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東
荊州府來了一位新知府老爺,名叫楊松,這位楊大人來頭可不小,其父是前任吏部尚書,其兄更是當朝一品的宰相。楊松也是三榜進士探花郎,殿試后被皇上封在翰林院,當了三年的編修,這才外放到荊州。
楊大人為官清明,可偏偏好吃,且不似簡單的饕餮之徒那般圖個口腹之欲。他要吃得對他的嘴和胃才會稱心。來荊州三個月,楊大人不僅把上幾任遺留下的積案清完,也把荊州上上下下、城內城外的各種菜肴小吃、特色細點都吃了個遍,可是,竟然沒有找到一種合他胃口的食物。
楊松除了吃以外,還有一個愛好——踏山游水。這天沒事,他吩咐衙役:“我要出去逛逛,有告狀或公事等我回來再說。”出了府門,他就問本地的黃師爺,哪兒有美食美景。黃師爺想了想,答道:“老爺,這出了荊州城往西北二十里地,有一片山脈,叫神農山。傳說是當年神農氏嘗百草的地方。此地峰巒奇峻,植被秀美,是難得一見的美景。只是山勢險峻,崖高林密,平日里除了山民采藥砍樵,去的人很少。”
聽黃師爺這么一說,楊松一下子來了興趣,非要去游覽一番。黃師爺拗不過大人,只好多叫侍衛隨行。
神農山脈連綿幾百里,是名副其實的崇山峻嶺。楊松看得眼花繚亂。就在他們深入林中不遠,突然聽到一陣陣清脆的“嚦咕嚦咕”的叫聲。這聲音清脆婉轉,非常好聽。楊松問:“黃師爺,這是什么叫聲?”
不等黃師爺開口回答,突然從旁邊灌木叢中躥出一個漢子來。只見他行如猿猴,躥到他們馬前,幾乎都沒有發出聲響。這一下把眾人嚇了一跳。侍衛們連忙拔刀在手,剛想呼喝來人止步,那人卻豎起食指在嘴邊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然后又轉身,躡手躡腳地走到灌木叢邊,探頭朝前望去。
楊松和黃師爺面面相覷,不知這漢子到底是什么來路。黃師爺使了個眼色,一個侍衛下馬輕手輕腳地走到那人身邊,過了半晌才回來低聲告訴大人:那邊只是一片空地,什么都沒有。
楊松更納悶了,下馬想親自去問個明白。他走了沒幾步,只聽那漢子嘴里“嚦咕嚦咕”發出幾聲清脆的叫聲。灌木叢后也傳出幾聲悅耳的叫聲和他應和,叫聲由遠及近,慢慢到了灌木叢邊。那漢子突然一拉,只聽一陣鳥兒撲翅掙扎的聲音響起。漢子大笑:“終于抓住了。”
楊松等人這才走近,發現漢子手中抓著一張幾近透明的絲網,網就張放在灌木叢后,此時網中幾只黑色的小鳥正驚慌失措地撲騰著。
楊松問起緣由,那漢子指著網中的小鳥說:“這叫荊鷓鴣,是咱們荊州神農山脈的特產,這種鷓鴣叫聲清脆婉轉,悅耳動聽,玩鳥的人最喜歡。”
“那你是捕它們去鳥市賣錢?”楊松問。
收好網中的鷓鴣,那漢子跪下向楊松請安:“早聽人說咱們荊州來了位清官大老爺,想不到竟讓我碰上了。大人想知道我捕這荊鷓鴣的目的,且隨我向前三里地,到小民家中歇息片刻,容我詳細奉告。”
楊松也是被吊起了興趣,剛好時近正午,這山林之間沒地方進餐,便和漢子朝前步行。那漢子邊走邊說:“這林中遍長百草,多有救人性命和讓人長生之靈藥,而這荊鷓鴣只啄食這些靈草妙藥為食。時間長了,它們自身便成了一味特殊的藥引。傳說中的神仙張果老就是吃了這山中的荊鷓鴣才羽化成仙的。他羽化后傳下一道美味——炒荊鷓鴣,堪稱世上絕味啊。”
聽到這里,楊松心中一動。漢子接著說道:“只是這荊鷓鴣極為靈巧,很難捕捉,小人世居于此,祖上是當年張果老的貼身小僮,所以會這一手絕技。剛才為了捉荊鷓鴣,冒犯了大人,還請見諒,草民愿以炒荊鷓鴣謝罪。”
楊松喜不自禁,連聲稱好。
轉眼間到了漢子家中,漢子麻利地嗆死荊鷓鴣,拔毛斬塊,起火快炒,片刻便做出一道炒荊鷓鴣端了上來。楊松伸箸一嘗,不禁拍案叫絕。那漢子跪在地上說:“聽說大人是難得的清官,為咱們荊州百姓造福不少,小人愿意日日捕捉數只荊鷓鴣敬上,但求替荊州百姓為大人做點什么以為報答。”要是送錢送禮的,楊松早變臉了,但美食面前,他立刻應允了。
自從吃到炒荊鷓鴣,楊松每日三餐都想吃。只是荊鷓鴣難捕,漢子每次只進數只,按楊松的胃口一頓剛好。為了能延長享受,他只能每餐吃兩只佐酒。
時光如電,不覺間楊松到荊州已有一年。這一日,他突然覺得身體沉重,渾身如觸電一般,之后連手足都麻木起來。
