砸錢的N個版本

李謙

天已經黑了，但這家三甲醫院的大廳里依然燈火通明。層層疊疊的人們圍住大廳的咨詢臺，人群最里圈是幾個全副武裝、精神高度緊張的民警。人們的眼睛都盯著大理石地面，露出羨慕和嫉妒的神色。

只見人群中間的地面上凌亂地鋪著一層層百元大鈔，隨便抓幾把都得是數萬的進項。圍觀的人們無論患者、家屬、亦或是醫護人員，哪有不愛錢的？可警察威嚴肅立，誰也不敢先下手。

人群中一個穿“普拉達”的精明女人、一個挎著“LV”包的中老年婦女、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各自掏出了電話……

穿“普拉達”的中年女人最先撥通電話：“喂，老公，我在人民醫院呢！你在哪兒？趕緊過來，我在門診大廳等你。越快越好！”

十幾分鐘后，“普拉達”將出現在門口的老公喊了過來。眼前這一地的鈔票讓他大吃一驚，他忙不迭問老婆是怎么回事。

“普拉達”激動地說：“我也是聽人說的，這是一個大款撒的錢。整整一提包的紅票子，翻過皮包‘嘩啦一倒，就成這樣了！”男人斜睨著妻子：“公開撒錢？是瘋子吧？有病得趕緊治！”

“普拉達”接過話茬嚷道：“瞧你說得多明白啊！我一問才知道，這個大款就是房地產業鼎鼎大名的劉雄！剛才他來醫院取體檢報告書，醫生告訴他，他患了胰腺癌，晚期。都知道這是癌中之癌，發現得早還能維持一段，此時則已經無藥可救！這劉雄拿了報告書發了一會兒呆，就大哭起來，隨后又縱聲大笑，說什么40年拿命換錢，現在把所有的錢都拿來換哪怕是4年，也不能夠了！然后就倒提著皮包，把錢撒得到處都是！”

男人擦了把額頭的細微冷汗，追問：“后來呢？”“普拉達”告訴他，劉雄撒完錢就跑出了醫院，院長吩咐警衛人員看住地上的錢，別被人哄搶了，然后帶著人去追劉雄了。

男人沉思半天，抬起了頭：“老婆，以后我再也不嫌你嘮叨了，也不會因為工作忽視健康了。身體比事業要緊，我不該日以繼夜地忙碌，40歲的身子70歲的器官。走，我這就跟你體檢去！”

男人和“普拉達”毅然離去的時候，跟一個中年婦女打了個照面。這是一個胖乎乎的氣質純樸的婦人，所以當她看見那一地大鈔的時候，本能地流露出了跟氣質相匹配的咋咋呼呼：“我的天哪，這是怎么回事？二姐，你叫我立馬趕過來就是為了讓我看這個嗎？”女人說完，就拿出手機狂拍起來。

挎“LV”包的那位二姐立刻皺起了眉頭：“又穿成這個樣子出門！小蘭，你家老公要真找了小三，也是你自己把他推出門的！”

那位小蘭也不去反駁，兀自從各個角度拍著。“二姐”強行把她拉到一邊的暗處數落起來：“你就不問問這些錢是怎么撒在地上的？告訴你吧，剛才一個腦袋大脖子粗的大款，拿著一提包的鈔票倒在這兒的！聽說，是為了追那個咨詢臺的妖精女護士！”

小蘭停止拍照，訝異地問道：“追女護士？那該把錢塞到她懷里啊？撒在地上干嗎？”

“二姐”使勁瞪了她一眼：“女護士本來是跟土大款好來著，可好著好著就起了二心，另外一個更大的款給護士買了一款最新型寶馬車，女護士就給他做起了小三！

土大款怎么也挽不回妖精的心，一氣之下跑到她工作的醫院，眾目睽睽之下就把一提包的錢都砸到她的身上了！”

小蘭聽得咋舌，追問：“后來呢？”“二姐”嘆口氣說：“后來……女護士就哭著跑了，土大款就去追。醫院趕緊報警，公安局派了警察在這兒守著。聽人說啊，那土大款是白手起家，當初創業的時候老婆跟著他沒日沒夜地掙錢，冬夜下著大雪賣餛飩，夏天頂著太陽賣涼皮！可男人剛發了財，就情婦二奶帶小三的，那是全掛子的裝備，一個都不能少！原配黃臉婆呢？花點錢就吹胡子瞪眼說她不配！”

小蘭氣憤地罵道：“這些王八蛋男人，良心都讓狗吃了！他老婆也是想不開，一起打下的江山，憑啥就你一個人花天酒地啊！大家都有份兒！”

“二姐”趁熱打鐵：“你還說人家呢！看看你這身打扮，跟20年前你們兩口子在建筑工地做飯的時候有啥兩樣？你家也算家產幾千萬了，你不花，總有人會替你花！”小蘭使勁點頭，“二姐”一指對面的整形美容醫院和國商大百貨，拉著小蘭走出了大廳。

