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朝新
2015年8月11日,一位白發的中年人出現在太原市的三個城中村,邊走邊看,不時向村民問些問題。在其中一個村,這位中年人與一位村民聊得十分投機。臨走時,村民想找中年人要電話號碼,旁邊有人見狀解釋,“這是盛部長”。現場老百姓沒人知道“盛部長”是誰。直到這一信息被報到區里后,區里官員們通過村民的描述,才判斷白發中年人是山西省委常委、組織部長盛茂林。
不僅省委組織部長暗訪,這一年來,山西省委書記王儒林在地方視察,也經常不按“常理”出牌。2014年10月8日,王儒林到太原調研。按計劃太原安排了一個改造較好的城中村和一個沒改造的城中村,但沒準備讓王深入村中細看。沒料中途王儒林突然要進村,結果看到垃圾成堆、污水橫流,村民表達了諸多不滿。
對于王儒林和山西各級官員,這一年無疑是艱難行進的一年。2014年9月,王儒林等多名外地官員緊急入晉。當時山西正面臨官場“塌方式腐敗”和經濟“斷崖式下滑”,官場人事凍結,數百重要崗位空缺,經濟社會發展形勢嚴峻,各級晉官面臨著多重壓力。
一年來,山西高層官員為重塑山西形象、提振山西經濟而著急,一些做事的基層官員則一邊忙碌,一邊掛念著每月工資能否按時發放。與此同時,有問題的官員則內心惶恐,時刻關注紀委的動作,擔心自己被查;還有些官員則抱著“平平穩穩不出事就好”的心態度日,不愿意有所作為。
山西要一步步收拾“官場人心”,在鐵腕治吏的同時,在經濟增長和社會發展上趟出一條新路,仍面臨諸多艱巨的工作。
“官荒”緩解
8月下旬的一天,副廳級官員唐軍(化名)在山西省委大樓電梯里遇到了一名相熟的官員。
“到省委開會?”對方問。唐軍小聲笑答:調回省委了。對方一愣,隨即祝賀。
其實唐軍從地級市調到山西省委機關工作,已有十多天了。因為低調,知道的人不多。過去官員們升遷調動,免不了要迎送吃請一番。這次唐軍是自己拿著組織部的文件去新單位報到。最近,經歷過“系統性、塌方式腐敗”的山西省委大院里,處處都是這種低調的履新。
選官在山西官場近一年來備受關注。如何防止“帶病提拔”,是山西省委書記王儒林和山西省委組織部部長盛茂林最頭疼的事。
山西多名高層官員透露,隨著山西省委原副書記、省人大原副主任金道銘,省委原秘書長聶春玉,原副省長杜善學,省委原統戰部長白云和太原市委原書記陳川平等人陸續落馬,大量與這些副省級官員有染的廳處級官員暴露出來,如何甄別和處置這個數量驚人的問題官員群體成為難題。
“直到現在,仍有一些涉案干部還在崗位上,沒有處理。”山西一名官員說。
一些官員擔心山西官場會有一場大規模的運動式審查。山西省委常委、組織部長盛茂林解釋,“有些同志對這個詞比較敏感,甚至有些擔心,我覺得大可不必。我們所說的甄別,是中性詞。”
為確保“甄別”這個詞用準,不會引發干部群體心理波動,山西省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張高宏甚至翻了詞典。這場對山西官員的甄別,具體是這么被描述的:甄別處理一批有問題亂作為的干部,調整退出一批不作為的干部和掌握使用一批敢擔當的干部。
經過數月調查準備,官場地震后的山西選用的第一批官員上崗。3月23日,腐敗重災區呂梁市和山西省交通廳任免23名省管官員。
2015年8月16日,山西省委書記王儒林介紹,“今年以來,我們省委常委會先后研究了9批干部,其中提拔重用了95人,把山西因為各種原因空缺干部的主要崗位基本配齊了。”
山西省委組織部解釋,上半年研究干部9批次共330人,其中提任95人。這意味著,山西空缺的300多名省管崗位基本到位,不再大面積空缺。
不過,仍有一些重要的崗位空缺,如呂梁仍沒有市長。按照人大制度,2009年曾召開過換屆會的呂梁人大,應該在2014年再次召開換屆會選舉,但呂梁市長人選至今沒有確定,換屆會至今沒有召開。
“換屆就是換人,人沒定,換屆會也就沒法開。”呂梁市人大一名官員解釋。
“空降兵”的沖擊
與以往官員們削尖腦袋想升遷不同,這一年來,山西官場出現了怕提拔、不愿被提拔的情況。
不愿意被提拔的情況并非孤例。在腐敗重災區呂梁市,過半數年齡、履歷和學歷符合縣委書記選拔標準的官員主動退出競爭。“很多地市都有類似情況。”山西省委一名副省級官員說。
一些被提拔起來的官員也難免面臨質疑。一名副處級官員多次指出,“現在提拔了不少研究室、婦聯、政協的人,這些清水衙門可能比較廉潔,但他們有能力到地方當書記和縣市長嗎?”
