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修平[衢州職業技術學院基礎部, 浙江 衢州 324000]
作 者:楊修平,衢州職業技術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應用語言學與外語教學。
德國貴族世家出身的洪堡特(Wilhelm von Humboldt,1767—1835)是一名具有濃郁人文主義氣質的民主政治家、學識淵博的社會活動家、蜚聲國內外的語言學家和追求完美人性的教育家。他的前半生輾轉斡旋于頻繁的政治和外交活動,主要研究興趣是政治學和美學;1800年之后,他逐步對語言學產生興趣,在正式退出政壇后,便將主要精力集中到語言學和語言哲學研究領域,并因此馳名于學術界。
洪堡特的語言研究擁有一般語言學家難以觸及的廣闊人文背景和深厚文化底蘊,其語言學思想主要源自集嚴謹與浪漫于一體的德國哲學文化傳統和法國啟蒙思想家的政治學說及語言理論,前者主要包括康德(Immanuel Kant,1724—1804) 的哲學理論體系、席勒(Friedrich von Schiller,1759—1805) 和歌德(Wolfgang von Goethe,1749—1832)等人發起的浪漫主義思潮;后者主要有伏爾泰(Voltaire,1694—1778)的天賦人權和反封建專制思想、孟德斯鳩(Baron de Montesquieu,1689—1755)的三權分立學說和盧梭(Jacques Rousseau,1712—1778)的自由平等社會契約論。因此,洪堡特的語言學思想和理論涉及不同層次和諸多領域,為后人留下了寶貴的語言學財富。他深邃而豐富的語言學說不僅成就了其普通語言學奠基人的地位,而且歷久彌新,日益受到語言學界不同派系學者的青睞和回味——功能主義語言學派從他那里吸納了不少基本概念和觀點,并依據其語言觀和方法論尋求有別于形式主義語言學派的理論闡釋,而形式主義語言學派也同樣從其理論中不斷獲取靈感和啟示。
一、洪堡特語言理論的特色 洪堡特的學術研究具有開闊的視野和研究思路,注重在觀察具體語言差異的基礎上探討人類語言的共性,滲透著濃厚的人文主義色彩。他獨樹一幟的語言學理論和語言哲學思想可概述為三個方面:語言觀特色、方法論特色和語言理論特色。
1.語言觀特色洪堡特繼承、吸收并發展了前輩和同輩學者關于語言本體論的認識,形成了相互關聯的兩大語言觀。第一,他認為語言是一種創造性的精神活動:在活動性上,語言不是某種結果,而是動態的、開放的,是持續發展的言語行為,是瞬息萬變的言語活動的總和,發展是語言存在的形式;在創造性上,語言不是某種生理和物理現象,而是人類心智的主要特征,是人類精神力量積極自主的不間斷的創造活動,語言的本質特征取決于說話人所具備的表達和理解話語的能力,語言活動是一種創造能力,語言的創造性源于人類精神力量的創造性。語言的創造性包括有規律的創造性和無規律的創造性:前者是指語言可以以有限的形式實現無限的運用,體現了語言的普遍性,是人的一般語言能力;后者是指突破語言既有規律的創新和變異,體現了語言的個別性,是人的特別語言能力。第二,他認為語言是一種獨特的世界觀:語言是民族精神,是民族的本質特征,語言差異是民族差異的主要表現。在某種意義上,學習一種外語或新語言就是在既有世界觀的領地里獲得一個新的立足點。洪堡特從語言和思維的起源及關聯角度闡釋和論述了語言是民族精神的思想:在起源上,語言和思維同生共長,是人類心智發展中相互關聯的兩個方面。語言不僅源于人類維系外在交際的需要,而且是人類精神力量發展和世界觀形成的內在需求;在關聯上,每一種語言都憑借語言的“世界觀”約束著語言使用者,語言是人的認知手段,制約著人的認知活動。同時,語言隸屬于人的心靈和精神,人類的思維可沖破語言的藩籬享有絕對的自由,以各自獨特的方式生成獨具特色的語言,體現人原初的真正本性。