圍觀的人們有增無減，群情涌動，醫院怕局面失控，又派了幾個保安過來守著。那個打電話的老者滿臉焦急，不住地向門口張望，終于盼來了一個一臉桀驁不馴的30來歲的男子。看到地上的鈔票，男子彎腰就去劃拉，被幾個警察用槍逼著退到一邊，老者拉住了他的胳膊：“就知道你是狗改不了吃屎！要不是一直以來這個見錢眼開的毛病，也不至于混到今天！”

男人不耐煩地說：“你叫我來不是為了搶錢，是為了聽你嘮叨？得得得，那我跟你回家聽去，隨你嘮叨個夠！”老者無奈地說：“你就不想知道這錢是怎么來的嗎？”

男人吹了一聲口哨，不屑地說：“錢就是錢，能買房買車玩女人，管它怎么來的呢……老爸，這些錢少說也有百八十萬，怎么會撒在地上？是誰這么有錢？”

老者看兒子終于想聽故事了，趕緊說：“于三，你聽過吧？”

男人眼睛一亮：“三哥干的？太漂亮了，就知道別人沒這大手筆！可他為什么這么干呢？”

老者緩緩說道：“現在人吃地溝油啊、蘇丹紅啊什么的太多，就都得生病住院，所以醫院生意火啊，裝不下病人啊，這不，院長決定重新蓋一座住院部大樓，于三聽說了這件事，提著一百萬現金想送給院長。沒料到剛走進大廳，門口就沖進了一伙警察，說是于三參與一起特大販毒案，要實施逮捕。于三見狀，猛地把這一提包的鈔票拋撒在大廳里，大廳立刻大亂，他趁機從后門跑了。他手里有槍，也沒人敢攔著，警察們都去抓捕他了，醫院只好派人把錢先看著，等候下一步。聽說，省里又開始新一輪打黑除惡風暴，于三殺人販毒、逼良為娼、巧取豪奪、無惡不作，趕上這輪嚴打，他小子腦袋指定保不住了！”

男人的神色由愕然變為惶恐，悄悄抬起手摸了摸后脖頸子。老者發現了兒子這個細微的動作，苦口婆心說道：“兒子，早就告訴你別摻和這些黑白道上的事，咱就做個本本分分老百姓，上班干活兒過日子，不挺好嗎？于三是你的偶像吧？你混得再好，還能大過他？看，他不也就是這下場！聽爸的話，趕緊遠離那些狐朋狗友，好好過日子，讓我和你媽省點心！”

男人嘟囔了一句，跟在父親的后面，垂頭喪氣地走出了醫院大門。門口跑進來幾個神色焦急的中年男女，到大廳張望了一會兒，紛紛擠進了人群，然后他們看見，他們的母親正在人群的里圈，對著那些錢發呆。

一個看上去像長子的“眼鏡男”走上前拉住老太太：“媽，您這么晚來醫院干嗎？嚇死我們了！”老太太指著地上的錢說：“你們看見了嗎？那是什么？”

“眼鏡男”慌忙去摸母親的額頭：“媽，您別嚇唬我們，地上是錢，是錢啊，您糊涂了嗎？”

老太太搖頭說：“那不是錢，是一個家庭數十年一點一滴累積起來的骨肉親情！”

兒女們更加慌張起來，趕緊扶著老太太的手臂往外走，攙扶她坐在長椅上。老太太慢慢說道：“我心里悶得慌，想來醫院查查心電圖，正好看見一個老人家生命垂危，看那氣派，是個非富即貴的人物，可他的四個兒女卻為了分遺產的事大打出手，誰也拉不開，半個病區的人都跑去看熱鬧了，勸說的，議論的，嘲笑的，那叫一個亂！就在這當兒，誰也沒想到，他們的老母親忽然提著一個皮包跑到了大廳，大喊著‘老頭子要走了，我也活夠了！這些錢誰撿了就歸誰，比給一窩白眼狼強！然后就把錢倒得到處都是……”

“眼鏡男”和兄弟姐妹面面相覷，臉都有點發紅。“眼鏡男”干咳了幾下問道：“那后來呢？”

老太太冷笑一聲：“無巧不巧啊，那個老人家就在這時候回光返照，吩咐護士喊他的兒女們要留口頭遺囑，老太太哭著跑去跟老伴兒訣別，兒女們怕大廳的錢被人撿走，又怕聽不到遺囑吃了暗虧，就明令警察們替他們看守著錢。唉，那撒了一地的，哪是錢啊，那是爹媽一片一片碎成片的心！”

“眼鏡男”的臉更紅了，蹲下去拉著老太太的手說：“媽，對不起……”其他幾個兒女也紛紛說對不起，老太太含著眼淚把他們的手合在一起。

就在這時，大廳里忽然燈光齊滅，陷入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有人尖叫，有人呼痛，似乎不過是片刻工夫，燈又亮了起來，大廳里依舊是熙來攘往，咨詢的、掛號的、打飯的、做清潔的，秩序井然。而那些圍觀的人墻，地上散落的層層大鈔，卻倏忽間消失不見了。

老太太顫巍巍站起來，嘟囔著“真見鬼了”，被兒女們扶著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