面對這種質疑,一名被提拔的縣委書記表示,“干得好不好,請給我們一點時間”。8月21日,山西省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張高宏表示,“他們上崗還不到半年,還需要給他們時間。據我所知,目前都還不錯。”
一些官員不愿參與選拔,而被提拔的官員被質疑“廉而不能”。兩難時,一些山西省外的官員被“空降”到山西。
張高宏介紹,目前已經有大同市委書記、運城市委書記、山西省國土廳廳長、省安全廳廳長、懷仁縣委書記、澤州縣委書記等七八個崗位,是從山西省外派來的。
諸多省外官員“空降”山西,“山西官員失去信任”的傳聞在網上暗地發酵。不少山西官員擔憂:外界會不會因此認為山西選不出好干部來了?
張高宏解釋,“我們也提拔了大批的本省干部,援疆也派出去了一些干部,這都是正常的。”最近還會有幾名外省官員到山西的企業和院校任職。
“認罰、認改、認干”
山西“塌方式”腐敗后,山西省組織人事和紀檢系統一年來持續在進行反思與自查。在2015年全省組織部長會議上,盛茂林坦然承認,“選人用人出現嚴重問題,組織部門難辭其咎。”
據山西省委組織部8月13日介紹,“全省組織系統共排查處理存在問題組工干部286人。”山西省紀委也曾反思,“山西發生系統性、塌方式腐敗的原因之一是監督缺位”,王儒林也要求山西省紀委“認罰、認改、認干”。
山西省紀委一名官員介紹:2014年9月30日,黃曉薇出任山西省省委常委、紀委書記,“十一”期間,省紀委領導班子整整開了5天會,研究對山西紀檢監察機關自身存在的問題怎么看、怎么辦。會后達成一致,對存在的問題“認理、認賬、認責”。
2014年9月至2015年6月,山西共對252名紀檢系統官員立案調查,處分212人,撤職以上重處分35人,移送司法17人,清理調離70人。
之后,山西省紀委的辦案方式與效率大幅提高,“20天查結國土廳原廳長李建功受賄2654余萬元的問題,27天查結煤炭廳原廳長吳永平受賄2248余萬元的問題,40天查結忻州市委原書記董洪運受賄4463余萬元的問題。”
2015年4月14日,王儒林指出,“縣鄉村的腐敗問題不解決,老百姓身邊的‘蒼蠅沒人管,甚至滿天飛,我們打多少‘老虎,人民群眾也不會滿意。”重視基層腐敗,因此也成為山西省紀委的新重點。2015年上半年,山西查處的村支書和村主任多達1775人。
山西還試圖反思權力失范出現“天窗、后門、貓膩、黑洞”的根源。2015年1月,意圖把權力關進制度的籠子里、名為“六權治本”的改革已在山西全面推行。效果如何,則有待時間檢驗。
“把保工資放在第一位”
和反腐同樣令官員揪心的是山西的經濟形勢。“自2014年8月以來,全省財政收入連續11個月累計負增長,11市中有8個市出現下降,86個縣出現負增長。”山西官方數據稱。8月20日,國家統計局公布各省上半年GDP數據,山西增速全國倒數第二。