2.方法論特色洪堡特的語言方法論特色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1)辯證的思想和方法。洪堡特將語言視為一個既對立又統一的矛盾研究對象,注重在具體描寫分析語言的基礎上,將語言研究提升到哲學解釋的高度,即語言研究的“三個統一”:第一,他認為語言是普遍性和特殊性的統一。語言的普遍性即語言的統一性,是人們對語言本質反思的結果,是一種理性的抽象;語言的特殊性即語言的差異性,是統一之中的差異,是統一的本質內容和表現形式。因此,人類只有一種語言,但每個人都有一種特殊的語言。第二,他認為語言是主觀存在與客觀存在的統一。語言的主觀存在是指語言是思維的主體,語言既是表現自我的手段,又是自我存在的組成部分,每個人都會產出語言并把某種主觀意識強加于語言;語言的客觀存在是指語言是先于個體存在的代代相傳的客體,是一個主體維系于其他主體的外在紐帶,并持續反作用于主體。第三,他認為語言是經驗與思辨的統一。他注重語言研究的全面性和科學性,認為建立在事實基礎上的經驗實證研究才是有信度的;同時又強調有關語言的純理認識是語言研究的基礎,需要給經驗的材料以思辨的處理,給歷史的對象以哲學的處理。(2)獨特的語言比較研究范式。洪堡特突破了同時代歷史比較語言學家強調語言親屬關系的研究模式,選擇從語言結構特征比較角度,建立了新的語言比較研究范式,將語言比較研究分為三類:從廣泛的人類語言中提取的能夠說明人類語言本質和作用的一般研究,即普通語言學;收集和整理現存各類實際語言中的相關事實的專門研究,即具體語言學;將前兩種研究的結果整合的純歷史研究。洪堡特還主張開展“普遍比較語法”研究,旨在克服普遍語法的局限性,使語言學家既能從哲學高度把握人類語言的本質,又能從大量經驗事實中認識人類語言的存在形式,堅持抽象的哲學把握與具體的經驗考察的統一。(3)多元的語言闡釋模式。洪堡特反對當時多數語言學家只注重觀察和研究有文字的語言的學術傾向,提倡依據每一種語言所構成的民族觀念來把握和闡釋該民族的精神活動,依據不同語言而不僅僅是自己所熟悉的語言的特點來觀察和解釋語言,借助全面的比較語言研究來認識“全部人類精神活動”。
3.語言理論特色洪堡特對語言學的貢獻不僅表現在上述的語言觀和方法論上,而且表現為他在系列語言理論問題上的新穎獨特的觀點和建樹:(1)區分了語言和言語。洪堡特是率先區分語言和言語的學者之一,他認為語言不是靜態的產品,而是動態講話行為的總和,語言在本質上是精神不斷重復的創造性活動。人們通常所談及的語言是一般的、抽象的、完整的,而真實的語言只存在于個別的、具體的、零散的言語之中。語言既是言語活動中詞匯與語法規則的總和,更是言語活動本身。(2)提出了“語言內在形式”學說。洪堡特針對語言的外在形式(語音形式),提出了語言的內在形式學說,即構成和創造語言精神活動的模式與規律理論。前者是語言機制的純生理層面,即“發音-聽覺”器官,是靜態被動的;后者是語言內在的純智力層面,即語言創造力對語言外在形式(語音)的運用,是動態自主的,是產生語言結構差異和多樣性的本源,決定著語言的本質。(3)闡釋了語言系統論觀點。洪堡特認為每種語言都是一個完整的系統有機體,但有別于自然有機體:雖然語言是一個整體,但每種語言都有獨特的精神個性,始終以片段形式而非完整面貌出現。因此,語言研究者必須把真實生成的言語作為研究對象,但其視野又不能局限于某一特定對象,而要用系統、整體的眼光研究整個語言系統。(4)建立了語言類型分類模式。洪堡特認為每種語言都有自己內部一致、獨立的結構系統,結構性是所有語言最本質、最深刻的特征,并據此提出了語言分類的“三分法”,即人類千差萬別的語言結構依據語音、詞匯和語法的相似性,可分為孤立語、黏著語和屈折語三種類型。此后,他又依據句子結構類型特征,進一步提出了語言分類的“四分法”:依靠詞序變化表達句子語法關系的孤立語,如漢語;依據詞形變化表示句子語法關系的屈折語,如梵語;憑借語言成分的自由組合表示語法關系的黏著語,如土耳其語;語法關系被編織在每個單詞之中的編插語或綜合語。上述分類方法為傳統語言結構分類說和后來語言類型學的發展奠定了基礎。
