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
好天氣讓人心曠神怡。
馬新民忙完廚房里的活,就去陽臺拾掇他的那幾盆花。準確地說,那是幾盆植物,算不上花。虎尾蘭。蘆薈。綠蘿。吊蘭。還有一盆晚香玉。它們生機盎然,靠著陽臺西墻一字擺開來。澆完水,馬新民往樓下掃了一眼。溫煦的陽光越過樓群打在樹梢上,葉片明亮,婆娑而響。那是棵香樟樹,枝丫間吐出墨綠色的葉片,密密匝匝,密不透風,蔓延著清潤之息。往下,對面樓洞金屬門的門把反射刺目的白光,門洞里面縮成一團的陰暗,藏掖著陰郁,門扉往外是一米來寬的通道,兩側的草坪顯得頹靡,稀落草地間祼露出灰色的泥土。
樓下空曠,看不見有人過往。馬新民有些失望,他縮回身體,撇了撇嘴巴嘀咕一句,怎么回事呢,這人是玩瘋了嘞,不曉得回來吃飯?他擺著頭回到廚房,摸了摸電飯煲外殼,覺得不放心。他揭開了鍋蓋,蒸氣一股腦騰上來,拿飯勺攪動一下,米湯隨著飯勺嘟起小漩渦,沒兩下子,鍋底下的飯粒子就被攪醒了,被兜圈圈的米湯拽出來,翻騰著;馬新民抬起飯勺擱在鍋沿,米湯慢慢安靜下來,飯粒子也有氣無力般沉下去。“咔嚓”一聲,馬新民聽見防盜門聲響,知道是余瑛回來了。他禁不住咧嘴笑了。一笑,露出一副瓷白的好牙齒。他把盛好的稀飯端了出來。余瑛在門邊窸窸窣窣地換鞋。他叉著腰埋怨:“你呀你,叫我說你什么才好呢,出去就不曉得回來,你的肚子難道沒有咕咕叫嘛?”
“咕咕叫的是青蛙,我是青蛙嗎?”余瑛瞥了他一眼,趿著拖鞋走到餐桌旁,把裝有饅頭的方便袋扔到桌上,轉身去了衛生間。余瑛出來時,馬新民已把饅頭裝到碟子里,菜也擺上桌了。菜是昨晚的剩菜,半碗水豆腐和半碟子芹菜。馬新民見余瑛伸手拿饅頭,一本正經地說:“我可不能再慣著你了,明天要是再這樣,我就不等你了!”
余瑛咬了一口饅頭,伸筷去夾跟前的水豆腐,可沒等她夾到碗口,豆腐滑了下來,她就用手將豆腐撿到碗上,“滑塌塌的,不好夾嘞,昨晚那個湯匙呢?”她抬頭朝馬新民脧了一眼,見他睜著大眼盯著自己,她哼了一聲,拉開椅子去廚房找湯匙。
馬新民喝上兩口粥,待她坐下來,接著剛才的話題:“沒跟你說笑,這回我說的可是真的喲,我可不能再慣著你了!”
余瑛有點不開心了,臉上的表情與肌肉頓時僵硬起來。她嗔怒道:“老馬呀,你這話什么意思呢,我什么時候讓你慣著了?聽這話,像是受多大委屈一樣,幸虧一丹不在家,要是讓囡囡聽見,我這臉皮怕要掛不住了!”
“余瑛,你就倔吧,跟你說,你這副臭脾氣就是我慣出來的,往后不慣你了!”馬新民見余瑛悶頭喝粥,心里的憤懣似乎沒倒完,他又說:“慣沒慣你,也不是你我說了算的,旁觀者清,曉得嗎?昨日,三樓的小田都說我太慣著你了,吃什么菜你說了算,穿什么衣服你說了算,逛什么超市你說了算,現在又要參加什么舞蹈隊,跟你說,這回我可不能慣著你!”
余瑛胃口很好,大半個饅頭已下去,端起碗,見馬新民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抿了抿嘴,擱下碗,說:“老馬你不要這么瞧著我,好吧?這么瞧著我,我要冒冷汗嘞,跟你說,這粥煮得不錯,甜津津的,好吃呃!”
