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雅琳[東北財經大學新聞傳播學院, 遼寧 大連 116025]
作 者:劉雅琳,東北財經大學新聞傳播學院2013級在讀本科生,研究方向:世界文學與比較文學。
《百年孤獨》描述了布恩迪亞家族七代人坎坷離奇的遭遇以及小鎮馬孔多一百多年的風云變幻史,再現拉丁美洲歷史社會圖景,同時也塑造了一系列典型的女性形象。勤勞堅韌的家族支撐者烏蘇娜、原欲旺盛的族外人庇拉·特內拉、純潔自由的俏姑娘雷麥苔絲……這些被“魔幻”籠罩的女性,在追尋“自我”的過程中,繁衍生息,孤獨闖蕩。
而秉承以仁義為核心的儒家傳統體系所構建的《白鹿原》,以“六嫁六喪”開篇,甚至在父親白秉德死后不久,白嘉軒依然迎娶了他的第七個女人。可見,在整個白鹿原的宗族統治中,作為純粹的傳宗接代的工具,女人的性命不值一提。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女性無一例外成為宗法統治和男性的附屬品。
一、情欲與道德的悖論 雷蓓卡,作為居住在馬孔多唯一一個受過外來文明影響、來自異鄉“身世不明”的女性,注定是一個孤獨的局外人。正如烏蘇拉所說的那樣:“這姑娘血管里流著的不是布恩迪亞的血,而是陌生人的血,陌生人的骸骨甚至還在墳墓里發出咔嚓咔嚓的響聲。”①她與富有教養的來自意大利的技師皮埃特羅·克雷斯庇情投意合。面對情敵阿瑪蘭塔的萬般阻撓,導致婚期一推再推,她也從未想過放棄與退縮,而是對意中人說“你啥時候愿意,咱們可以離開這兒”。皮埃特羅·克雷斯庇雖富有歐洲人的生活氣息,卻固守著馬孔多小鎮道德的界限,懦弱妥協、一味求全,更別說打破道德的桎梏滿足雷蓓卡的原罪需求。就在這時“,冒險家”霍塞·阿卡蒂奧,也是她的哥哥,身上所體現出來的狂野與自由深深吸引了她。于是,被旺盛情欲征服的她不顧家族的反對,不顧亂倫的報應,迅速和霍塞·阿卡蒂奧結了婚,把基本的人倫道德踩在腳下。沒有愛情,性,成為二人唯一的交集。而丈夫完全肉欲的生活方式,讓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最終,她親手殺死了霍塞·阿卡蒂奧,妄圖實現自我救贖。
而《白鹿原》中最具爭議和震撼力的典型形象田小娥,在還是少女時,就被迂腐的秀才父親許給年過花甲的郭舉人做二太太,給郭舉人“泡棗”,以求延年益壽。她作為“一個沒有任何機遇和可能接受新的思想啟迪、純粹出于人的生理本能和人性的合理要求、盲目地也是自發地反叛舊禮制的女人”②,在情欲和好奇的驅使下,爆發了她壓抑已久的人類最原始的欲望,和身強力壯的黑娃暗中相好。偷情被發現遭到郭舉人拋棄之后,她懷著“做人”的希望與黑娃來到了白鹿原。而作為傳統儒道的捍衛者,代表封建禮制的白鹿原族長白嘉軒豈能容忍這樣“傷風敗俗”的女人?被拒于家廟之外的小娥,被迫和黑娃棲身于村外的破窯洞。為了解救農民運動失敗被追捕的黑娃,她陷入鹿子霖的魔爪“,被迫”用肉體換取生存。也是在鹿子霖的唆使與慫恿下,她開始利用“性”引誘白孝文。田小娥以性作為反抗工具,在手段、方式上都很盲目,且并未在思想上有所覺悟,只能走向毀滅。這時的她,已經徹底淪為喪失道德的“蕩婦”。被代表封建禮教的鹿三刺殺后,整個白鹿原迎來了空前的瘟疫,田小娥的冤魂道出了無限委屈“:我不好,我不干凈,說到底我是個婊子。可黑娃不嫌棄我,我跟黑娃過日子……大呀,俺進你屋你不讓,俺出你屋沒拿一把米也沒分一把篙子棒捧兒,你怎么著還要拿梭鏢刃子捅俺一刀?大呀,你好狠心……”③這段痛徹心扉的控訴,是田小娥作為情欲與道德悖論受害者的反思,也是對幾千年“吃人”的封建禮教所做的最后反抗。
