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拈明月裁心事

龜小仔

疏影橫斜，月色清涼，篩漏的星遺落在水墨沉香的案頭，暗夜悄然氤氳出一雙波瀾不驚的眸子，拉出了一縷綿延不斷的記憶，伸向遙遠的星空……

那個夜晚，宋府大門上高懸著大紅燈籠和雙喜字彩綢，鋪天蓋地的紅色中，宋慈的眉眼越發流光溢彩，瑩潤生輝。身為新科進士，又即將迎娶新娘，人生圓滿之際，宋慈已做好挽黎庶之艱辛、享世間之美妙的準備。

夜色朦朧，香飄十里，然而就在拜堂時，一輛馬車驟然而至，馬車載回的竟是遲遲未歸的宋父的遺體。

夜色濃稠，冷風颯起，吹起宋慈的袍角，寒氣透過厚重的禮服一絲一縷滲透進來。宋慈的父親宋鞏一生從事刑獄審戡，從無出錯，卻因一次誤判人命而以死謝罪。宋慈捏著那封注明不許宋氏后人涉足刑獄的遺書，淚水溢滿雙眼，然后鄭重地跪在地上。

宋慈從小受學于父親，咨詢經典，廣記博覽，頗能融會貫通。青年時期他進入太學，善辭令，且胸懷匡扶社稷之心。父親的去世不僅中斷了他即將開始的仕途，也深深打擊了這個溫良恭謙、博文厚禮的文人。

悲涼如潮水般襲來，令人無法呼吸，亦無法逃離。就在這時，又傳來同科好友孟良臣在赴任途中不幸遇難的噩耗。難以抑制的痛楚讓宋慈郁結壓抑，心里沉重如鐵，他突然有了無法自持的惶惑和不愿直視的愴然。

所幸宋母一直陪在他身邊時時開導，他終于睜開了那雙倦怠的眼睛，凄清冷徹之間亦不忘堅韌頑強。他隱忍著將悲戚藏匿，遠赴邊城，多方走訪查詢，始終保持著頭腦清醒，終查明了兩任知縣慘遭謀殺的真相，從此聲名鵲起。

寶慶二年，宋慈任江西省信豐縣主簿，自此，宋慈終于完全走出悲傷，正式步入仕途。赴任那天，高遠的碧空藍得澄澈深邃，仿佛宋慈此時的心境。在任期間，宋慈為官清廉，關心民生，又因平義軍有功，改任長汀縣令。宋慈任長汀縣令時，由于當地食鹽由福州經閩江運來，中間層層盤剝，賣價昂貴，百姓苦不堪言。宋慈了解情況后，便改道從廣東潮州方向運來，不僅節省了運費和時間，也降低了食鹽價格。

宋慈辦事精明仁愛，因此深得民心。浙江西部遇饑荒，他深入民間，調查災情。當得知當地豪強巨室逃避賦稅，囤積居奇時，他執筆疾書，從暮色漸染直至夜色深濃，終于寫出了向朝廷進諫的“濟糶”法，他建議把地方居民按貧富分為五等戶，分別給予不同程度的濟助，而這一方案使得百姓順利度過了災荒。

宋慈步入仕途后頻繁調任，但他本著“格物窮理、民命為重，實事求是”的思想，所到之處均惠愛百姓，他的生命也因輾轉而逐漸豐盈。嘉熙四年，宋慈調任廣東提點刑獄，此時他已53歲。收到調令的宋慈，臉上竟浮現出淡淡的落寞。背井離鄉，四處漂泊，與親近的人生離死別，他已體會得太多。想到父親不許他涉足刑獄的遺囑，他緩緩閉上眼睛，父親用生命告訴他掌管刑法獄訟這項重任的艱難，稍有不慎便會枉送一條生命。然而在漫長的一生中，即使可以久遠地閑庭信步，無怨無憂又如何？那終究不是他的抱負。似乎所有紛擾的思緒就在那一刻遠離，心湖一片湛然無波，安然平和。他暗暗告訴自己，絕不能辜負百姓對他的厚愛！

上任廣東提點刑獄官后，宋慈便著手處理大批懸案積案。宋慈辦案認真，執法如山，八個月后，處決了一批犯人，昭雪了一批屈打成招的冤案。宋慈在任職期間，不辭辛勞，不避污穢，深入各地考察現場，從不輕視怠慢。

一日，路旁出現了一具尸體，是被鐮刀砍死的，官差開始以為是強盜所殺，后來點檢時發現衣物俱在，宋慈微微蹙起眉頭，覺得事有蹊蹺。經傳訊死者的妻子，得知死者生前曾與一借債人發生過口角。

宋慈略一思量，便差人命借債人附近的居民把自己家里所有的鐮刀都呈上來，如果隱藏鐮刀不交的那個人，一定就是殺人犯。居民都把自家鐮刀交給了官差，七八十把鐮刀都陳列在地上。當時正值盛暑，其中一把鐮刀吸引了很多蠅子圍繞著它飛轉。

宋慈敏銳地盯著這把鐮刀，令人不易察覺地瞇起眼，在得知這是借債人所呈交的鐮刀后，當即斷定這人便是殺人犯。

宋慈命人將此人擒住，威儀凜凜地瞥了一眼借債人，然后指著那把鐮刀道：“所有人的鐮刀都沒有招來蠅子，只有你的有，從而說明你這把鐮刀殺人的血腥氣猶在，蠅子集聚，難道還能隱藏？”圍觀的群眾皆是愣了，紛紛瞪大了眼睛，嘆服不已，借債人最終也叩首服罪。

憑著一手檢驗推理的絕妙手段，宋慈接連偵破多樁疑難命案。后來，宋慈又任湖南提點刑獄。在得知有鹽販在農閑時騷擾沿途州縣后，宋慈非常重視。他嚴加懲治這些危害百姓的人，使道路暢通、秩序安定，民心大服。

宋慈聽訟清明，辦事果斷，對百姓施以恩澤，對豪強施以權威，以至窮鄉僻壤，深山幽谷之民，都知道宋提刑的大名，自此，“神斷宋提刑”的名聲大振。

宋慈曾四度出任法官，本著對案件采取“審之又審”的嚴肅態度，總結了宋代以前的法醫知識，結合自己心得，以“十年磨一劍”的執著和櫛風沐雨的勤奮，終于編成《洗冤集錄》五卷，用以指導獄事的檢驗。

《洗冤集錄》成書后成為元、明、清三朝的刑、法官必讀書，它還漂洋過海走出國門，將東方的智慧播撒在異國他鄉。

在二十多年的仕宦生涯中，宋慈文而勇武，兼有謀略，他由主簿到知縣、知州，多方歷練，繁華落盡，青絲染霜，他在時光中滄桑了。然而他漆黑的眼底卻漾起一縷清輝，星子似的閃爍，微弱而燦爛，仿佛漫天的星辰都傾斜在了那雙眼里，永不黯淡。而“宋慈”這個名字亦被光陰洇染成緋紅的小楷，在紅塵深處季季吟唱，灼灼而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