馬新民唉喲一聲,原本直挺挺的胸脯塌了下來,可以說,他被余瑛打敗了,昨晚想的那些詞和假想余瑛反駁如何應景的句子,憋在心中,硬是吐不出來。他打嗝,翻白眼。如此這般,也只有如此這般了。“余瑛,我不是跟你鬧著玩的,舞蹈隊你別參加了,玩玩扇子舞得了,要不然,你就去玩玩那個球拍舞,我看最近好些人在玩那個舞嘞!”
余瑛吃完飯站了起來,滿臉慍色,埋怨道:“啰啰唆唆的,怪不得小江怕跟你在一起,你就是個話癆,吃個飯,叨叨叨的,叨起來沒個完,也只有我受得住,要是換個別人,還不曉得跟你鬧成怎樣,唉,想想自己也是蠻可惜的,你算算,算算!”
馬新民瞪她一眼,吸溜喝口粥,抬頭見余瑛嘴角微微翹起,一抹笑容似露非露。“嫁給你那一年,我二十五歲吧,這一晃,我都五十七了,算算看,你在我耳朵絮來叨去都三十幾年了,我這耳繭子都寸把厚了!”
“別說沒用的,反正我說了,你干什么都行,就是那個舞蹈隊你不能參加!”馬新民朝余瑛偷偷暼了眼,余瑛嘴巴嘟起咧開,又嘟起咧開,反復兩下。像有什么話要說,但最后她什么也沒說。余瑛進到廚房。馬新民聽見自來水嘩嘩的聲響,抹抹嘴,禁不住樂了。
馬新民收拾完飯桌,倚在廚房門邊問道:“余瑛,等會兒,我們是去東門菜場呢,還是去春暉菜場?”
余瑛甩了甩手,水球飛起,濺到馬新民臉上,她剜他一眼,哼了一聲蹭著他胳膊袖走了出來。馬新民緊隨其后,坐在沙發上,等她的后文。她卻沒有后文。余瑛抱緊雙肩,仰臉對著天花板,假寐。馬新民盯著她,“這是唱哪門子戲呢,你倒是吭一聲嘛。”余瑛沒搭理他。風從窗口探出來,撫弄這,撫弄那。翻弄著茶幾上的那本《詩經》,翻開一頁,又翻開一頁,繼而輕輕合上。馬新民面對老伴這般態度,顯得有些力不從心,他拍打膝蓋,拍了一下,又一下,完后嘆口氣,去了陽臺。
午覺醒來,馬新民不見余瑛的蹤影。這時,他就知道,早上他跟她說的毫無意義。余瑛仍舊是我行我素,跳舞去了。馬新民覺得余瑛沒把自己當一回事,絲毫沒有尊重他的意思。想到這,他腦門嗡嗡直響。馬新民覺得要有實際措施出來,否則,他在家的地位,戶主的地位就要徹底完蛋了。在廚房呆立了一會兒,想想余瑛,再想想自己,馬新民覺得自己不能再慣著余瑛,要不然,自己也太窩囊了。他扔掉鍋鏟,打消準備做晚飯的念頭。他決定離家出走。
小區門口,馬新民遇見遛狗的小田。小田告訴他,剛才她在小區門口碰見一樁交通事故了,一個女的橫穿蕭林東路被一輛奔馳車撞飛了。
“老馬,你是沒看見哦,那女的撞飛三四米遠,哎喲喲,流了好多血,血糊糊的,可是嚇人了!”小田比畫著,額前的一縷碎發散落下來,陽光盤據頭頂,散發明媚的光彩。
“哎喲,怎么發生交通事故了,上個月,蕭林東路就發生過事故的呀,那女的有救沒有喲?”馬新民往小區大門口眺望,剛才出門他估摸過了,下樓到公交站臺,11路公交車差不多就該進站的。每次坐公交車,他都是掐著時間點出來的,他可不想像截木頭樁子立在路邊等公交車。馬新民的心思完全在公交車上,應付小田的腔調就顯得不著調了,又怕人家聽出來,他補了一句:“那女的多大年齡呢?”
小田興致很高,她將手里的狗鏈子收了一圈,接著說:“那女的抬到救護車的時候,我看人家像是動了一下,能不能搶救過來,我看挺懸的,多大年齡倒是瞧不出來,血糊糊,我也沒敢湊前看,遠遠的,我就看見那女的穿著挺花,喇叭褲,大荷花的襯衣,大約有四五十歲,沒準靠近六十歲!唉,這年頭汽車多了,那禍害也跟著多了,躥來躥去的猛于虎呀,碰上車禍,再強再狠的人也是白搭!”
