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麥
我把這只貓叫做呼吸。
這艘船上的人都沒有名字。包括那個十八歲女孩,她的兩只眼睛就像是窗紙被人用手指戳穿的洞,是黑暗與光明之間的游離。笑的時候,一口牙齒都露出來,眼睛里燃燒著一堆濃烈的火焰;不笑的時候,眼睛向下看,仿佛是枯萎的、就要凋謝的花。她將頭發扎成兩根麻花辮,露出高高的額頭,在燈光下亮閃閃的。
她太瘦了,比綿綿細雨還要瘦。
她穿的衣服,多是用父母穿過衣服的布改的。那些成年人穿的、灰暗的布料穿在她身上倒別有一番味道。她就是黑暗中的幽靈,穿過來繞過去的。
這些都是再次翻看照片時所不斷喚起的記憶。她在我的印象里是模糊的?;蛟S是沒有名字的緣故,總感覺她并不存在,那只船也不存在。她是那么的虛無縹緲,我沒有觸及過她,也沒有看過她的音容笑貌。然而,這些自我安慰都沒有任何作用,我的大腦全被她占據。還有那只貓,晚上總能在一束光中看到它,它張開嘴,露出牙齒,發出令人骨寒的叫聲。
“你叫什么呀?”這是我同她說的第一句話。
她抬頭望我,閃著一雙大眼睛。
當時,她懷里抱著一只貓,大黑貓,一雙眼睛發綠惡狠狠的貓。這也是我夢里常常夢到的那只貓。她用手不停地撫摸黑貓,黑貓喵喵地叫著。它的叫聲可不像一般的貓那般溫順,而是凄涼的,有點像黑夜里,臨終前的人發出的聲音。黑貓的頭不停地擺向她撫摸的位置,嘴半開,露出白白的牙齒。那時,我是多害怕黑貓突然一口咬住她的手。而且,對于這只貓,我確實有點怕。
我從盤子里拿塊西瓜,遞給她。她剛開始有點呆呆的,大概是出于對陌生人的防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明白是拒絕的意思。但還是保持遞西瓜的姿勢,她抓抓頭皮,又在黑貓的頭上摸了摸,沖我笑著,一把拿過了西瓜。
“噯,你怎么隨便拿別人東西呢?”一個四十多歲的婦女喊道。她的眼睛是凹進去的氣球,臉上是坑坑洼洼的沼澤地。
她將還沒吃的西瓜放在桌子上,扭過頭去,大概是弄疼了懷里的黑貓,黑貓哧溜一下跑走了。
“是我給她的,大熱天的,吃吃西瓜解解熱。”我說道。
“哦?!彼龐寢屨f。
“對了,你們是一起的?”她指著旁邊一堆人。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就有人喊道:“是啊,是啊,她可是一個很有名的作家呢。”
“你吃吧。”她媽媽似乎放心了很多,走開了。
她又拿起西瓜,邊吃邊望著媽媽的背影。
我拿出照相機來拍了幾張照片,她倒是很自在,沒有表現出半點的不自然。我喜歡拍照,是因為糟糕透頂的記憶力什么都記不住。頭腦里不知道裝了多少腐爛的信息,于是,相機就代替了頭腦,成了存儲工具。
“我想給那只黑貓取個名字?!彼卣f。
“那你得先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們這里的人都沒有名字的。他們都喊我‘噯。要說名字,這便是我的名字。其他人都是長輩,我叫他們,都是爸爸、媽媽、叔叔、阿姨什么的。”
“是嗎?可是我們都有名字?!?/p>
“你幫我給那只黑貓取個名字吧?!?/p>
“讓我想想。不然,就叫呼吸吧。”
人人都要呼吸。只有呼吸,我們才能活著;正是因為呼吸,我們才有思想,才會痛苦。在城市里生活久了,記憶里就總是故鄉的影子。爺爺奶奶說,他們一輩子都沒有洗過澡。曾經試著帶他們去澡堂,但脫衣服時,他們拒絕了我。仿佛那是一片無比神秘的領域。
我也有過一只貓,那是表姐送的。