二、從孤獨走向滅亡 作為家族百年孤獨的見證者,孤獨是阿瑪蘭塔無法擺脫的痼疾,也是拉美孤獨的印證。她敢于和姐姐雷蓓卡爭取心上人,而就在姐姐雷蓓卡結婚后,她曾經瘋狂追求的心上人皮埃特羅·克雷斯庇,也漸漸喜歡上她并向她求婚時,她卻毅然決然地說“:我死也不會嫁給你。”布恩迪亞家族孤獨的特質使她“發了瘋”。烏蘇拉說“,阿瑪蘭塔是從未有過的最為溫柔的女人”④,之所以溫柔,更多的是對孤獨的妥協。而她前后表現出的荒謬的悖論,絕不是出于對皮埃特羅·克雷斯庇的報復,而是與雷蓓卡之間的競爭,還不足以促使她改變自己原有的生活狀態。在愛情和情欲方面,雷蓓卡都是勝利者。阿瑪蘭塔卻堅持如何來到這個世界,就如何離開這個世界“,懦弱和膽怯成為她孤獨一生的理由,她害怕進入未知的世界,一個男人主宰的世界”⑤。她是孤獨變態的執行者,一直戴著象征罪惡的黑色蕾絲手套,對男性的世界全然拒絕,最終以死亡為禮物向孤獨屈服。
鹿冷氏是冷先生的大女兒,冷先生為了鞏固自己在白鹿原的地位,將其作為維系家族利益的工具嫁給先進知識分子鹿兆鵬。而被進步思想洗禮過的鹿兆鵬,在新婚之夜后便逃去了城里。幾千年來的中國形成的一套鉗制女性的“三從四德”倫理規則致使鹿家成為埋葬鹿冷氏的墳墓。她作為一個“棄婦”,默默忍受著精神上的孤寂和肉體上的折磨,開始了漫長的孤獨歲月。而對“欲”的扭曲和壓制,恰恰是維持道德體系的重中之重。深受傳統觀念影響的她,寧愿守活寡,也不愿改嫁。但隨著孤獨的侵蝕和性意識的覺醒,心靜如水的她,開始在欲望和理智中掙扎,竟開始羨慕田小娥,靠著幻想滿足自己本能的渴望。而最終,一次意外“徹底激化了她內心的矛盾”——公公鹿子霖酒后失德,她被“抓”了一下。她在被“非禮”之后,性幻想變本加厲,本我徹底打敗自我。主動向鹿子霖“示好”,遭到斥責之后,被窺破了內心隱秘的鹿冷氏,徹底崩潰,患上了淫瘋病。鹿冷氏為了反抗孤獨的狀態,以畸形的方式挑戰禮教的束縛,最終命喪于自己父親親手調制的藥下,結束了苦難悲哀的一生,從孤獨走向毀滅。
三、“叛逆者”的悲歌 白靈是白鹿靈魂的化身,雖長于宗法之家,卻逃過了纏足之苦,走進了私塾讀書。她本身,就是對宗法之家的叛逆。她把婚姻自主權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面對父親安排的親事,她毅然決然地逃跑了,縱使父親以斷絕父女關系逼迫也絕不屈服。她具有新時代女性的價值觀,跟隨著自由與民主的腳步,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放棄與自己不同政見的男友鹿兆海,在動蕩之中,一次次出色地完成了革命賦予她的任務。而正是這樣出色的正直果敢的女性“,一個封建家庭的叛逆者和徹底的革命女性,最終卻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悲劇的結局——犧牲在以男性為主體的政治漩渦中”⑥。
