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雪是多么不可思議的一種事物！

首先它是白的。它沒有雜質，它耀眼。它就是白，它就是白。總會讓人想起一個咬著嘴唇的沉默的倔強的女孩。它從上面重重積云中下來，云卻是灰的。

其次，它是飄落下來的。漫天地飄落，從天到地纏綿。我們也渴望那種飄——當流星和雨點筆直迅疾地墜落，當鳥兒拍著翅膀呼啦啦啦遠去，我渴望升入高處，再慢慢悠悠地落入大地。慢慢悠悠地，什么都看見了，什么都記住了。

然后，它是圖案精致的。讓人知道有一個人多么寂寞。他準備了那么多的歲月，去一片一片反復雕琢這些精美的藝術品;再在剩下的時間里將它們一把一把撒完。這些尤物，在靜處和近處給你指一下迷宮，然后淡淡一笑，自己卻欠身堵住了出口，展示出它的六片花瓣。——樹葉有這種形狀嗎？石頭有這種形狀嗎？夢有嗎？死亡有嗎？如果世上沒有雪，人類永遠無法靠現有的想象力將這種東西憑空合成。

雪還可以堆積和覆蓋。在這世上，能夠完完全全去覆蓋什么的只有雪和墳墓。因此，雪地總是有著墓地的美。我們走在雪上，想到雪被下面的那些，會想到自己就是這樣走過了，會回頭望。

雪還可以融化，在手心消失，在春天消失。我們留不住雪，以及更多的東西。抓一大把將它攥緊吧，去感覺冰涼的、淚水流逝一般的流逝。如果此時你不能把它融化，你就將被它凍僵。雪冷冷地看你，消失了還在夢中這樣看你。

但是小的時候我們不知道有關雪的這么多。我們只知道雪可以堆雪人，一個和我們一樣大的雪人，而且我們可以讓它和我們一樣站立在這大地，它的一切都讓我們來給予。胡蘿卜的鼻子，煤炭的眼睛，還戴過我的眼鏡，圍過你的圍巾。有一天，它因我們年幼的記憶而產生了奇跡，它和我們一起奔跑過大街和廣場，有了生命。后來天暗了，我們回家時不該把它獨自留在那里。我們什么都給它的時候沒有想到也會給了它孤獨。我們真的沒有想到。我們紛紛隔著窗子遠遠看它，在各自溫暖如春的家里。

我們來自于生命中的第一次寂寞，是看到了一個雪人的寂寞。如果它沒有眼睛和鼻子，如果它仍是一攤平整的雪，如果我們沒有驚醒雪，我們將替它，站過一個又一個冬天。

我不會悲嘆任何一朵落下的花，因為它們已經落下，而我還在這里，而我還不曾老去。我不會悲嘆的，當漫天雪花，從冬的枝頭落下，會看到我仍沒有離開。

漫天雪花落下，像舞臺的帷幕落幕一樣落下，我站在雪地中頻頻欠身謝幕，又在空曠的觀眾席上獨自熱烈鼓掌。我說過我不會哀嘆。任何的落去的花，我都看見它們已經把青春落下，然后是愛情，最后是生命，落在我腳邊的地方。最最后才是雪，像墓土一樣層層覆蓋，潔白溫柔地柔軟了一地。

等待我的落下，等待我的悲嘆，最后它們只等到我親人們的悲嘆。我的親人們掘開冰雪和泥土，以及一切落下的塵埃，把我深深埋葬，然后落淚離去。我最后看到的是他們的身影在天邊落下。（本文有刪節）

[怦然心動]

李娟是長期生活在新疆阿勒泰少數民族地區的作家，以其新鮮獨特的題材，清新活潑的語言，個性鮮明的風格，被譽為“阿勒泰的精靈”。此文選自其作品《九篇雪》。在作者清新靈動的筆下，我們感受到了“世界只有呈現白的質地時，才能達到極度熱烈的氛圍，極度強烈的寧靜”。李娟就是如此純粹，用她精靈般的心，在世界上最安靜的角落阿勒泰盡情書寫牧歌般的愛戀。對于身居北方、對雪已毫不感到稀奇的我來說，也深深地被作者描繪的雪所打動——此刻世界似乎一下子安靜下來，大自然的力量重新占據人們躁動的心。是的，世界太喧囂，我們遠離初心太久，所以才會在美麗的自然事物面前歡欣雀躍。其實并不是我們的周遭沒有美景，也并不是我們的生活沒有故事，而是我們缺少感知周遭世界、發現周圍美好的浪漫的心。即使我們沒有李娟那樣曼妙的筆觸，也學著用李娟一樣的心去感受生活吧。“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其實我們無時無刻不存在于美好當中，只要有一顆純粹、浪漫的心，周圍的一切皆是美妙。

【文題延伸】雪白的世界;純粹的心;不忘初心……（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