鄉下人經常拿蛇皮袋裝糧食,有時也會拿它裝雞,裝羊,裝一切能裝的東西。表姐來的時候,肩膀上就扛著這樣一個袋子。表姐的皮膚如同那只蛇皮袋,大致是用了很多次,看起來既臟又爛。因為家里最近老鼠到處亂竄,媽媽打電話跟表姐要只貓。表姐很爽快的答應了。她是跟著姐夫包山莊的,為了讓糧食不被老鼠吃掉,這些人的家里都會喂養很多貓。但她這次帶來的卻不是家養的貓,而是姐夫打獵時帶回來的。她跟母親解釋說,家里的貓都大了,拿著太重。她提著蛇皮袋底部,忽的一下,一只藍眼睛的貓摔在了地上。它抖掉身上的土,用發亮的藍眼睛掃視了周圍,就迅速跑到桌子下面,一眨眼就不見了。表姐解釋說:“野貓就是這樣子,怕生,也怕光,慢慢就好了?!?/p>
可我就是不服氣,不斷的跺腳,拿著棍子使勁的往里伸。它就是不出來。
表姐說:“你這樣它才不出來呢。放點饃,我們都走掉,沒有聲了,它就會出來吃掉饃的?!?/p>
表姐拉著我出來了。我慢慢掙脫開她的手,裝作要抓癢癢。其實是我不喜歡她。特別是她現在抓著我的手,那手心的老繭直直扎到了我的心口。她結婚時我去參加她的婚禮??涌油萃莸纳铰?,繞過來繞過去的,我難受極了,吐了一路。新鞋子也被弄得臟兮兮的,我太心疼那雙鞋子了。從那以后,我就再也不喜歡她了。她身上從此也蒙上了一股難以忍受的嘔吐味。
不一會,貓果然出來了。表姐輕聲輕腳地走過去,趁著貓不注意,一把逮住了它,表姐一只手按著黑貓的頭,一只手身按住貓的身子。她甚至跪在了貓旁邊。貓發出凄厲的叫聲,我不禁打了個冷戰。表姐把按住頭的那只手慢慢松開,準備將繩子系在貓脖子上。貓刷的一下,別過頭去,咬住了表姐的手。血流開了,流在了她那格子布鞋上。表姐那天穿著針織長款毛衣,質量是低劣的,上面有些線頭。毛衣是裙擺式的,裙擺上有花鳥形狀的花紋。下身穿著寬大的黑色長褲,褲子上沾染滿了灰塵。她是瘦的,這些衣服怎么看也不像是穿在了她身上。我下意識地去拉她的衣服,那輕飄的身體,我都不敢太過用力。我看表姐硬舉起血淋淋的手,將已經染紅的繩子纏在了黑貓的頭上。弄好后,表姐松開壓著的手,貓跑開了。
我一臉驚恐地望著表姐,她的臉似乎也被貓的爪子撕扯開了。我大聲叫喊媽媽。
媽媽過來,看到表姐的手,也是一臉的驚愕。
“沒事,野貓都這樣,怕人得很,慢慢就好了。野貓嘛,在叢林里跑慣了,沒見過幾個人?!北斫阏f。
“你等會,忍著啊,我去外面找點刺疥(一種草藥,可止血)去?!?/p>
貓被拴在了門上。它跑過來跑過去的想藏起來,它跑了很久,也不嫌累的。
表姐走的時候,手上的傷已經用紗布包裹住起來了。我和媽媽送她到門口。表姐說,“那只貓慢慢就好了,習慣了就好了?!?/p>
之后很長一段時間,貓一直拴在那里,媽媽每天放點饅頭給它吃。剛開始見到人,貓還是會盡著繩子的長度跑來跑去,最后人走到跟前了也不跑開。它慢慢地熟悉了這里。
媽媽最后放開了貓,它也不跑了。
小孩子都是愛動物的,我也不例外。特別是看到毛茸茸的貓,心里的親切便齊刷刷的刻在心頭。慢慢地,無論吃什么,都會分一點給它。慢慢地,它就整天跟在我后面了。關于表姐滴著血的手,我也逐漸遺忘了。
貓喜歡中午躺在院子里曬太陽,四個爪子都張開,倒開太陽里,看起來愜意極了。剛開始我只是試探著摸它頭,到最后,它常常張開爪子睡在地上讓我撓它。它是極為享受這種感覺的。
這樣過了很久,有一兩年的時間吧。
突然有那么幾天,我發現貓的性情變得異常,飯不好好吃,不理我了,經常跟著鄰居家的老花貓。有時發現它們躲在麥草垛邊打滾,發出嗚嗚的沉重的叫聲。見到我來了,先是老花貓跑開,然后我家的貓也跟著跑開了。任憑我在后面叫它都不答理。它們的身上還留著麥草。
“媽,貓是怎么了?”
