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

李維明

一

睜開眼好一會兒，米才發現自己竟然是睡在一個奇怪的橢圓形透明容器里！

她想活動一下麻木的身體，竟如銹蝕了一般不聽使喚。

怎么一回事呀，怎么會進入這么一個奇怪的地方？是被劫持了，還是生了什么病？

足足有一個多小時的時間，米才可以挪動。她打量了一會兒，然后撳動身邊一個按鈕，容器上的蓋兒緩緩打開了。

這是什么地方？到處布滿了設施及儀表，空間顯得異常局促。

嗯，感覺就如同是一個瓶子。

瓶子？對了，瓶子！

記憶就在這時突然間復蘇了。

二

瓶子是格制作的。格是米的繼父。

米一直對格有敵意。反感他一臉的大胡子（母親說是陽剛），反感他的大笑（母親說是爽朗），反感他的固執（母親說是執著），總之，反感他的一切（母親嘆了一口氣，用憂郁的眼神看著她說，他是個好人，時間會給出證明的）。

后來媽媽得了重病。半年后，連最現代的醫療技術也無法挽留她。

彌留之際，媽媽緊緊攥著格和米的手，似乎有許多話要說，但已經說不出來了。

媽媽死也未合上眼。

米知道，媽媽是放不下她。

三

格說，這個瓶子可以防核輻射、防沖擊波、防毒氣，當然也防震動等。

格向米出示了那個用特種材料吹制而成的瓶子，直徑不過就是200毫米，而里面放置的容器、儀表及必備的臨時生活設施也都是微型的，猶如娃娃過家家的那么一套東西。按照他的設想，這個世界無法生存時，就將人冬眠后縮微、然后再置入瓶中。這樣就可能躲過劫難。

格設想為每一個家庭提供一個這樣的瓶子，可資金是最大的阻礙。

他到處奔波去申請資金，但顆粒無收，有些官員譏諷他是借“世界末日”的理念來發財，這讓他覺得受到了侮辱。

格在家向米描述起這段經歷時，仍然怒不可遏：“他們很可能將成為人類歷史上十惡不赦的罪人！”

米笑了，說：“杞人。”

“你說誰？”格睜大了眼睛，“你說我是憂天的杞人？”

米反問：“你不是嗎？”

格說：“杞人有憂患意識，有什么不好？”

米不屑地聳了聳肩。

四

格制作了108只瓶子。

在他不懈地游說下，終于有人愿意在突發事件時試用了。格在游說時，特別強調是免費。

格揮汗如雨，還雇用了幾個建筑工人施工。

瓶子得埋置于地下20米深處。瓶子出口處是縮微與還原室，與地面之間由一條鋼筋混凝土澆筑的曲折通道連接。通道里有提升設備，為防斷電，設備亦可由太陽能驅動。

為了確保工程質量，格認真檢查驗收，不合格就堅決地讓施工者返工。

施工人員與他發生了激烈爭吵，格以多付工程款做了妥協。

米說：“你這樣認真值嗎？”

“值。”格斬釘截鐵地說。

五

格專門開課，向志愿者及其家長傳授“瓶子理論”。

米也來旁聽，米認識了男孩卡。

卡是個心不在焉的男孩，一副天塌下來也不理會的架式。

大人聽課時，米和卡低聲說話。

米問：“世界有可能毀滅嗎？”

卡說：“誰知道？”

米笑了，又問：“如果發生災難，你愿意躲進瓶子里嗎？”

“不知道。管那么多干嗎！”男孩看了看他那專心聽講的父親，悄悄玩起了掌中游戲機。

六

被科學家預言卻一直未被人們重視的大災難真的發生了。

驚天動地的爆炸聲此起彼伏。煙塵裹挾著大火燒紅了天空，空氣熾熱得讓人無法出門。

外面不斷傳來大樓轟然倒塌的巨響。米家的房子也倒掉了。幸運的是格與米躲進了縮微還原室。這里可以兼作防空洞使用，儲備了還算充足的食物和生活用品。

格不停地找些話題，但米什么也不想說。

米后來抑制不住，哭了：“我們會死嗎？”

格說：“不會。”

米說：“你騙人！”

格笑了，說：“傻丫頭，爸爸騙你干什么。我們有瓶子。”

“瓶子真的有用嗎？”

“有用，一定有用。”

七

停電、停水、停氣，家中的食物也吃完了。電視、網絡不復存在，他們徹底與世隔絕了。唯一可以知道的是外面分不清白天還是黑夜，仍然像個熔爐，炙熱得讓人無法呼吸。

那天，格說：“現在，我們必須要轉入瓶子里了。”

米問：“縮微進入冬眠？”

格點頭。

米說：“還能醒來嗎？”

“可以，你不要緊張，就跟平時睡覺一樣。”格看了看手表，笑了。

米又問：“你也進去嗎？”

格點了點頭。

米不再說話，閉上眼睛。

在格的指引下，她聽天由命地進入了流程，沉入海底一般進入了夢境。

八

顯示器指示：瓶外空氣質量良好，可以進入還原程序。

米環視周圍，她記起了什么，這才發現格并不在瓶內。

“爸爸！爸爸！”她喊了起來，這個詞，她很少用，覺得非常拗口。

沒有回答。

電子顯示器上出現了日期：公元3072年4月1日08時20分19秒。

米的第一反應就是顯示器壞了。她記得，進入瓶內那天是公元2070年。在瓶子里睡了1 002年？開玩笑嘛，根本不可能！

就在這時，顯示器上出現了格的笑臉。

“米，是我，爸爸。不要怕。這是我的錄像視頻。你如醒來，一定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多少年，我也不能確定，大概得一千年。那時世界是什么樣子，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的未來生活一定非常艱辛。我相信你會勇敢地面對，堅強地活下去。

