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論義利之辨

劉思禾

所謂義利之辨，就是在為政、做事之前，總要問一下：“究竟是為了利益，還是為了仁義呢？”做了一件事，即使有很大的利益，若是違背了道義，那也不可以做。義和利之間就如同斷崖邊界，絕不可以含糊。要是不懂得這些，一味追求財富，追求強力，而不去顧及這些行為的道德代價，那么總有一天這些代價會加倍償還。孟子的告誡非常痛切，也非常重要，那些看起來迂腐的話包含了深刻的政治智慧，成為后世政治精英們的行為準則。

（一）

孟子見梁惠王。王曰：“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日：‘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日：‘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萬乘之國，弒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國，弒其君者必百乘之家。萬取千焉，千取百焉，不為不多矣。茍為后義而先利，不奪不饜。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日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梁惠王上》）

【注釋】叟：音suǒ，老人家。庶：即庶人，平民。弒：音shì，臣下殺死君主或者兒女殺死父母稱作弒，在古代是最大的罪行。乘：音shèng，一輛戰車為一乘。萬乘就是一萬輛戰車，千乘、百乘以此類推。在孟子的時代，用萬乘之國來指代大國。饜：音yàn，滿足。

這是《孟子》的第一篇，開篇即講義利之辨。孟子告誡梁惠王，治國要分清義利，否則后患無窮。戰國之初，諸侯征戰，梁惠王關心的是國家的財富和武力，所以他問：“您老人家來到這里，對我國有什么好處嗎？”孟子針鋒相對：君王您何必汲汲于好處呢？治國的根本在仁義??！一個國家立根在仁義上，才會堅實安穩。要是上上下下都問我的好處在哪里，那么一定會相互爭奪利益，最后總是強者搶奪弱者，上下危如累卵。因為人們總是想著占據更多的財富榮華，永遠不會停止爭奪。沒有人講究仁德而不顧及他的親人的，沒有人講究道義而拋開他的君上的，只有依循仁義才能樹立社會和政治的根本秩序。人與人，上與下之間才能相互信任，相互關愛，一切才能回到正道上去。所以，孟子告誡梁惠王，治國的根本在于追求仁義，而不是追求利益。

（二）

孟子曰：“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為茍得也。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則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惡莫甚于死者，則凡可以辟患者，何不為也？由是則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則可以辟患而有不為也。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惡有甚于死者，非獨賢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賢者能勿喪耳?！保ā陡孀由稀罚?/p>

【注釋】茍：茍且，不光彩。辟：同避，躲避。勿：同不。

【解說】魚和熊掌都是美味，如果只選擇一個，你會選哪個呢？大部分人都會選熊掌，因為熊掌更珍貴，更難得。那么，如果面臨一個重大的選擇，一邊是自己的生命，一邊是道義，該如何選擇呢？孟子的回答是：如果保存生命而不得不喪失道義，那么寧愿放棄生命而堅持道義，因為道義更珍貴，更難得。孟子的回答很多人不能理解，難道生命不是每個人都喜愛的，死不是每個人都厭惡的嗎？孟子提醒我們：假如生命第一位，那么是不是為了自己的生命什么都可以做？假如死是最可怕的，那么是不是為了逃避死亡什么都可以不顧忌？如果是這樣，人就只是利害的奴隸，而不懂得利害之上還有更可貴的道義。那些偉大的人格，面對死亡而不逃避，是因為他們堅持了做人的良知，這才是人之為人的地方。否則，人和禽獸又有什么不同呢？歷史上那些人格偉岸的人大多面臨生死的考驗，生與死如同試金石，最終會檢驗真正的善惡。而那些經歷了考驗的人，會永遠被我們敬愛。

（三）

孟子日：“今之事君者曰：‘我能為君辟土地，充府庫。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君不鄉道，不志于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我能為君約與國，戰必克。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君不鄉道，不志于仁，而求為之強戰，是輔桀也。由今之道，無變今之俗，雖與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也?！保ā陡孀酉隆罚?/p>

【注釋】辟：開辟。府庫：國家儲存財物的官署。鄉：同向。桀：夏桀，歷史上有名的暴君。與國：盟友。

【解說】孟子對他那個時代的士人持一種嚴厲的態度，像對待白圭這樣的商業家，對待慎子這樣的軍事家，都是如此。孟子認為即便為國家謀利，如果沒有道義的約束，都可能是助紂為虐。對那些大言不慚為君主作戰、致富的人，孟子大聲說：這些人不是精英，而是國家的蟊賊??！他們口口聲聲說要為國家開辟土地，充實國庫，又口口聲聲說能結交盟國，戰勝敵人，卻不去管國君的大政方針是不是道德有虧，這樣的人不管方向只管利害，這是輔佐桀紂這樣昏君的做法?。∪绻@樣下去，而不想著改變風氣，就是打下了天下，恐怕一天也坐不穩。孟子的話，當時沒有人聽，直到秦王朝潰敗，人們才體會到他的遠見卓識。追求國力的富強，這在一個競爭的時代是不可避免的。可是，如果忘記了富強背后的道義，那么單兵突進式的富強遲早會塌陷，這是孟子給我們的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