“要生小貓咪了?!?/p>
聽媽媽這么說,我就樂了。小貓咪多可愛的,于是我也就不怪它了。要是它不吃飯,之前會害氣的踢一腳,現在不了。隔一會,再拿來給它,生怕它會餓到,餓到肚子里的小寶寶。
我每天都一個人睡在大炕上,媽媽說我人小膽子卻大。其實我只是瞞著沒給媽媽說,害怕的時候我只有抱著貓。晚上,它睡在鋪著麥草的大盒子里。有時它也會上炕,我雖不管,但媽媽總是打它。
媽媽說:“貓身上有虱子的,終究不干凈。以后就不要讓它上炕了。人和動物終究不一樣啊。你看你小時候,殺一頭豬宰一只雞你都快把肺哭出來了?,F在長大了,就不要那么不懂事了啊?!?/p>
“嗯嗯,我知道了。”
我說:“貓咪,我跟你說,媽媽不讓你上炕,你就別上來了。乖?!蔽倚睦镆埠ε率?,這句話我沒說出口。我總覺得這樣會傷害到它。于是只能以媽媽作為借口。
她確實是一個漂亮的姑娘。她的漂亮恰恰在于她不知道自己有多漂亮,這樣的無知給她增分不少。船在行駛,偶爾在江面會看見浮起來的魚兒。清澈的水和白肚子的魚,混合在一起竟會那么好看。死后能成為風景,也定是魚生前沒有想過的。
“你知道嗎?我之前也養過一只貓。它之前是只野貓,被我姐夫給抓回來了。你的貓呢,是怎么來的?”
“有一次我鬧著要下船去,媽媽為了哄我,便買了這只黑貓?!?/p>
“難道你還沒下過船?”
“沒有。我媽媽也沒有。我們一家人都生活在船上,只有爸爸偶爾會下船去買點東西回來?!?/p>
凝視著她,突然明白了這種美麗緣何而來。悶熱的天氣,她穿得那么嚴實。但我隱約看到了她并沒有穿內衣,并能想象得出那兩個小土丘和森林。她仍舊在笑,只是手里多了一堆針線。她用針,一根根的勾勒出了線條,然后成為一只鳥,一只鳳。她在繡鞋墊,似乎也是在繡著自己的一生。
“難道你不想下去嗎?”
“自從有了貓之后,我就不想了?!?/p>
“為什么?”
