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長安的憶念

聽到姚先生于歲末已“獨自遠行”，悵然之極，自己竟什么事也做不成了。

坐在椅子里發呆，繼而又無序地在屋里走來走去，把幾十年間與先生相關的文字、信札、墨跡、書籍等，都翻檢出來。

睹物思人，先生對我的關心、支持、抬愛，種種，一一從眼前掠過。

雖然，我未能在課堂上聽過先生的課，長安與并州也足有千里之遙，而且面聆先生教誨的機會，僅只1998年夏日的那一次。但在思想上，我卻一直以自己是姚先生的學生自居，以自己能有一位高德、高識、而又高壽的先生，能從他那里不時傳來絲絲暖意而自豪。

1

先生為我書第一幅字，是在三十一年前。

1982年初秋，到太原參加“首屆趙樹理學術討論會”，得識了多位從山西大學中文系畢業的朋友。當時已是山西省領導的王中青老人，常來參加我們的小組討論，他對省外來的同志很關心，知道我畢業于陜西師大，立即談起他的老同學衛俊秀和許多往事，而我正從衛先生學書法，于是，相互間一下親近了。

印象中，他們1932年考入山西教育學院的那一屆，真是了得！1936年畢業時，投身共產黨方面抗日的，如王中青、史紀言等，均已是省上領導了;投身閻錫山方面抗日的，如衛俊秀等，也成了一代大家;而有志于讀書、學術的姚奠中先生，據說因是從四年制初中直接考上的，需補高中文憑，而在教育學院只讀了一學期;他卻在高中畢業后，南下師從國學大家唐文治，到1936年初，已成為章太炎先生的研究生了。

說到姚先生，王中青還對我特別強調一句：“他可是我們太原字寫得最好的。”

那年剛從山大中文系畢業、認識不久的鐘啟元，熱情豪爽，說起她的老師來，也是滔滔不絕。而且我還知道，她與姚先生的女兒是同班同學。

因為已經開學，從五臺山回來，只停了兩個小時，就匆匆趕火車回西安。沒能去拜見姚先生，成了此次“并州行”最大的遺憾。

那天鐘啟元兩口子送我時，我一再懇求她：記住，要請姚先生為我寫幅字！

我在長安很快就收到了這幅字。

筆墨的老辣與撲面而來的書卷氣，自不待多說。掛在墻上，怎么看都看不夠。

更有意思的是，書界朋友來，看了墻上的字，卻總說：

“這內容送給你，還真合適！”

“看來，這位老先生對你很了解！”

我也納悶：尚未見過一面的姚先生，怎么會給我寫這么一首詩呢？

北園有一樹，布葉垂重陰。

外雖多棘刺，中實有赤心。

讀起來，像是一首南北朝時期的五言詩，但查了許多書，也沒查出是誰的作品。

我藏有不少長輩、大家的題贈墨跡，但書寫的內容多數與我聯系不上，唯獨姚先生的這幅，好像在寫我，引出我許多思考。我私下猜測，可能是啟元這個“毛丫頭”，把我在太原“趙會”上的“表現”給姚先生“稟報”了。我的毛病我也知道，說話不能委婉，常常失之以直，在有意無意間得罪人。雖也想改，卻又無多大進步。姚先生的書作，帶著一點淡淡的批評，但整體上是肯定的。讓我感到，與老先生在心靈上有一種相通。

我自己以為，這首詩，這件書作，正是先生與我后來“忘年相知”的一個起點。

2

他的這件書作，每年都會在書房掛上十天半月，因之對姚先生的想念是經常的。

1992年，我調入西安工程大學，專任書法教師，編了一冊《書法簡明教程》，由俊秀師提名，李正峰教授作序。他翻看“書法欣賞部分”當代書家的作品時，說：“你這個圖版厲害，都是中國一流書法家。”因為，以年為序的作者系列是：肖嫻、徐悲鴻、李一氓、石魯、費新我、衛俊秀、姚奠中、劉自櫝、陳澤秦、沈鵬。這足以表明，姚先生的書法在我心目中的位置。1994年我完成了一本書法文字，原名《書法文化散論》，衛師已題妥，出版時，人家認為書名“太老”，擬改成《方塊字的超越》，不好意思讓衛師再寫，就急急忙忙地給姚先生寫信，請他題寫、救急。

不到一周，姚先生的信就來了。不但寫得精彩，一連寫了三遍，還均蓋了印。更讓我感動的是，在宣紙下部空白處，還寫了一則附言。

不知大小，寫了三條，備選用。祝新年百順！恕未另函。

奠中

1995.1.23.