黃師爺找來荊州城中各大醫館的名醫診治,可是連什么毛病都看不出來。楊夫人心慌意亂,和黃師爺商量,黃師爺也是一籌莫展,說是不如給大人準備下后事。就在知府后堂一片悲聲時,前堂大鼓被人敲得山響。衙役一看,是個游方郎中。不等他們問話,那郎中先問:“你家老爺是不是突生暴病,軀體麻木不能動彈?”衙役們連連點頭稱是。“快,帶我去看看,說不定還有救。”郎中急道。
衙役忙跑到后堂稟報,夫人親自迎出來。黃師爺看到郎中時不禁一愣。那郎中也不解釋,坐在楊松床邊望聞問切后搖搖頭:“時間太長了,已經來不及了。”說著請夫人準備棺材等物,并親手把楊松抬入棺材中。開始一直躲在旁邊的黃師爺這時卻熱心地附和郎中,幫著張羅起來。
夜里,郎中偷偷溜入靈堂,把燒紙錢的火盆放在棺材下,烤起棺材來。燒紙錢的小廝不知所措,跑來稟告夫人。郎中附耳對夫人低語道:“這是最后的方法,現在姑且讓我試上一試。”夫人點頭,權當死馬當作活馬醫了。一個時辰過去了,新做的棺材被燒得噼啪作響,連裹得厚厚的黑漆都化成了濃煙熏騰。就在此時,眾人聽到棺內“哎呦,好熱”一聲長嘆。郎中驚喜叫道:“成了,開棺!”
打開棺材,楊松自己坐了起來。望著眼前的眾人,他卻不知道自己為何躺在這棺材之中。
郎中扶他起來坐定,說:“大人總算撿回了一條命。”
原來,這荊鷓鴣所食的其實只是一味藥材,名叫半夏。這半夏本是一味良藥,性小毒,荊鷓鴣久食,毒性都郁積在鳥體內。楊松日日三餐食用荊鷓鴣,無異于每日定時三次小劑量服用毒藥。一來每次毒物的劑量小,二來加上他食用時佐黃酒,當時壓制了毒性,平時沒有立刻發作。可是毒物并沒有排出身體,反而日積月累,當毒質充盈全身突然發作時,往往數日內可斃命。
那郎中早前在途中聽說新任荊州知府的嗜好,就知道不妙,星夜兼程趕來。他一診斷楊松的脈象,就知道這其中有蹊蹺。他急中生智,想到利用棺材把楊松釘在其中,一是為了麻痹想害楊松的人,如果自己施手相救,他們不知又會耍什么手段。二來楊松中毒已深,他只能以毒攻毒,利用棺材的封閉性,做成一個容器用來蒸熏楊松。抬他入棺時又將一些藥草鋪在他體下,用炙烤的漆毒為藥引,熏烤藥草以毒攻毒,用毒的熱氣沖開他渾身的毛孔,讓久積于五臟六腑的毒物順著毛孔蒸發出來。
聽到這里,楊松立刻明白了,這是有人要暗中加害自己。這個人再沒有別人,只有黃師爺和那漢子。他忙命人抓捕兩人,審訊下來果然如此。事情還是因他剛剛進入荊州時辦的一個積案而起。
荊州有一個張老二,孤寡一人,但是他手中有一片山地的祖產地契。荊州首富,開了數十家藥鋪的歐野清看上了這塊地,想買回去種植藥草。可是這張老二不愿意,歐野清便使錢做了個圈套,強奪此地。前任知府收了歐野清的黑錢,當然偏向他。等楊松一到,張老二告狀,他看出其中蹊蹺,重新審判,把地又判給了張老二。這也是他被荊州人贊為清官的原因之一。
那歐野清不服氣,花重金買通黃師爺,找人布局,利用楊松好吃的特點,想神不知鬼不覺地置他于死地。要不是這游方郎中的出現,恐怕現在楊松早成了死鬼,而且連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抓審歐野清完畢,楊松又來拜謝游方郎中:“多謝先生救命之恩。只是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大人客氣了,在下復姓歐野,單名一個玄字。”
楊松一驚:“你難道也是歐野家的人?”
“不錯。”郎中說,他家本是神農氏遺在荊州的一支,家中多精通醫藥一道,也多以此為生。祖訓規定后人要做好人,行善事。可是歐野清忘了祖訓,做弟弟的歐野玄一氣之下,放棄家業,遠走他鄉,學先祖,游方救人,懸壺濟世。
聽到這里,楊松起身深深一揖:“先生嫉惡如仇,在是非面前連家族血緣親情都能不顧,真是世人的榜樣。我剛才還為歐野清的千萬家產如何處理而煩惱,現在先生既然回來了,請接管家族財產吧。我相信這些錢財在先生手上,才能發揮真正的用處。”
歐野玄搖搖手:“把它們充入歐野家的藥鋪醫館,讓歐野家的下一代打理吧,請知府代為監督。我還要游走人間以救人為己任。只是奉勸大人一句,不要再貪口腹之欲了。否則,好吃害死官啊!”
說完,歐野玄飄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