二、洪堡特語言理論的價值
作為20世紀中后期以來最具活力的學說之一,洪堡特的語言理論自產生以來在學術界產生了廣泛爭議和論辯,并由此獲得認識深化。他的語言學說在諸多方面具有舉旗開道的作用,對后世乃至當今語言學的發展產生了多維影響,蘊含著跨時代的哲學智慧和人文價值。
1.心理語言學價值洪堡特語言理論在心理語言學領域的影響主要表現在德國和俄國的語言心理學派代表人物及其相關理論上:(1)德國語言心理學派代表人物及其觀點。施坦達爾(H.Steinthal)既是洪堡特的學生及理論繼承者,又是19世紀中葉德國語言心理學派的代表人物。他贊同洪堡特的觀點,認為應該從語言活動入手分析個人的心理和民族精神,強調語言不屬于邏輯學而屬于心理學,并闡明了語言學和心理學的密切聯系。在上述認識的基礎上,他重點探討了語言活動賴以存在的個人心理和民族精神的基礎,進一步發展了洪堡特的語言理論,認為語言學家研究個人言語應分析個人心理現象,研究民族語言應探究民族心理問題,以建立語言類型與民族思維及精神文化類型之間的關系,并由此提出了“語言就是民族精神”和“語言學就是民族心理學”的觀點。(2)俄國語言心理學派代表人物及其觀點。波鐵布尼亞(А.А.Потебня,1835—1891)是19世紀后期俄國語言心理學派的代表人物,他接受并發展了洪堡特和施坦達爾的語言心理學思想,為俄語語言學奠定了心理學基礎。他非常欣賞洪堡特的觀點,認為語言是一種不斷更新的活動,并提出了語言具有民族性、民族的特點就是語言的共性的論斷;他繼承了洪堡特的“語言內在形式”學說,并在語義研究中發展了這一學說,認為詞是個人精神創造的、無法重復的行為,具有概括思想和發展思想的功能;他從心理學角度闡釋洪堡特關于語言是創造活動的學說,力求澄清語言和思維之間的關系,認為語言學的主要任務是揭示語言和思想的相互作用,語言不僅是傳遞和儲存思想情感的工具,而且是創造思想的手段,語言不只反映既成的世界觀,而是組成這種世界觀的活動。
2.美學語言學價值意大利美學家及哲學家克羅齊Benedetto Croce,1866—1952)和德國美學家及語言學家浮士勒(Karl Vossler,1872—1949)依據洪堡特提出的語言不是產品而是持續的創造活動的觀點,發展了各自的唯美主義和理想主義語言理論。克羅齊認為語言是“精神最原始的表現”,語言和藝術相同,都是心靈活動的創造,他認為洪堡特創立的語言觀念及語言內在形式理論足以在美學領域引發一場革命,使語言學與修辭學及美學整合成一種學問。總之,克羅齊倡導的語言學與美學研究相結合的范式為美學語言學的建立奠定了基礎。浮士勒全面繼承了德國及歐洲的人文主義傳統,反對新語法學派簡單的實證主義原則,崇尚從人類理性中尋找因果關系。他多次引述洪堡特關于語言是一種精神創造的學說,認為語言的本質在于人的內在的直覺活動,其實質是精神的創造,語言變化是個人有意識的行為,也反映出民族情感和美學因素在刺激創新成分方面的支配作用。總之,浮士勒借鑒了洪堡特的語言理論和克羅齊的美學語言學思想,并將其進一步具體化,形成了一種關于人類語言在精神創造上特有的“風格學”研究,從而揭示語言與民族精神的相互制約關系和個人創造對語言發展的影響力。
3.語言人文觀價值20世紀20至30年代興起的以德國語言學家魏斯格貝爾(Leo Weisgerber,1899-1984)和特里爾(Jost Trier,1894—1970)為代表的“新洪堡特學派”(Neo Humboldtian)與洪堡特的語言理論一脈相承,他們不僅吸收了洪堡特語言理論的諸多概念,而且在此基礎上構筑起一套注重能力研究的語言理論,將歐洲語言人文主義傳統推上了一個新臺階。首先,他們繼承和發展了洪堡特關于語言世界觀和語言內在形式理論,創造性地論證了“語言是一種精神塑造力”的觀點,認為語言在本質上是一種能力和作用力,即語言是一種處于主體和客體之間、人與外界之間的特殊世界和中心環節,是人與現實之間的“中間世界”,語言所反映的是人對外部世界的主觀態度,即一種“語言世界圖景”,語言具有創造世界的功能。此外,魏斯格貝爾認為人類的精神活動在語言將客觀外在世界轉變為主觀內在世界的過程中起決定作用,并在此基礎上將語言研究概括為兩個階段和四個步驟:(1)用語法的方法開展語言靜態結構研究,包括語言形式和語言內容研究兩個步驟;(2)用真正的語言學方法開展語言動態作用力研究,包括語言功效和語言作用研究兩個步驟。在整個語言研究過程中,他將語言看作整個文化建設的一種力量,借此洞察語言的世界文化圖景。
