向光明大道，在所有人都看不起或者不看好自己的時候，自己還有高考這個機會。負能量小姐的成績確實有了起色，甚至一度沖進清華、北大的成績圈。在身邊人用訝異的眼光看她時，她不屑的表情好像在說“老娘就是什么時候都很行”。

負能量小姐的文綜最好，數學最差，沒拿過第一，但也考出過能扇別人幾個響亮大耳光的成績。她考好了就感覺到一股把全世界都報復了的快感，而沒考好就怨怨念念，覺得全世界都虧欠自己。負能量小姐從始至終都保持著一副傲視的姿態，聽課的時候把本來就很大的胸挺得更大，一條腿放在另一條腿上，一手托腮，一手拿筆畫來畫去。

高考結束，我拿到北大的錄取通知書后，開始踏踏實實地為自己臉上的幾顆青春痘煩心。聽說負能量小姐考砸了，最擅長的文綜錯了整整十二道選擇題，四十八分扣下去，夢想什么的被毀得面目全非，再加上平時差勁的數學被發揮得差勁到了極致，負能量小姐覺得自己的人生好像輕而易舉地就被玩笑抹殺了。沒什么太大懸念，一度全校前幾名的成績，最后卻只上了一個二本A類院校。

那個漫長的暑假，我們所有的集體活動沒看到負能量小姐的身影。我偶爾在小城的街道上看到她，她低著頭，沿著墻根默默地走，手緊緊攥著書包帶子，頭上像是頂了一小片烏云。

大學生活開始了。雖然在同一個城市，但我真的很少見到負能量小姐，她的近況我也只能通過網絡了解。并不是我關心她，只是她減肥了、減肥失敗了，談戀愛了、吵架了，掛科了，都會在社交網絡上詳細直播。依舊是滿篇的抱怨、大段的吐槽，負能量小姐在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地展示自己對生活的不滿。同時，她也成功地讓我們不敢在她面前分享快樂，害怕一不小心又刺痛了她敏感的神經。

嗯，她孤零零地躺在很多人的微信黑名單中，他們不看她的朋友圈，也不讓她看自己的朋友圈。

都說，戀愛會改變一個人。

4

一年未見，我碰巧去她學校做新書的宣傳講座，接待我們的是校學生會的一名干事，個子不高，長相也就是一般人的水平，穿著普普通通，甚至說話都不是很到位。我跟他說我在這個學校有個老同學，想叫她來見一面，所以請幫忙照顧一下，并找個稍微好些的位置。

我之前并沒有問負能量小姐是否愿意來參加我的活動，懷揣著很大的疑慮和擔心給她打電話約見面，生怕她一頓諸如“你明知道你坐上面我坐下面你還叫我簡直就是羞辱”之類的槍槍彈彈把我給活生生地炸回去。

意料之外，她很爽快地答應了。

我坐在臺上激情澎湃地演講時，一眼就看見了她。她坐在正中央第三排左數第五個的位子，我今天還記得她歪著腦袋面無表情地看我的樣子。那天她穿了一件碎花小外套，很大的胸依然遮不住。

后來活動結束，我委托接待的男生留下了負能量小姐來后臺跟我見面，她走進來的時候我覺得她看起來好像瘦了點兒，頭發也好像長了些，但頭頂依然自帶烏云，眉心還是濃得化不開的焦慮。是的，她還是那個負能量小姐。

我歡快地開了個頭：“最近怎么樣啊？”

“不怎么樣。我告訴你，我們教授超煩的，去年給我掛了一科，今年重修好像還不打算給我過，他肯定故意跟我過不去，我快要愁死了。對了，我聽說咱班方麗找了個高富帥？還有那個痘臉妹王小桃，你還記得不？她那樣的竟然拿了國獎，還馬上要公派到美國交換一學期，真是夠了。還有那個從小就愛跟我套近乎的黃毛，現在在民族大學混上學生會主席了呢?！?/p>

我拽了拽襯衣，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說：“?。窟@些我都不知道啊……你怎么那么了解咱班同學的近況??？上次聚會你去了嗎？”“怎么可能！我去了他們不得笑話死我??？上的學校又爛，混得又差，我才不會讓他們有機會嘲笑我呢。”我低頭沒說話。