這件事讓我深受感動。他比俊秀師小四歲，這年也已八十二歲，一代大家對一個后學的函索，如此重視、盡心，一絲不茍。上一輩書家對于作書，總是持一種“毋不敬”的態度，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其他長輩，也為我題寫過書名，墨跡上佳的不少，但都寫在零碎紙片上，很難裱成一件書作。唯有姚先生這一件，八行墨跡，三方朱印，虛實相生，諧調而別致。裱好后懸掛，別是一種風神。在我看來，其啟人、益人處，正是姚先生的仁愛與謙和。

順便提到，這冊書的封面是裝潢專業我的學生設計的，設計素材均取自長輩為我的題贈墨寶，作者是：石魯、衛俊秀、劉自櫝、姚奠中、沈鵬五位，均一流大家，作品也均是首次刊出。印好后，連出版社諸君也很稱揚，說這個封面，書法水準“高標獨樹”。

快三十年前的事了，前四位均已謝世，思之泫然！

3

1998年夏，學校要派人外出招生，我主動選了太原。

工作一了結，即請鎖祥兄帶我去拜訪先生。他是姚先生弟子，在府上挺熟，不停地起身、坐下，做著一些事。而我是不挪屁股地、一動不動地坐在先生對面，靜靜地聽他說。

整整兩個小時，不斷地問這、問那，自己也說了許多。

首先問的，便是“北園有一樹”那首詩，姚先生告我，是南北朝時，前秦苻堅手下的一位諫臣趙整的作品。此人詩名不大，但這首詩是著名的，我實在孤陋寡聞。盡管先生的稷山口音，我有些字沒有聽清，也不敢細問，因為我已經為自己書念得太少，而深覺愧赧。

我也弄清了，姚先生在山西教育學院只讀了一個學期，補了個高中文憑后，為追求學問而南下了。1935年夏先考了無錫唐文治先生辦的“國學專修學校”;到年底又考進了章太炎先生在蘇州的“國學講習會”，是章氏所招七名研究生之一。雖然太炎先生半年后即病故，但他為姚先生日后的學術規模與建樹，奠定了基礎。我曾與他打趣地說，太炎先生在東京給魯迅兄弟、錢玄同、許壽裳他們講《說文》時，剛四十歲;而帶你們這一屆研究生時，已快七十歲了，時間跨度長達三十年。而他的學生無一不是大家，“魯迅先生還是你的大師兄呢。”姚先生聽了后，笑了起來。鎖祥兄還過來問：“你們在笑什么？”

我還記得，那一天我還說過一些“出格”的話。比如談到后人如何“批判繼承”中華傳統文化，姚先生提到，也要“與時俱進”。我插話說，這個“進”字，就經濟層面說，還有點意思，發達國家有的那些，我們正一樣一樣地在搬來，在借鑒;可是在學術自由、精神獨立層面說，還是老樣，一點也沒有“進”。

對于我這種“出格”的話，姚先生沒有明確的肯定或否定，依然慈祥地微笑著。我從他的眼神和微微頷首的神態看，他的內心是贊同的，但他沒有說。

期間，鎖祥兄還為先生和我拍了一幀照片。后來輯集《方磊書法篆刻》一書時，后記《由書法引出的回憶》一文，插入了五位學人書家的照片，這一幀正好用上。

臨告別，先生讓鎖祥兄取出兩冊出版不久的《姚奠中詩文輯存》，一一題詞，讓我把另一冊帶回長安轉贈衛師。兩個小時的交談，讓我深深感受到他的博大精深與涵養;而從我說過的那些出格的話，先生對我這個“編外學生”的思想與傾向，也一定有所了解了。