4.人類語言學價值洪堡特的語言理論還遠渡重洋,滲透到了美國早期人類語言學(描寫語言學)的代表人物鮑阿斯(F.Boas,1858-1942)、薩丕爾(E.Sapir,1884-1939)及沃爾夫(B.Whorf,1897-1941)的語言學說中。他們提出了文化相對主義和語言相對論思想,認為不同語言的使用者有不同的語言習慣或規律,揭示了語言多樣性與文化多樣性的關系,從理論上闡釋了語言文化多樣性的合理性及存在價值,動搖了種族優越論和語言進化論的理論基礎,使人們看到了每種語言文化的獨特性、合理性及固有價值。特別是他們“語言相對性”(Linguistic Relativity)學說的強化物“薩丕爾-沃爾夫假說”(Sapir-Whorf Hypothesis)更是堅持語言世界觀思想,力挺語言相對主義,這與歐洲新洪堡特學派的理論基礎一脈相承。因此,美國人類語言學通常被視為新洪堡特主義在美洲的孿生兄弟或衍生物,只是在研究目標上試圖揭示美洲異族語而歐洲非本族語的世界觀,在舉旗開道上表現得更低調含蓄而已。
5.生成語言學價值20世紀60年代興起的生成語言學(Generative Linguistics)將洪堡特語言理論在該領域的價值和影響從幕后推向了臺前。首先,生成語言學的創始人喬姆斯基(N.Chomsky)主動聲稱自己的語言理論的主要來源之一是洪堡特,這迫使相關學者在探究生成語言學的思想淵源時需要重溫洪堡特的語言理論,從而掀起了繼“二戰”前回歸洪堡特著作的又一次“洪堡特復興”(Humboldt Renaissance)運動;第二,喬姆斯基的語言學觀點確實與洪堡特的語言理論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他認為語言研究的目的是為了探索人類心智的奧秘,這與洪堡特的語言理論,特別是“語言內在形式”學說中的“語言精神世界”遙相呼應;喬姆斯基語言學中的“生成”是指“用有限的語言手段產出無限的語言表達”,這與洪堡特的“語言形式”概念中的“無限地運用有限的手段”是一致的。因此,現代意義上的“生成語法”思想是對洪堡特“語言形式”理念的提升和發展,是洪堡特語言哲學思想與時俱進的新標志。
綜上所述,洪堡特可謂19世紀語言學家中承前啟后的先鋒人物。他妥善繼承卻又有效突破了歷史比較語言學的歷史主義思潮,具有開闊的哲學視野和研究思路——他始終將自己的語言研究立于哲學高度,廣泛汲取相關人文學科的精髓,將深邃的語言哲學理論、豐富的人文科學思想和扎實的語言實踐材料整合起來,收獲了超越語言本身的研究成果,并生成了一套獨具特色的語言理論;他將個人遠大的人文主義理想融入語言研究的實踐,通過觀察具體語言的個性來探討人類語言的共性,通過探索人類語言來認識人類知識和闡釋以語言為媒介的人類活動,通過研究人類語言來揭示人類思維特征和意志觀念,通過語言研究把握人類的共性和個性,探索“人的研究”的有效途徑,并創建了自己的“人性學說”,為實現完美人性服務;他將辯證哲學觀、發展歷史觀、多維文化觀、全人教育觀和完美人性觀融入語言研究,通過語言探究人性,在語言研究中實踐人的研究,其語言理論蘊藏著跨時代的哲學智慧和人文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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