“因為瓶里的空氣過濾設施無法滿足兩個人的需要，所以我不能陪你了。我很快就要見到你母親了，我期盼著那一刻。

“米，女兒，你要記住，我一直和媽媽一樣愛你！”

格微笑著的臉長時間地定格在那里。

“爸爸！”米泣不成聲。

“他是個好人，時間會給出證明的。”米記起了媽媽的話。

九

米按照提示走出瓶口，爬上軟梯。

在布滿灰塵的縮微還原室，變成微型人的米找到了那臺“巨大”的縮微還原器。這設備現在積滿了灰塵。

米艱難地清理完了灰塵，累得精疲力盡。

她用了很長時間才讓自己冷靜下來，試著操作了一下還原器，謝天謝地，還行！

她撳動按鈕，打開了艙門，伸頭進去觀察了一下，然后走了進去。她不希望自己的疏忽導演出一場悲劇。如果不能被還原，她就永遠是一個螞蟻般大小的人了。那樣的狀態生活在世間，簡直難以想象。

一切都順利！從還原機里走出來時，米又成了身高一米六二的苗條少女。

通道里提升機無法啟用了，幸好鋼筋水泥澆筑的通道可以徒手攀爬。

爬近洞口時，感到了久違的陽光。哦，是那樣的親切！不行，她立即想起了提示，不由得蒙上了眼睛。許久不見陽光，她需要適應。

十

天吶，這還是那個地球嗎？

沒有了街道，沒有了林立的建筑，沒有了自家的那幢兩層小樓。

齊腰深的野草波浪一般，狂野無忌地向遠處浸漫過去，老樹上盤了張牙舞爪的藤蔓，只有遠山如一抹黛色微有些詩意。

一只怪獸突然躥出來，吱吱叫著向米逼了過來。根據它的相貌及體形，米揣測應該是一只鼠，可這是怎樣大的鼠啊，簡直是頭小豬。

巨鼠樣子十分怕人。米不由得后退著，慌亂地尋找，可是哪有武器抵抗啊！

就在這時，一股風聲呼嘯而至，一只竹箭扎在了鼠的身上。

那巨鼠尖叫一聲，負箭逃走。

猛回頭，米看到了一個少年。他左手持了弓，右手還拿了支箭。看得出，他也十分緊張。

片刻，米驚喜地大喊：“卡，你是卡？”

男孩遲疑了一下，現出幾分羞澀：“米？”

“卡！”米猶豫了一下，沖過去，但是到了男孩身邊時，她又低下了頭，抽搐著肩頭委屈萬分地哭了。

“別哭，別哭……”卡手足無措地看著米。

十一

他們走在荒蕪的草地上，身邊不時還有怪樣的野獸跑過。

卡搭箭在弓，保持著一種臨戰的姿態。他的身上搭了一只射死了的山雞，血順著他的肩胛流了下來。

“現在真是一千年之后？這不會是夢吧？”米看著卡，覺得他古樸的打扮真的很帥。

“我也不敢相信。”卡說，仍目光炯炯注視著前方。

“這個世界上就剩下我們兩人了？”話一出口，米的臉紅了。

“不知道。不會吧，瓶子有108只呢。”卡扭頭看了米一眼，又躲開了。

米發現他的臉也紅了。

兩人沉默下來，半晌也沒說話。

接下來又是米打破了沉默，問：“那場災難是怎么引起的？”

卡皺著眉頭想，然后搖了搖頭。

是呀，誰知道呢，以前、未來和現在都充滿了未知。米害怕，卻又有些莫名的興奮。

打量了一下周圍，卡把山雞交給米，說：“我去拾些木柴，我們就在這里吃飯吧。”

“我不會呀。”米臉紅了，但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接過了血淋淋的山雞。

怎么燒呢？米回憶起媽媽燉雞的樣子，得拔毛、剖肚、清洗、清燉。可是沒鍋啊？唉，對了，在電視里看過烤羊啊，味道一定不錯。想象著，唾液本能地泛起，悄悄咽下肚，她有些不好意思，還好沒人看見！

可是火，哪里有火？鉆木取火，還是兩塊石頭互相打擊，過去課外書的知識都變得彌足珍貴了。米為自己的“超級記憶”激動了。鉆木取火據說超級難，放棄。米找來兩塊石頭，又撿來一些枯草，然后就在水邊洗山雞。

溪水清澈，有幾條小魚在水中嬉戲。對了，明天可以捉魚吃，米高興地咂了咂嘴巴。

卡從樹林那邊走過來，吹著口哨，手里捧了一些剛折的樹枝。他看了看那堆柴草和兩塊石頭，笑了，說：“我們現在可是原始人了！”

米說：“你來點火吧，用那石頭慢慢敲！”

說來容易，得來不易，他倆輪流敲那石塊，間或有細細的火星閃出，但瞬間就消失了。足足用了幾個小時，草才被點著。

“當原始人也不容易呀！”兩人感慨道。

天已經黑了，篝火熊熊，火焰在這寧靜的夜

幕里跳動了起來，如同一群精靈正在舞蹈。

撲鼻的香味彌散開了！米和卡準備享

用他們越過千年后的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