而我對先生的學術、詩、文有所了解，正是在細讀姚先生這冊《詩文輯存》之后。

我這才知道，先生本來就是一位學識涵蓋文、史、哲、美的一代大家，他中年時，已是《漢魏六朝文學》的研究專家了。北朝人的詩作，肯定早就“了然于胸”，那次為我書寫“北園有一樹”，不過是略一思索，“興之所至”而已。

雖然，后來與史料對照，先生書寫時，似乎改了兩個字，原文后二句是“外雖饒棘刺，內實有赤心”，先生改“饒”為“多”，改“內”為“中”。這樣一改，似對先生抒注自己的“古道熱腸”更貼切，讀起來也更上口了;抑或古人輾轉相抄，版本會有所不同。

我對先生的心儀與敬重，也隨著對他的學術，詩文的陸續拜讀而加深。

4

2005年秋，得暇去太原參加鎖祥兄主持的“新世紀全國高校書法教育研討會”。開幕式上，看到姚先生坐在臺上，正想著如何去拜訪老人家時，不到半個小時，卻看到先生被車接走了。連上前打個招呼都未能。鎖祥告我，92歲高齡的先生正患感冒，自然不敢再去打擾。

而去太原前，已計劃好要去謝謝先生的。因為我退休后，在編輯自己七卷本的《方磊藝文集》時，又冒昧地給先生去信，讓他為其中的一本《唐詩擷美》題寫書名。

這一套書，從內容上說，只是自己讀書留下的足跡，平淡、平庸，敝帚自珍;而從裝幀上看，七本書的題簽卻是由秦晉六位大家所書，也誠不易。這一點，已有多位書法家向我提到。我自己卻在欣賞之余，深覺慚愧，慵懶如我，確是辜負了諸位老師、前輩的勖勉。

時間一晃，到了2008年。那兩三年時間，百無聊賴，我一直在“重讀經典”。邊讀、邊思考、邊作札記，后來又選出部分用書法形式輯書成冊。竊以為，“五四”時代的文化大家高舉反帝反封建大旗，完全應當，為中華文化的現代化建有豐功。但他們當時那種徹底拋棄傳統文化的傾向，頗有點“倒洗澡水，連孩子一起倒掉”之嫌。而傳統文化中許多閃光的思維與學說，對當代中國的富強更生，依然是一種積極的推動力。因之，主張當代中國在辛辛苦苦引進外來主義的同時，也不能忘了或遺棄自己民族文化中的精粹。

這本書是舉例為證，一條條寫出來，讓人思考判斷的。書成之后，為書名到底是以“國故語萃”還是“經典語萃”不能定奪，于是又給95歲高齡的先生寫信，征詢老人意見。

姚先生不但談了他的見解，寫了兩種題簽由我選用，而且回信中說：

……讀你的大著，《國故語萃》，深有同感;序中的觀點，與我多年主張，完全一致。可謂“同聲相應”。題簽，寫了兩條。竊謂“國故”二字，對一般人說似乎生些，若用“經典”二字，或易理解……

“同聲相應”這四個字，我怎么擔待得起！我真的有點“受寵若驚”了。

先生的話，使我本來對書“出不出”、尚在猶豫的心，一下堅定了。于是，先生的書名題簽印在封面上，已是九五高齡了，字依然寫得厚樸、凝重，是“通會之際，人書俱老”的又一例證;而先生的鋼筆信札，印入了《后記》，那流暢灑脫，行云流水般的字跡，正是這顆跳動了九十五載的赤誠之心，依然激烈，依然青春的寫照呵！先生的這封短札，是對我這三年來讀書、寫字、思考的最大支持，感念之情，非文字可以表述。

時下，我也已經是古稀老翁了，心里空落，感情也脆了。照片上的姚先生，形象時有模糊，而心中的那個印象，卻更加清晰、親和，更加偉岸、高聳了。

甲午春三月 ? 方磊匆匆于長安翛然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