“嗯。”她沉默了。然后抱歉的笑著,她的牙齒都露了出來,左邊有一顆明顯的虎牙?!拔也恢腊?。”
“哦?!蔽覒暤溃谀且豢毯谪埖挠∠篥畷r出現在了眼前。那只原始的貓,怎么都不屬于人群的貓,傷害了表姐也傷害了我的貓?!敖o你講講我和貓的故事吧。我小時候也很愛貓,常常摟著它睡覺的?!?/p>
“我也是。”她有點興奮地插嘴道。
“我一直以為動物都是通人性的。特別是相處久了之后,就能像親人一樣生活在一起。我當時好愛那只貓,但它愛不愛我,我不知道。動物的感情或者和人根本就是不一樣的吧。我很小就一個人睡了。不,準確的地說,是貓陪著我。如果不是發生那件事,我想,現在的一切都會是不一樣的。哦,完全不是這個樣子的。你知道嗎?一天晚上,到半夜了吧,我突然覺得兩只腿濕漉漉的。我一向是睡覺極沉,但那晚,也許是因為害怕了吧,深更半夜叫出了聲。我掀開被子,發現被窩里不僅躺著那只貓,還有七八小貓。你知道嗎?小貓是那么小,而且是濕的,沒有毛的,肉露出來的,不動的,眼睛閉著的。大貓圍著這七八只小貓不停的轉圈,用鼻子嗅著,用嘴舔著。嘴里不斷發出哞哞的類似牛聲的鼻音。然后,你知道嗎?”一瞬間,桂江的水一下子全都向我涌來,我停住了說話。
“什么?”女孩問道。她的疑惑同她彎彎的眉毛連在一起。各自生長的眉毛,長成了一座橋,我卻跨不過去。
“哦,其實也沒什么。是這樣子的,黑貓將那些小貓都吃掉了?!蹦侵缓谪?,那張嘴,那張帶血的嘴,那深夜中獨自咀嚼的聲音,我搖搖頭,強迫自己不再去做這些無謂的回憶。
“然后呢?”
“沒有然后了。”
“我是說那只貓,它最后怎么了。”
“它被我趕走了?!?/p>
“啊,為什么?”
這個我挑起來的話題,現在卻不想再繼續下去。關于這個故事,我沒有跟任何人講過,包括媽媽。她奇怪為何突然之間,我要將一直喜愛的黑貓趕出去。黑貓還在家的那段時間,只要我見到它,便一腳踢開。它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兇狠的,一下子就咬住表姐手的野貓。它開始變得柔弱。我踢它一腳,它就發出痛苦的哀鳴聲,調子是沉的,如同一眼深井。它開始變得怕我,它開始變得遲鈍,胖了許多。
那只跑掉的黑貓打斷了我們的談話。它搖著尾巴在女孩面前走來走去,不停的叫喚著。她說:“我得找點食物給它吃了?!?
我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同行的人在七嘴八舌的說話。有一個長得矮小,戴著黑框眼鏡,他的兩只耳朵不一樣高,所以眼鏡總是偏著的。我們為此還經常取笑他。他看我過來了,便湊過來說:“那小姑娘長得可真標致?!?/p>
“你可別打人家主意啊?!蔽也挥傻囟诘?。這幫人肚子里都讀過書,筆下也能寫出很多好文章來。但就是心眼太多,當然也不太好。
“我跟你說啊,聽他們說,這小姑娘還沒有下過船呢。這可真奇怪?!?/p>
“嗯?!?/p>
“這一家人真奇怪。她爸爸腿瘸著,不說話。她媽媽上去就像是母夜叉一樣。那小姑娘呢,長得倒好,可你看那手啊,在全身上下亂抓,就算是癢,也不該那么不顧及啊?!?/p>
“哦,是嗎?”