“呃,小田我看你家小白是餓了吧,嘴巴張得那么大?”馬新民指了指小田的狗,又朝小區門口甩了一下胳膊,說:“回頭有空了,再聊吧,我出去辦點事。”說完,他走了。小田在他背后嘀咕一句,說:“該不是去看熱鬧吧,可那女的都被拉走了呀。”
出了小區大門,往前三十米便是東西走向的蕭林東路,右拐,大約走上十米有座公交站臺。幾個人在等公交車。馬新民不知道他們是一伙的,還是素昧平生。這幾個人像在討論同一件事情,你一句,他一句。仔細聽,馬新民知道他們在討論一樁交通事故。也就是小田跟他講起過的那樁交通事故。他們當中有人認為被撞的那個女人活不了,有的認為那個女人命沒準能保住,但怕是要留后遺癥的。這些人討論人家是死是生的時候,精神亢奮,神采奕奕。這些人將人家的生死作為自己候車的談資,那么樂此不疲地爭論不休,臨時組成不同的派別,并為自己所持的活或死而羅列論據。馬新民望著他們,居然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覺。
禿頂中年男子覺察到他的鄙視與不屑,便向他解釋:“你是沒看見,剛才那場事故可慘呢,一輛奔馳車把一個女的撞出去幾米遠,你瞧見那邊血跡沒有,就是那個女的!”馬新民順著中年男子指引的方向,望了一眼,面無表情干咳一聲,踱到公交候車另一端。“那女的年齡不算太大,頂多五十幾歲,慘呀!”中年男子喃喃自語。
公交車進站,那些人涌向車門口。馬新民卻突然改變了主意,他沿著車頭方向往西走去。往西走,會經過野馬渡文體中心。余瑛經常在野馬渡文體中心廣場跳舞。果真,馬新民在野馬渡文體中心廣場看到余瑛的身影。余瑛穿著天藍色長褂和黑色長褲,音樂聲中,與人搭肩摟腰,前三步后三步地轉著。遠遠地,馬新民望著忘乎所以的余瑛,內心似乎比剛才平靜許多。他雙手交叉橫在胸口,望著余瑛和舞伴踩著樂律,時進時退,時旋時擁,時急時緩的舞步,望著余瑛翩翩起舞的姿態。馬新民莫名煩躁起來,他像是嗅到余瑛身上的氣息。他想她肯定出汗了。
馬新民在胸口捶了一拳頭,憤憤地嘀咕道:“余瑛呀余瑛,我要讓你知道,這回我決不會慣著你的!”他心煩意亂抓抓頭發,遲疑一番,心亂如麻地走了。
馬一丹給父親倒了一杯茶,問他這么晚過來是不是有事?此刻,窗外昏暝,對面樓房影綽。馬新民把身邊的一個靠枕墊到腰眼處,又挪了挪屁股,覺得舒坦了,伸手端起茶杯,呷口茶,問:“你們飯阿吃勒?”
“哪有那么早,還沒做呢?”
“這都幾點了,還沒做飯?”馬新民連連搖頭,他把茶杯擱下,又問:“東東呢,這外面都要黑透了,也該放學回來了呀?”
馬一丹走到窗臺跟前,往樓下看了一眼,說:“正準備下樓迎他呢,這不是你過來了嘛,還沒來得及下去呢?”
“別管我,你趕緊下去接東東,這年頭路上可不安寧的,愣著干什么,你趕緊下去呀!”馬新民見女兒盯著自己,沒動彈,以為她擔心自己。他撐著膝蓋頭直起身子,朝女兒揮了一下手:“別管我,接東東是大事情,你快去吧,我來做飯!”
