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臺畔蓮花落

朱砂

她的一生只為他而來。

當年，她的外祖父隨著駝鈴從遙遠的西亞大漠來到中原，他們學會經商，與當地人通婚，于是便有了雙目深凹、形似異族的她。窅娘的名字由此而來。

她出身卑微，本是個采蓮女，蟄居鄉村，與母親相依為命。窅娘善歌舞，且長相與眾不同，16歲那年被選入宮中。皓腕纖腰，膚白如脂，尤其是那雙細嫩小巧的足，能將《霓裳羽衣舞》跳得妖嬈婆娑。

第一次在宮中跳舞，她在看到李煜的一剎那，便被他眼底的憂郁虜獲，從此芳心暗許。然而，那個男人的身邊有他寵愛的周后娥皇，她只是個舞女，他對她只有欣賞，沒有愛。固執如她，依舊將與那人雙宿雙飛當成了一生渴望。

她深知，深宮三千佳麗，想得到那人的心談何容易。于是，她研究蓮花舞步，將采蓮舞跳得如凌波踏浪，似天外飛仙。

果然，他被她的舞步吸引，他驚訝于那跳得如夢如幻的蓮花舞。于是，他下令專門為她打造一方高六米的蓮臺，純金鑄就的蓮花瓣，再以青銅柱支撐，如一朵盛放的金蓮。從那時起，她在高高的金蓮臺上忘情舞蹈，為他而舞，且只為他舞。

她一次次看著他擁著大小周后在蓮臺下飲酒作樂，他的眼底蓄滿了溫柔，而那溫柔卻沒有一絲屬于自己。卑微如她，甚至連嫉妒的資格都沒有，唯有盡情歌舞。

多少個朝來夕去的日子里，她獨自在風中旋轉，裙裾飄揚，心靈深處的悲哀漸漸變成無聲的低訴，融入每個舞步里，無數次于不知不覺中，眼淚隨著動作劃出一道道弧線……

如果可以，她寧愿就這樣一直舞下去，只為他舞，哪怕自己從不在他心里，只要他快樂，她便是幸福和滿足的啊。

然而，戰爭的殘酷不是她一個小女子能左右的。南唐兵敗，他成了階下囚，被押往汴京。

她知道，此一去再無歸期。她只是個舞女，山河破碎之際，沒人要她去承擔什么，她留下就可以活命，而去汴京卻是生死難卜。

她白衣紗帽，隨著他的驛車逶迤而行。她要親眼看著他，哪怕他被人置于刀俎之上，她也要隨他同往，就算他的命運從此陷入“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的哀傷，她也要守在他身旁。

國破家亡，他被軟禁在汴京。所有人都嘲笑他自食惡果。然而，她知道，他原本是個擅長撫弄風月、吟詩作賦的才子，卻做了個德輕志懦、不恤政事的荒唐君主，一切不過是命運和他開的一個玩笑，他身不由己啊。

被囚禁的日子，他眼睜睜看著心愛的小周后成為他人的裘中之歡。他不忍，可連他自己都是別人刀俎之下掙扎的魚，又拿什么去保護他的女人？

夜靜更深，月光如水，倚窗遠望，淪落的故國再難歸去，無恨悵惘中，他的苦，他的悲，唯有付諸滔滔東去的一江春水。

他的傷，她感同身受，卻無能為力，她只能遠遠看著他，連安慰都不可以。因為，他雖落難，卻依舊是個皇帝，而她，只是個卑微的舞女。

國破家亡，生命都無法保障，又何以談尊嚴？他曾擁有過三千佳麗，現在唯有她，固執守在他身邊寸步不離。

然而，她的人生亦非自己能左右的，連皇后都已成為他人的掌中物，一個舞女的命運又何嘗不是飄零如風中的草？

宋太宗將邪惡的目光一次次投向了清凈如荷的窅娘，他命她進宮為自己跳舞。她去了，腳尖輕點，裙裾飄飛，只幾個旋轉，便贏得眾人一片叫好。

宋太宗要她跳金蓮舞，她推說沒有蓮臺。事實上，只有她知道，那個舞今生只跳給自己的心上人。

她天真地以為汴京的工匠造不出金蓮臺，卻不知那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男人竟千里迢迢地將他為她造的金蓮臺運了過來，直直矗立在了新修的蓮池旁。面對那個溢滿了自己癡心與傷心的舞臺，她不再拒絕，只要求將跳舞的日子定在七夕—那天是他的生辰，亦是天下有情人相聚的日子。

時光飛逝如過隙之駒，很快七夕將至。

秋風起，滿場蕭瑟。她站在高高的金蓮臺上，素帛裹足，一襲盛裝。起步，踢腿，旋轉，下腰，淡舒云袖，輕盈的舞步如風拂弱柳，燕飛翩躚，仙子下凡，踏浪凌波。

她忘情地舞著，幾近瘋狂的舞步里，她仿佛看到了那張讓她夢系魂牽的面龐，他那憂郁的雙眸中滿是國破家亡的凄楚，那是一個男人因沒能保護好臣民而發自內心的愧疚與哀傷。

金蓮臺下，宋太宗目不轉睛地追隨著窅娘移動的身影，如醉如癡。

樂曲聲中，窅娘朝著東南方向，邊舞邊在心中默念：“吾王，今日是您大壽，就讓窅娘用生命為您舞這最后一曲，祝您壽福安康?！?/p>

窅娘不停地舞著，背朝御座，面向東南，那是他所在的方向。她看不到他，可是她知道他在那兒，她亦知道，此刻身陷囹圄的他亦在關注著這場金蓮舞。

宋太宗見她總是背對著自己，心中不悅，下令窅娘轉過臉來，面朝自己而舞。

窅娘置若罔聞。如潮的掌聲里，窅娘仿佛著了魔般瘋狂地舞著，她感覺不到蓮臺，也看不到臺下如醉如癡的看客，她只是拼命旋轉著……

臺下的人們正看得入迷，突然，旋轉著的窅娘騰空而起，縱身跳下蓮臺，輕盈的身影如一只高潔的海鷗，躍入清碧的蓮池，瞬間驚起圈圈漣漪。

人們驚呆了，沒想到一個舞女竟然以如此慘烈的方式，捍衛了自己卑微的尊嚴，在國破家亡的亂世里，用生命固守了一份只屬于自己的清白愛情。

簫音幽咽，江河悲鳴，花好月圓的七夕之夜，一個清麗的聲音從遙遠的天際傳來“君切記，君莫忘，妾今生，只為君舞，為君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