“除非哪天我瘋了?！彼醚酪У粜淇谵抢鰜淼囊桓€，補充說：“你看我最近是不是瘦了？我真的要煩死了，減肥完全減不下去?。∶刻斐阅敲瓷龠€那么胖，我去死了算了。”

很快，負能量小姐就磨光了我跟她聊天的耐心，每件事情都能讓她煩躁無比，每個話題都能激起她的怒點，后來在她喋喋不休的抱怨中我成功走神，一邊攪著手里冷掉的咖啡，一邊看她嘴巴開開合合，聲音卻離我越來越遠。

還好，出版社的姐姐過來催我走，算是解了圍。我們照了張相就匆匆道別。她先走，我看她拎著小包，左手拿著那件碎花小外套，踏著高跟鞋嗒嗒地走了。

那張照片她最終也沒發朋友圈，我腦補著她皺著眉說“臉怎么這么大，痘痘都P不掉”然后刪掉的樣子。

與之一起消失的，還有她朋友圈里常見的負能量小姐體的牢騷和抱怨，她現在很少發狀態，只是偶爾透露一下現代文學這門課真有意思，或者今天吃到的藍莓酸奶、華夫餅簡直治愈了整個雨天。

5

原來負能量小姐戀愛了，對方正是那次接待我們做講座的學生會小男生。

“他個子不高，身材不好，頭發是板寸，和我之前想象的長發高大男朋友差太多。家里條件一般，還比我小一歲，約會帶出去就像帶孩子，壓根兒沒意思。缺點太多，我一時間數不過來，不過他很愛我，就這么一個優點，但是夠了?！?/p>

矮個子先生很愛她，每次約會負能量小姐都會抱怨男朋友來得太晚，帶來的奶茶冰太多而珍珠太少，他總能面帶微笑頻頻點頭，順帶用紙巾擦去她嘴角的奶茶沫。所有人都煩她的牢騷，只有他知道要給她缺少太多的安全感。

矮個子先生說可以讓負能量小姐抱怨他、抱怨其他人和其他事，但就是不能抱怨自己，那些說自己是個沒人要的死胖子或者成績差、身材差就不該有愛情之類的話，通通都要消失。他抱著她的時候她一直在哭，哭到身體都發抖，她從來沒想過會有人這樣愛自己。

冒著大雨淋濕全身去買她愛吃的抹茶冰激凌；笨手笨腳泡了紅糖水在其他人異樣的目光中送到她宿舍樓下；很認真地帶她去看海，圓她不經意在微博上寫下的想去看海的愿望；每周一封紙信，代表愛情長跑的信念。

她沒想過會有人這樣愛她。

其實只是她沒想過。

為什么會被人嫌棄、低人一等，所有的不愉快都是自己的，而快樂屬于別人？說到底都是自己作，作小了是矯情，作大了是自傷。成功學只會教育我們，成功的條件一是努力，二是堅持，所以但凡沒有成功，皆是因為不努力或者沒堅持。但成功學往往忽略了它應該告訴我們的：成功是屬于少數人的，大多數人的生活還是要歸于柴米油鹽的平凡小日子。然而平凡小日子不代表普通，那些愛與知足、關懷與廝守，并不比日夜飛行于大城市之間的奔波要差。

做什么白富美，拼什么高富帥。相信我，丑小鴨和白天鵝都不屬于你，這世上總會有一個不好不壞的人甘心拋棄整個花花綠綠的世界，留在你身邊，也總有一份簡單粗暴的關懷和愛讓你幸福。

畢竟學會接納自己，才能刀槍不入。

后來，負能量小姐的心情日記不再陰雨連綿。朋友圈里，她開始發一些自己到過的旅游景點和美食的照片，還有兩個人傻得可愛的搞怪笑臉，配字都是什么小王子與小公主又到了哪個神仙境地一游之類的話。

前段時間，她發了一張跟男朋友在海邊的照片，照片里的她穿著粉色比基尼，對著鏡頭沒心沒肺地笑。人群中的她依舊豐滿，卻讓人看了有想愛的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