“還有,你知道嗎?他們家還有個男孩,你看到了沒有?十七八歲的樣子,臉上長滿了痣。還有啊,走路都不利索?!彼f話的聲音越來越小,都湊到了耳邊。我隱約感覺到他的口水亂飛。
“這,我還真不知道。”
“而且,而且?!彼行┘樱nD了半晌才說,“這是她爸媽替她從外面拾回來的女婿?!?/p>
我有點憤憤,直盯著他,半天沒說出來一句話。
“可惜了啊?!彼盅a充道。
“你覺得可惜了,那就去當個倒插門女婿啊?!迸赃叺娜似鸷宓?。
“別鬧別鬧。其實我總覺得他們家人是有故事的?!?/p>
他這么一說,倒是引起了我的沉思。至少她是有故事的?;蛟S有一天,她會成為我小說中的主角,我為她設置合乎情理的細節,我讓她擁有幸福的生活,至少在我的小說之中,她該擁有足夠多的歡樂。我生性悲觀,但是小說中的人物我總是愛憐著的,生怕他們有絲毫的委屈。
“我和她媽媽說過話了。我問她,她們住在哪里,她說在船上。我說小姑娘怎么能不上學呢,她說將來也是撐船的,沒有必要讀那么多書。她媽媽似乎不喜歡和我們有過多的接觸?!彼坪跏窃谛踹叮炙坪踔皇窃趯iT說給我聽。所以最后還問我:“你有在聽嗎?”
“有啊,有?!?/p>
“我覺得這很值得寫成一篇小說,題目我都替你想好了,就叫《船上的女人》?!?/p>
“嗯嗯?!蔽覒兜?。
“我是說真的,到時再幫你問問詳細的故事?!彼蝗贿@么熱心,倒讓我對之前的冷淡態度有點后悔。
我卻沒有過多的話來表示,只能說一句:“謝謝你啊?!边@話說出來,覺得又是冷淡的。
這時他突然叫嚷了一聲:“哪里來的大貓,嚇我一大跳?!贝蟾攀浅远嗔藮|西吧,貓的肚子鼓鼓的。
黑貓看到我了,它竟然滾著肚子跑過來。我俯下身去撫摸它,軟綿綿的毛讓我覺得舒服,像是觸到了滿天的繁星。我總是愛著天空中瘦小的星星,它們愈加的小與灰暗,我便愛它們愈多。“哈嘍,你好?!闭f完便記起就在剛才,我是給它取了名字的。“呼吸”。要是那只貓還能呼吸的話,現在的我,就不會時常的感到窒息。它失去了呼吸,于是便來剝奪我正常呼吸的權利?!昂粑薄N业挠洃浲蝗换氐搅四莻€冬天,貓和那群小貓,我的哭泣。
有的故事就是不能繼續,比如說少女與貓的故事。我和貓的故事在它生產之后其實并沒有完。大概一年吧,一年之后,我又看到它躺在院子中間,懶懶的。然而,太陽再沒當年那般溫暖。我竟覺得那是嘲諷。
“媽,我看到那只貓了。”我并沒有直接走向貓,而是吵醒了正在睡覺的媽媽。
“哦?!?/p>
“怎么辦呢?”
“你看著辦吧?!?/p>
“哦?!?/p>
然后我又出來了。
我走向貓,帶給它食物。
它不看食物也不看我。太陽曬得我眼睛都無法睜開。
我說:“吃完東西你就走吧,不要再回來了?!?/p>
貓其實變了很多。它胖了,看著是木然的,躺在地上就像是一堆木屑。
我進了房間,捂著被子哭了一頓。大睡一覺。再起來,院子里已沒有了貓,我拿出去的食物還在。它沒有吃。還有一攤血,橫著,橫在太陽下。一片模糊。
太陽還在曬,曬得人發暈。
“野貓終究是野貓,留不住的呀。”媽媽說。
她從來不知道是我趕走了它。也不知道,長大后,特別是現在,我發現自己和野貓是那么的相近:怕生,怕光。對什么都是怕的,對什么也都是避而遠之的。不像是這個世界的人,又已經融洽非常地和這個世界在相處。