“如果今年能完成財政任務,那我們能保工資、保機關運轉。如果完成不了,能保工資,機關運轉可能有問題。”方山一名經濟官員說。方山還不算山西經濟形勢最差的縣。多名不同的山西官員稱,“有些縣市已經不能按月發工資了”。
除了餐飲、珠寶行業的蕭條,對山西經濟影響更直接的是煤炭。在產煤大市呂梁,市委書記高衛東向說,多名省部級官員落馬后,“呂梁有名的企業家,相當部分涉案被抓”。根據公開資料,這些企業家中多人是煤炭企業老板。
煤炭市場整體也不景氣。7月28日,《山西日報》報道稱:上半年山西省煤炭行業虧損超過40億元,連續12個月全行業虧損,僅上半年虧損40.6億元,利潤同比減少60.7億元。有些煤礦已經拖欠工人半年工資了。
一些人把山西經濟下滑和反腐聯系在一起。不過王儒林總結認為,反腐并不影響經濟建設,山西經濟發展壓力大的最根本原因是一煤獨大、輕重工業比重嚴重失衡的結構問題。
高層官員頻頻“不打招呼”
山西高層官員無疑清楚地方官員的心態,在強力治吏的同時,也通過各種手段,督促激勵基層官員恢復工作熱情。
在省會太原,山西省委常委、市委書記吳政隆正在倡導一種用人觀,“比如洗碗,洗碗干活的人當然容易摔碎碗,站在一邊的不干活,自然不會打碎碗。”吳政隆的這種用人導向,在基層官場開始發揮作用。他介紹,過去基層官員們把城中村當做一塊骨頭,都繞著走,怕惹麻煩擔責任。新的用人導向下,城中村改造成為考察干部的考場,官員們表現得積極起來。
太原基層干部的工作,也進入了省委書記王儒林的視線。8月16日,王儒林在會見媒體記者時特別提到,在太原城中村改造中,“干部們積極作為,晚間都是工作到十一二點,有的到凌晨四點,好幾位累病了、住院了。”
王儒林在太原城中村的視察時,突然要求去附近的城中村看看,結果當地村干部毫無準備,拿不出財務賬本,村務公開欄上貼滿亂七八糟的廣告,撕下廣告,欄上一片空白。王儒林視察后,改造城中村成為吳政隆太原施政的第一個重點。按太原官方估計,太原城中村改造總投資將達到5400億,對太原經濟發展將起到巨大拉動作用。
無獨有偶,2015年8月5日,山西省委常委、紀委書記黃曉薇突然現身太原市的一個城中村,了解太原市治理基層腐敗、查辦“城中村”干部違紀違法案件后的效果和新問題。之后山西省委組織部長盛茂林同樣直接到太原“城中村”調研。
“他們都沒有跟我打招呼,突然去了,市里區里都不知情。”吳政隆說。在吳政隆看來,省委常委們不打招呼深入一線的工作方式更有利于工作。在各種監督之下,太原成為山西經濟低迷中的亮點,上半年太原GDP增速達8.5%,遠高于山西全省的2.7%。太原大規模的城中村改造開始后,陸續有媒體將其當作先進典型進行大篇幅報道。
不過,面對山西全省的經濟狀況,王儒林壓力依舊很大。晉中市市委書記張璞說,王儒林在晉中幾次調研中,除了吃飯外,一天都站著、走著,問得很細很深入。
8月16日,在和海外華文媒體的一次交流中,王儒林說起他的工作狀況,“最近這幾天,我每天離開辦公室都是晚上九點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