馬一丹一臉迷茫,見父親趿上拖鞋進到廚房,她顯得有些猶豫不決,“爸,今日你過來還沒說有什么事呢?”馬新民轉身見女兒跟在身后,有些生氣。他反問一句,說難道你爸沒事就不能過來坐坐,我跟你說,今晚我就擱你這兒歇了,你接東東,我做飯。馬一丹對父親的脾氣摸得透透的,她知道自己要是再追問下去,非但得不到結果,而且還有可能惹毛父親。于是,她放棄對父親突然造訪的前因后果的追問,下樓迎兒子去了。
馬新民聽見門砰然合上的聲響,頓覺輕松起來。他舀好米,淘洗,放水,插電,摁下開關鍵,動作行云流水般流暢,電飯煲“嘀嘀”兩聲,開始工作了。馬新民系上圍裙,準備擇菜,像是想起什么,他走到窗戶邊上,一只胳膊曲著,搭在窗臺,上半身向外傾出,腦袋探出去,四下張望。懸浮樓頂的弦月,昏暗夜色中顯得格外清澄;樓下,路燈執拗地舉起一團團橙色的光亮,戰栗不已。
馬新民有所失望,他并沒看見女兒或是外孫的身影。撤回身體,他看了看時間,五點一刻。從冰箱拿出青菜,心不在焉地擇著菜,驀然地,他想到下午的交通事故……約莫有半個小時,馬新民見女兒還沒回來,心跳禁不住加速起來。他解下圍裙準備下樓。
他換好鞋,剛要出去,電話響了。折回去,他拎起電話喂了一聲。對方沒有回應,他緊緊喉嚨干咳了一聲,“喂,是哪位?”
“我猜你就是去一丹那兒了,還果真是的,你說你去囡囡家咋也不給我講聲呢,要曉得你過去,下午我就不去跳舞了!”
馬新民聽出是余瑛的聲音,可他有些納悶,來電顯示的號碼很陌生,并不是她的手機號碼。他問她,你還在瘋癲啦。余瑛頓了一下,心緒似乎很好的樣子。她語調不緩不急,不高不低地告訴他,說她下午出來匆忙,忘帶手機了,今日舞蹈隊的老陳客氣,說春暉路新開的一家面館,味道很地道,人家非要請她過去嘗嘗。她抹不面子,就去了。她怕他擔心自己晚回去,就往家里掛電話,可是沒人接,她又給自己手機掛電話,還是沒人接。余瑛說到這里,停了下來,像是跟旁邊什么人說了句什么話,等她接著說時,馬新民哼哧一聲,插上一句,說:“這都幾點了,你的面還沒吃完?”
余瑛呢,完全沉浸自己的語境中,對馬新民的態度毫不理會。她說:“接二連三往家里掛那么多電話,就是沒有接,當時,我就慌了,老陳說你肯定是睡著了,我覺得掛那么多電話,就算你睡著了,電話鈴聲也該把你吵醒了?后來,還是老陳提醒了我,他說該不是陌生電話,你不肯接。想想,也有道理,這段時間,家里沒少接詐騙電話,我有些猶豫,我想該不是你不在家,那不在家你又能去哪呢,我就想到了囡囡,沒想到,你果真在囡囡家!”
“你就沒想過要回去看看?”馬新民語氣很重,他往窗外望了一眼,對面樓房透出奶白的光亮,中年婦人側身將懸掛衣架的衣服拿下來,陽臺漸漸空蕩。余瑛長長吁出一口氣,她問他:“一丹他們還好吧?叫他們抽空回來一趟,你告訴一丹,我想東東了!”
馬新民追問:“你就沒想過回家看看我?是面條好吃,還是覺得和人家在一起有興致?我猜,這會兒,你碗上的面條滿滿的,怕是沒動筷子吧,是不是?”馬新民越說越激動,越說越覺得自己委屈,越說越顯得老伴太不像話了。他還要往下說,可余瑛不聽了,她提前把電話掛了。馬新民身子軟了下來,他仰躺沙發上,腦袋嗡嗡作響。原以為余瑛回到家,沒有熱飯熱湯伺候,她就會失意,就會念及他的好處,就會讓他重拾起戶主的臉面。現在,馬新民的如意算盤散架了,滾落下來的算珠子敲在心頭,七七八八,高高低低的。此刻,他如坐針氈。
下樓,馬新民順著路燈往前走,沒走多久,他遇見一丹和外孫。他摸外孫的后腦勺,問他這么晚才回來,是不是跟小朋友玩去了。小家伙揉眼睛,耷拉著腦袋,沒吭聲。
“你打他了?”馬新民轉眼問女兒。
“天都黑透了,他放學不回家,跟幾個小孩在街上玩耍,你說多氣人呀!”馬一丹叉著腰,手指頭在東東腦門點了兩下子。
“小孩子哪有不皮的,你小時候還不是一個樣嘛,”馬新民又在外孫頭頂摸了一下,“趕緊上樓吧,飯差不多要熟了,菜也擇好洗好了!”