沒過幾天吧,媽媽在房檐上發現了那只貓。死的。腿上還有傷。肚子是扁的,甚至凹了進去。媽媽說,她還挺難過,畢竟在家里呆過那么久。媽媽還問我,它上次怎么就走了呢?又沒人趕它走?。?/p>
媽媽說,在院子里挖個坑埋了它吧。
我拼命地搖頭。那種恐懼,就好像有什么東西要埋在我的眼睛里,要我一輩子都看到。
“小時候那個你呢?”媽媽問道。
我搖頭。搖頭的瞬間,頭發落了一地,掉在地上,緊緊抓著我的腳。我忍不住呻吟起來,我說媽我難受。
“好了,去睡覺吧?!?/p>
夜晚那么靜,那么美。我卻感覺有太陽曬在臉上,太陽光扎痛了我。我哭了,隱約中聽到了貓哭的聲音。
媽媽把貓埋在了家門口。
最后,我發現貓變成了我。貓沒有死,倒像是我死掉了一樣。
打那以后,腦海中總能出現黑貓的影子。它無處不在,一不留神就會出現在身后,緊緊伴著我的雙腳。特別是照鏡子時,它就在我的雙眸里,在我的臉上爬動,我的臉被整個貓身所覆蓋。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疼痛。晚上我再也不敢一個人睡覺,不然會覺得整個屋子里都是黑貓的重影,它凄慘地叫著,還有一群赤裸裸的小貓,他們都爬在我身上。我只能和媽媽睡在一起,但這并不能阻擋我的幻覺。我覺得媽媽是黑貓,我覺得我是那些小貓。媽媽會一口吃掉我。
然而這一切我都未曾講給過別人。十五歲的年紀,我便知道了封鎖自己的秘密。這是屬于我的。
“這娃突然乖了這么多?!蔽矣浀脣寢屩蠛苁切牢康母袊@。
那段時間,我賴在家里不肯出去。我害怕滿世界都是黑貓的影子,我怕被它帶走。高中語文課本上,我讀到了卡夫卡的《變形記》,我站起來對老師說道:“我相信卡夫卡的房子里肯定有很多甲蟲的影子,夢里都是,碗里都是,鏡子里都是?!?/p>
老師沉默了半晌,然后說道:“這也是有可能的?!?/p>
只是從來都沒有想到,若干年后,在研究生考試的試卷上,有一道題目竟然寫著,卡夫卡《變形記》。那一刻,我的記憶瞬間被無限的拉回。那個黑貓的影子,那個突然變得無限沉默的我。窗外的太陽曬進來,黃色窗簾中露出的縫隙,太陽瞇著眼曬到試卷上。似乎一只黑貓跳躍在我眼前,它是歡快的。教室里真是寂靜啊,大家都在用力寫著。不,不是,明明是貓在寫著。那么多的黑貓坐在凳子上,手里拿著筆,在寫著。
教室里的白色墻壁顯得異常冷清,她成了一個寂寞的美少女,她在哭泣。正前方的黑板上,那些考試時間和考試科目的白色粉筆字,成了晶瑩的淚滴。墻頂上不用的風扇,是一朵開了不敗,只是變換顏色的花朵。白色花朵,那要含有多少悲哀。還有旁邊頭趴在桌子上不超過10厘米的女生,她的頭發上怎么都是細小蟲子的蠕動。教室里走來走去的老師,成了蹦蹦跳跳的甲蟲,哦,卡夫卡筆下的甲蟲。
“不要東張西望,不然按作弊處理?!迸叮恢患紫x竟然在說話。
“這顯然是人類的錯覺,《變形記》看似在描寫錯覺,實則是揭示了生命的真相。我們每個人都會在某刻變成其他動物,甚至發現我們的生活方式連動物都不如。這是卡夫卡的反思,也是卡夫卡留給我們的反思。就像現在,我覺得整個世界都塞滿了黑貓??刹皇菃幔窟@不就是現代主義的實質嗎?”我在卷子上這樣寫道,不如說我是寫在了黑貓的身上,不知道它會不會感覺到疼痛。在趕走它,讓它死掉之后,我又傷害了她。
她過來了。“到處都沒找到它,原來在這里?!彼f道。
