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素玄
不知歲月該封蓋上怎樣的泥,才能在打開時有最甘洌的味。但關于她的短短歲月,即使封泥粗糙,仍是一壇滋味悠然的佳釀。
程靈素是鐵證實據的不美。金庸在《飛狐外傳》里寫得很清楚:“見她除了一雙眼睛外,容貌卻是平平,肌膚枯黃,臉有菜色,似乎終年吃不飽飯似的,頭發也是又黃又稀,雙肩如削,身材瘦小,顯是窮村貧女,自幼便少了滋養。她相貌似乎已有十六七歲,身形卻如十四五歲的幼女。”
也僅僅是不美而已。金庸先生依舊愛她,為她設定了清卓的背景,聰慧的性格。在人生還沒有那些所謂的緣分因果時,她是毒手藥王最疼愛的小弟子,孤芳獨秀于藥王莊,與這世界毫無牽連。她的手柔嫩纖細,但這雙手制毒解毒無人可及,養出了世上最毒的七心海棠。
在這些條件下,那點不美不過是不掩瑜的一絲瑕,偏偏這一絲瑕被她最在意的人望進眼中,她一生的故事竟是這樣開場。
那日她如平常一般在花圃里整理花草,沒想去招惹誰,是命運不肯放過她。胡斐為醫治苗人鳳的眼睛,和鐘兆文一起來藥王莊找毒手藥王,恰遇程靈素,遂上前問路。
她本是不愿搭理的,本就是清冷不喜攀交的女子,只答說不知道,又繼續打理花圃。就在胡、鐘二人準備離開時,鐘兆文莽夫氣起,縱馬就要踏花而去,胡斐急忙拉住韁繩,囑他別踏壞了花草。
他是少年心性,純樸善良,以為程靈素是個普通農女,以賣花草為生,怕斷了她的生路。但這一切看在程靈素眼里卻是莫名心動。
愛情總是來得莫名其妙,有時是因一句話,有時是因一處行為,有時只因一個當下。她的鐘情在那時揚了帆要起航,但還不夠,還要將他看得更清晰些。
她故意刁難他,讓他挑糞裝水澆花,又嫌糞水太濃,水又不能碰上花瓣葉子,反反復復地折騰他。既是拖延時間,讓他到藥王莊外時已是天黑,這樣莊外的血矮粟毒性就小了,她給他的藍花便能壓制住毒;二來,要再試試他是真的純樸善良還是假裝。她年紀不大,可主意篤定,對愛情有自己的法則與界定。
界定很難,認定卻很容易。一認定就是死,自己都撼動不得這顆心。
她愛人的方式很奇特,自顧自地對人好,依舊是親近中透著點疏離,不會過分黏膩,也不時時喧嚷給人包袱。以為這般胡斐遲早會愛她,那夜卻無意中見到胡斐布包中的玉鳳。
只是沒來由的,她心里有一絲惶然。她多么蕙質蘭心,只需見一眼細微小物,就能捕捉到故事的裙角。這般玲瓏的玉件,又是鳳的造型,定是屬于女子,而胡斐如此珍藏,這女子在他心中的分量可想而知。
直到見了袁紫衣,娉婷裊娜,衣袂飄飄,宛若仙子,她的心境忽然像回到了小時候。那時她才八歲,拿娘親的鏡子玩,姐姐在一旁嘲笑她是丑八怪。她把家中的鏡子全扔進了井里,但隨即便懂了,即使扔了鏡子,丑就是丑,那水面如鏡照樣將她的模樣全現了出來。
她說,那時真想跳到井里去死了。
她從未有過這樣的卑微與傷感,可是卑微與傷感真真切切存在于她的內心。那是兒時烙下的印痕,這么多年被時間掩蓋了,卻因為對胡斐的愛,對袁紫衣的嫉妒,再一次疼痛。
她想,若她是胡斐,她也會喜歡袁紫衣。那個女子率直活潑,音色爽脆,還是個大美人。而她莫說長相不出眾,因著一身施毒的本事就叫人忌憚三分,胡斐再善良也沒能免俗,在她為苗人鳳醫治眼睛時他不就生怕她施以毒手嗎?
真有那么一瞬間,恨不能有傾國傾城貌,還能與袁紫衣爭一爭。但她到底沒有爭,她不是能與人相爭的性子。她默默看著胡斐對袁紫衣的情,更為了不使他為難,應他結拜之邀,從此和他兄妹相稱。初聽胡斐這個請求時,她也不過就蒼白了臉色—只那一剎那,她為自己的哀悼只有這短短一瞬間,便重歸尋常。
即便后來終于讓她等到時機:袁紫衣其實是空門之人,不能接受胡斐的一片情。她也什么都沒做,只為他心中的痛而痛。她繼續陪在胡斐身邊,他要殺仇敵,她就陪他殺,他要救故友,她就陪他救。
唯一屬于她自己的事,就是為師父清理師門,除掉石萬嗔。在與石萬嗔爭奪《藥王神篇》時,石萬嗔手沾毒粉要襲擊程靈素,胡斐護著她,閃躲中不小心沾了毒。
這是三種毒粉的混合物,劇毒入心,無藥可治。如果立時斬斷這條臂膀,服用丹藥,還可以延續性命。
這方法在腦海中一閃,頓時就被程靈素否決。胡斐于她,是親人,是愛人,是比自己更重要的存在。她毫不猶豫地取出金針,刺破他右手血管,吮吸著他的熱血,也吮吸著那會要了她命的毒。
她陪著胡斐走過萬水千山,卻從沒透露過一句愛的心思。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告訴他:“我師父說中了這三種劇毒無藥可治,因為他只道世上沒有一個醫生,肯不要自己的性命來救活病人,大哥,他不知我……我會待你這樣……”
最厲害的藥王亦不知道,愛情是世上最烈的毒,也是最靈的解藥,要人死,要人生。
她本就不是街邊巷口的尋常女子,她清幽,卻不似禪。若說她像七心海棠,那也是寂寞的,因為旁人只見她的毒,不敢親近,沒人真正讀懂她的內心。她姿色不絕,然才情獨勝,清清冷冷。卻因為愛落在紅塵里,伶仃如花影。她寂寞,但不說,一生匆匆,愛情堅定。
胡斐憐她念她,能給的愛卻終究寥寥。
如果沒有這樣的因緣際遇,她還在藥王谷里侍弄著天下英豪懼之憚之的七心海棠。如果不是多看了胡斐一眼,她還繼續捧著《黃帝內經》,還可以告訴將來的某個人,她叫程靈素,《靈樞》的“靈”,《素問》的“素”。
世上沒有如果,只有情起無由,她看不破,一生無言,卻把情字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