馬一丹問道:“爸,你干嗎去?”
馬新民說回去。馬一丹問他,你不是說今晚歇這里的嗎?馬一丹說著去拽他,要他上樓。說天都黑成這樣了,不放心他回去。馬新民擰扭身體,非要回去。“有時間,你們回去一趟,你媽說她想東東了。”馬新民說:“小江,快下班了嗎?好久沒見到他,他的生意咋樣?”
馬一丹說:“這段時間,忠強生意上挺忙,下班沒有準點的,爸,你是真要回去?”馬新民點頭說,“真回去,家里有事,家里有事嘞!”馬一丹把書包遞給兒子,讓他先上樓,她要送父親回去。馬新民沒同意,說自己有胳膊有腿的,不要人送。馬一丹跟他開玩笑,你老胳膊老腿的,路上要是有個閃失,媽還不把我吃了呀。馬新民聽她這般說,臉沉了下來。馬一丹沒注意到父親表情的變化,她問她媽的舞技有沒有長進?
馬新民停了下來,朝女兒擺手要她回去。馬一丹呢,偏要送父親上車。兩人便在不要送與送上爭執起來。
“我自己會回去,不要你送!”
“我送你上車,要不然我不放心!”
“我自己會上車,你回去!”
“送你上車,我就回去!”
“我說了不要你送,不要送,你不要跟著我!”
“你老是犟,路上要是出個什么事,怎么辦?我說了,送你上車就得送你上車,要不然你就隨我回去,晚上在我這兒歇!”
馬新民倔不過女兒,深深嘆了口氣,轉身背手朝小區大門口走去。馬一丹跟在父親身后竊笑,嘟嘴甩頭。在小區門口,她給父親攔了一輛出租車,等車子駛遠,她才回家。回到家,馬一丹撥了個電話。電話里,她問余瑛:“老頭子是不是出狀況了,他今日下晝不聲不響到我這里,沒坐多久,不聲不響又要回去,他這一來一去的,我都沒鬧明白是個什么意思,媽,你沒跟我爸鬧矛盾吧?”
余瑛剛從外面回來,削了個蘋果正啃呢。她對女兒的迷惑表示不解。馬新民有出狀況嗎?一日三餐。早起早睡。拖地做飯。再就是,看電視讀讀書。想想哪樣,哪樣都與以前無二般呀?出狀況,出狀況!余瑛使勁閉了一下眼睛,睜開,一道亮光恍惚踅進內心,什么東西亮了一下。“不慣著我了,再也不慣著我了!這幾天,你爸天天跟我嘮叨這個,今日他有沒有跟你說那個?”
“下晝過來,他沒跟我說那個,媽,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讓我爸別扭了!”馬一丹這句話點醒余瑛。余瑛咬口蘋果,果汁濺到話筒,她拿手背揩揩,說:“一丹,媽曉得原因了,你爸反對我參加舞蹈隊,為了這個,他老說什么不慣我了,再也不慣我了!”
“媽,這不對呀,以前你跳舞,我爸咋不說那話呢?”
“以前跳舞是各跳各的,現在,媽參加的這個舞蹈隊,跳的是交誼舞,你爸就是小心眼,見我跟別人一起跳舞,橫豎不同意,我也沒搭理他。聽明白了吧,你爸肯定是為了我沒順著他,心里鬧別扭,才去你那兒的,至于他怎么沒跟你說這事,我就不曉得了,可能他覺得不好意思吧!”