貓看到她過來,便從我懷里掙脫了出去。撐得圓鼓鼓的肚子,左搖右晃的,真是好玩。這就是呼吸啊,不倒翁似的呼吸。
“這貓還真是可愛?!?/p>
“是啊。我想你養過的那只黑貓,肯定也非常的可愛哈?!?/p>
“它有些恐怖,我現在想起來都有些怕它?!?/p>
“這不對,沒有一只貓是恐怖的。貓都是善良的動物?!?/p>
“哦,是嗎?”我有點不以為然。因為那只黑貓帶給我的恐懼是那么多。深夜中的漫長失眠,睡夢中的一身冷汗,無處不在的爪子……這些都潛藏在我內心深處。我是有多害怕啊。曾經有人問我,為什么會選擇寫作。我說,因為一只黑貓。我至今仍記得他那驚愕的眼神,我沒有解釋給他聽。太累了。真的是太累了。如果沒有那只黑貓,現在的我會是怎樣一副模樣。
當感覺到胸悶時,便意識到多年哮喘的老毛病又犯了。我開始不停地打噴嚏,我持續了很久,她著急地拍打我的背。她的手可真輕啊,甚至還可以聞到某種香味,對,是淡淡的桂花香。其實哮喘也就是一會兒的事情,只要口袋里有藥。我吃完藥恢復了正常。
“現在我生命的依靠竟成了這幾瓶子的藥。”我裝作很輕松的樣子對她說。
“我生命中只有這只貓。”也不知道她是聽懂了我的話說的,還是無意之中的一句讖語。
“要是突然沒有了這只貓,你會怎么辦?”我問她。
“不會的。我媽媽答應過我的?!彼龥]有說太多的話,但我還是感覺到了其中的微妙。
“哦,是嗎?”
“是的。我媽媽親口告訴我的,只要不再偷偷下船,這貓就會永遠陪著我。”
“你下過船?”
“嗯?!?/p>
“什么時候?”
“我不記得了?!?/p>
“你怎么下去的?”
“一個叔叔帶我下去的?!?/p>
“然后呢?”
“媽媽把我帶回來了?!?/p>
這時,我注意到她在望著我。她眼睛瞪得大大的望著我。在她眼睛里,我又看到了那只大黑貓。她大概是厭惡這樣的對話。
我停頓了一會,問她道:“你不想下船去了嗎?”
她搖頭,眼里含著笑,彎彎的眼睛勾起來,鐮刀似的。不似剛見時的好奇,如今再看她的粗布灰衣服,龍卷風中,高山上的黃土吹成一圈,要在空中飛起,又被摔在地上。她那洞口一樣的眼睛,再沒有望進去的可能,洞口堵了太多柴火,交叉相錯的。我看她,不再是初次見到的她。
江水依然是攤開的,沙漠似的,一個敞懷的擁抱似的。天色愈發的沉悶,天空的間隙中擠出雨滴來。雨水打在江面。桂江的水如同一個遲暮女人,過了大半輩子,卻又沒有生活過。在留戀嗎,抑或是決絕的。留戀與決絕往往一字之差。蔚藍的天空夾雜朵朵烏云,整個天空割裂開來,像是干旱之中熬過來的黃土地。水是清澈的,清澈成一張白紙,又是渾濁的,渾濁成一份放置多年的遭書蟲咬過的舊報紙。天空圈養了江,江又圈養著山。霧中繚繞的山,長滿水葫蘆的江,裂開的天空。這一切的構成都是為了陪襯她。
是的,她是承載了許多的秘密。她,在船中的她,一只貓就換得了整個自由的她,是快樂的嗎?她,美麗的她,殘破的她,以后的生活會是怎樣?她孤獨嗎?她能永遠不孤獨嗎?然而我已經沒有了再去挖掘的心思。這個姑娘和這只貓,他們的故事有多漫長,多曲折,我已經不再去想。它或許可以寫成一篇小說,盡善盡美的那種。我最終卻選擇將它留在心底,與我的故事交相輝映。我們如此相近,而相戀,只能是少女和一只貓之間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