同樣追求自我、不屈服于現實的雷麥苔絲,以一種魔幻的方式,離開了馬孔多。她崇尚自由簡樸的生活,厭惡陳規陋俗。她不理解為什么女人們要用緊身胸衣和裙子使自己的生活復雜化,因此,她給自己縫了一件粗麻布教士式長套衫,毫不麻煩地解決了穿衣問題。她為了簡單自在,成為馬孔多第一個剃光頭的人。越是自然清新,越是摒棄常規,在男人看來也就越發迷人。一位外鄉人一睹她的芳容之后不能自拔,沉睡在鐵軌上被夜行的火車壓得粉身碎骨;另一位外鄉人趁著人群混亂“抓”了她肚子一把,被經過的烈馬踩爛了他的胸膛……她是馬孔多唯一一片凈土,卻因為窺視者的不幸被無辜地猜測為“帶有死亡氣息”的女人。象征著美好與純真的她,被馬孔多的人無情撇下,最后,她只能乘著床單向天空飛去。
《百年孤獨》和《白鹿原》都嚴肅地探討了女性命運的悲劇性。但無疑,布恩迪亞家族的女人是幸運的,她們的悲劇更多來源于自身。而白鹿原上的女人不僅飽受封建禮教、男權主義和黑暗現實的摧殘,甚至連做人的權利都沒有,她們更多是被迫的。
不同于西方文化宣揚情欲的解放,東方文化向來主張克制人欲。雷蓓卡的悲劇,不僅在于對情欲的極端屈服,讓自己陷入被道德譴責的困境,更在于對自我生命狀態的盲目追求,完全否定了人生命中的理性因素。而田小娥片念之差,出于“自救”,被本我征服,在男權環境中本就身處弱勢的自己陷入情欲與道德的悖論。阿瑪蘭塔無法掌控自我生命狀態,讓懦弱和膽怯占了上風,把一生的精力都用于和雷蓓卡戰斗,拒絕了作為女性基本的愛情和情欲的召喚。從她們身上可以看出,悲劇的一方面源于女性自身固有的軟弱性和妥協性。
而鹿冷氏敢于打破禮教對女性的束縛、沖破孤獨,卻還是死于吃人的禮教之下,迎來了死神。白靈受現代文明熏染,具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意識,她不甘于做封建社會所賦予女性的角色,她所受的教育和悟性也讓她有著明辨是非的個人獨立意志,但這一切越過了封建社會固守的界限,只能是男權統治下的犧牲品。堅持自我的雷麥苔絲,因為其某些行為異于常人便被人“攻擊”而不得不飛向天空……可見,造成女性悲劇的另一個原因是外在環境的壓迫與束縛。
對于悲劇性的結果,田小娥是封建道德環境壓迫之下的委曲求全,是中國幾千年來女性命運悲劇的縮影;而雷蓓卡的悲劇一方面是對于本我的不滿足,另一方面,是作為一個異鄉人,對馬孔多孤獨特質的極端反抗。同時,她們的遭遇也向世人闡明:“女人既是世界的創立者,也是毀滅者,人類用道德規范約束自我才不至于與禽獸同類。”⑦
可見,在東西方意識形態中,女性都很難有執行“選擇自我生存方式的權利”。不得不反思,對于女性來說,外在環境和內在的自主意識都是極其重要的。
①④ [哥倫比亞]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修訂版),黃錦炎譯,南海出版社2007年版,第261頁,第198頁。
② 陳忠實:《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16頁。
③ 陳忠實:《白鹿原》,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462頁。
⑤ 馬慧萍:《嫉妒與孤獨——〈百年孤獨〉中阿瑪蘭塔的悲情》,《名作欣賞》(下旬)2014年第36期。
⑥ 海南:《叛逆者的悲歌——〈白鹿原〉中白靈形象分析》,《社科縱橫》2012年第1期。
⑦ 李維:《〈百年孤獨〉中女性形象的孤獨情結表現及探索》,《文教資料》200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