“媽,那你就順著我爸呀,我爸喜歡靜,現在退休在家,一下子閑下來,他肯定不習慣的,反正現在你們時間也多了,要不,你們去旅游吧!”馬一丹給她媽出了個主意,叫他們去外面散心。余瑛想想也對的。以前兩人忙工作忙生計,還沒一道出去旅游過。剛結婚那會兒,馬新民就跟她念叨過,說是將來有機會要去北京,去天安門看看升國旗,看看毛主席,看看故宮什么的。現在有機會了,這個愿望可以成行了。
余瑛轉念又想,這去北京的事,得由老伴提出來。要不然,他肯定又得說,什么事都要慣著自己了。想想老伴馬新民也真夠有意思的。這一輩子都過到頸脖子了,末了末了,現在什么事都要順著他的性子。以前,時間往前推上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遠一點,哪怕更細更具體些。家里有個大情小事,譬如買房子嫁囡囡,再譬如吃菜買衣請客送禮,哪次余瑛問馬新民,這事該怎樣怎樣呢?哪次,馬新民都說,你說怎樣就怎樣,聽你的。再往后遇到事情,余瑛總是拿定主意或等事情辦妥了,才給他說起此事。馬新民對此也并無異議。
馬新民在小學教語文。教學上,他盡心盡力,深受學生愛戴。說來也怪,他每教完一輪都要病上一遭,是胃病。七月底,馬新民教完他的最后一輪學生,辦好退休手續,奇怪的是,這次他沒有害病。而是,他心智有些亂了。居然說他不再慣著余瑛。他這般說,余瑛覺得扎耳疼。
馬新民在小區門口踟躇半天,看見門衛盯著自己,走過去跟門衛解釋,他是住在那個小區的,而且跟門衛打探個事,說下晝小區對過蕭林東路發生的交通事故,你曉不曉得?門衛有點不屑,說那個事哪個都曉得,他還告訴馬新民,剛才,有人在路口剛燒過香紙。馬新民的心咯噔一下,問:“那女的死了?”“死了。”門衛說完,低頭接電話。
在路口,馬新民見到那堆紙灰。再遠處,路燈將不規則的橢圓狀印跡勾勒起來,灰白色的馬路,那個橢圓狀印跡像漂浮不定的舟楫,局部已被過往車輛胎痕擦得灰白,像是漏進污濁,舟楫往一側歪斜。馬新民蹲在路口,遐思片刻。路過門衛室,和他搭過腔的門衛朝他點頭微笑,說那個女的就是咱小區的。馬新民有些麻木,他朝門衛點了一下頭,與他擦身而過。
余瑛偎靠沙發上,抱著雙肩,目不轉睛盯著電視。電視放著昆曲《牡丹亭》,杜麗娘和丫鬟春香在亭臺處,邊舞邊唱: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遍青山啼紅了杜鵑,那荼蘼外煙絲醉軟……馬新民朝余瑛瞟了一眼,鼻子哼了一聲進到廚房。余瑛隨后跟了進去,問:“去囡囡家干什么了,哎喲,你沒吃飯呀?”“哪有你命好,有人請吃面條啦!”“曉得你沒吃,我就給你帶一份回來嘛,跟你說,那家面館的面確實不錯哩,要不明早,我倆去那里吃面?”
“我看吃面是假,會人家老陳,是真吧!”馬新民冷笑道。
“你可不要嚼白蛆,我跟人家老陳就是舞友。”余瑛往前湊了一步,伸手在老伴肩頭頭拍了一下,“爽氣些,就說去不去吧?”余瑛一生氣,語氣就變粗了。
“我可不慣著你,要去,你去,我可是不去的。”馬新民見余瑛惡狠狠地盯著自己,臉色板得又白又硬,他撇了撇嘴巴,借著調煤氣大小避過她的目光,“我就老老實實呆在家里吃粥,我也就這命了!”
“不去就不去,我好心當作驢肝肺了!”余瑛氣呼呼回到客廳看電視。鍋壁四周冒出細密的水泡,滋滋作響,鍋面上空騰起水汽;再過一會,鍋中央翻騰大口大口的水花。水開了。馬新民下了一把面條,面條被水頂撞上來,往鍋壁飄蕩過去。馬新民突然沒了胃口,并且覺得胃在痙攣,一陣緊似一陣,像是無數雙手在搓揉胃臟,搓呀揉呀,汗珠子從額頭滲出來。他咧嘴,咝咝地吸氣,臉膛扭曲變形,燈光投射下顯得有些猙獰。他順著墻壁慢慢往下溜,坐在地板上,他的一只拳頭頂著腹腔,另一只手緊緊揪著頭發。火焰舔著鍋底,鍋里發出咕嘟咕嘟聲……
馬新民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醫院里,余瑛坐邊上抹眼淚。頃刻間,他慌了,內心咯噔一下,但又不能表現出來,他側過臉深深呼吸一番,覺得鼻息均勻,心跳平和了。他翻身想坐起來,余瑛忙不迭地摁住他,不要他動彈。他這才意識到左胳膊的酸疼,抬頭一看,半袋鹽水懸在床鋪上空,針管彎彎折折懸下來,明晃晃的針尖咬在手背上。
“哭什么哭什么呢,也不怕別人瞧笑話!”馬新民朝余瑛撇嘴,故作輕松表情。
余瑛抹了一下眼角,仰臉深呼吸,繼而瞅著馬新民,說:“往后,我什么都慣著你,你說什么我都就干什么,那個舞蹈隊我也不去了。”
馬新民聽她說這話,有些不自然了。他慢慢側過身來,望著窗外。醫院對過,是一片居民樓。這會兒,紅瓦鋪面的樓頂被陽光刷得格外耀眼,稀疏蹲就的太陽能閃爍鋒利的白光,晃到眼前,淚水汩汩地淌下來。馬新民抬腕擦眼睛,袖角居然擦潮了。余瑛將椅子往床前挪了挪,握著他的手,輕柔地捏著,抿出一絲笑容,說:“餓了吧?一丹剛才打電話過來,說熬好鯽魚湯出門了,我看差不多要到了。”
“哪個要吃魚湯嘞?”
“醫生說吃那個對你身體好!”
“反正我是不吃的!”馬新民扭過頭去。隔壁床的病友坐在床尾甜津津地喝豆腦,見馬新民望著他,他勉為其難般朝馬新民笑了一下,繼而側過去,背對著馬新民。馬新民心生惱火,覺得和這種人住一塊,難受。他撐著床板要坐起來。余瑛再次把他摁下。“聽你的聽你的,那魚湯不喝就是了,想吃什么,你說,我讓囡囡捎過來!”
“不要捎過來,我們回去吃!”馬新民要回去。余瑛不同意。馬新民說你剛才不是說什么都慣著我的嗎,現在又要不作數嗎?余瑛結巴起來,她指著他的肚子,問:“你那兒不痛了嗎?”
“不痛了呀!”馬新民說著拍了拍肚子。
“不痛了也不能回去,出不出院這要聽醫生的,咱這回得把那病治好,你說別的,我都慣著你,單獨這個我不能由著你!”余瑛俯身給他掖了一下毛毯,坐在床沿,盯著他:“瞧瞧你,最近都瘦了,都怪我光顧著跳舞,原以為,你退休在家,看看書,做做飯,挺適宜,都怪我,病成這樣,我一點兒也不曉得,你不舒服,怎么也不跟我說呢,你說你,唉!”
馬新民嘴唇輕輕顫了一下,他囁嚅道:“老毛病,不用大驚小怪,掛完鹽水,我們就回去。對了,剛才你說的不許反悔,往后,這家里的事我作主,我得讓小田瞧瞧,我這男人還是蠻硬氣的,也是有派的。”馬新民笑起來,眼角的皺紋像無章的線頭堆在一塊,笑過之后,他問余瑛后不后悔。
余瑛搖頭。
馬新民見她臉色蒼白,就叫她先回去歇著。余瑛說要等囡囡過來再回去。馬新民問她,往后家里的大權小權都給他,你放得下嗎?
余瑛哽咽道:“只要你身體好好的,我什么都能放下!”
“真的?”
“真的。”
“什么都聽我的?”
“聽你的!”
“聽我的,那你還去舞蹈隊吧!”馬新民說完長嘆一口氣,“知道嗎,昨日下晝小區路口出事故了,一個女的被撞死了,后來,我去了你跳舞的廣場……好時光不多了,咱也不要作踐它,你都把臉面放下了,我也得把私念放下嘛!”
余瑛和馬一丹進到醫生辦公室。醫生將膠片對著燈管,點著某個部位告訴她們,那個部位是胃,胃周邊的陰影表示身體有異常,胃癌,慶幸的是,陰影區域不算很大。醫生用了“慶幸”兩字,這在她們聽來,表示馬新民還有希望。醫生肯定了她們的意思。醫生說下周給馬新民做切胃手術。
從醫生辦公室出來。余瑛就叮囑馬一丹,說:“往后,什么事情你都要慣著爸爸,決不能頂撞爸爸,你要把該放下的都放下來,好好愛爸爸,伺候好爸爸!”沒等余瑛說完,她的淚水漫過眼眶,淌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