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永敏

有一位作家這樣說:“歷史并非易碎品,因為它有記憶。”
把世界普遍認為最落后的農民群體發動起來,成為拯救中國的偉大力量,這是一種發現,也是一種創舉。無論時間過去多久,對于血與火的民族抗爭,歷史的投影都會鐫刻進人們心里。因此,盡管知道不能假設,但還是想假設一番如果當年沒有冀魯豫,沒有“湖西”,山東抗戰會是怎樣一種情景?
對于冀魯豫邊區和湖西,其實很多人知道的比較晚。八年抗戰,這片熱土先后抗擊過14萬余日偽軍進攻,殲滅殺傷日偽軍超過五萬人,并向八路軍、新四軍正規部隊輸送子弟三萬余人。不久之前,本刊記者親歷這片抗戰故土,通過一個個細節,一幅幅圖片和老人們的講述,甚或老城墻上的累累彈孔,仿佛聽到了當年血火抗戰的槍炮聲,仿佛看到了羅榮桓飛馬救駕的矯健身姿和八路軍醫助袁天祥赴死時的哀傷眼神……
棺材、安眠藥和槍聲
所謂湖西,即為當年山東抗日根據地的一部分,因地處微山湖以西而得名。
1938年12月,八路軍115師進入湖西,即同山東縱隊挺進支隊合編為蘇魯豫支隊。來年4月,蘇魯豫支隊發展到8000余人,創建了湖西抗日游擊根據地。1940年7月,湖西區合并于冀魯豫區,歸屬晉冀魯豫邊區。
當時有一種說法:魯西南司令多,多如牛毛。日偽軍、中央軍、東北軍、民團、紅槍會的頭頭們都被喊為“司令”。“司令”們借抗日之名四處騷擾,百姓們聽到“司令”就趕緊躲。八路軍進入山東因面對的是空村空寨,便發生了冀魯豫軍區騎兵團醫助赴死的故事。
那是怎樣一種天氣,記者不能假設,但通過老者口述,完全能夠想象。“不好說,實在不好說……”
在北京西山干休所里,曾有記者采訪過當年冀魯豫軍區騎兵團黨委委員、一營教導員杜連達,老人不愿意憶起令人心痛之事。但為給英靈一個公正,還是含淚告訴記者:“實在不應該啊!可當時條件下,不那么做又不行……”
隆冬時節,八路軍經過“小長征”,從山西一路打到山東,不僅抵御著惱人的寒冷,還需克服嚴重水土不服。后來,依然有很多戰士病倒,部隊出現非戰斗減員。團衛生隊醫助袁天祥只能到處找藥,終于在一家藥鋪找到藥時,他大喜所望。但藥鋪主人早已外逃,他只能先將藥拿走,為戰士們治好病再說。豈料戰士們的病治好了,他卻攤上了大麻煩。
外逃群眾發現八路軍有著嚴格的紀律,不燒房子,不搶東西,還處處為老百姓著想,墻上到處貼著“三大紀律,八項注意”,規定“不準私拿群眾財物,違者執行軍法”。便陸續返回村里,部隊也很快與群眾打成一片,盡心盡力幫著掃院子、修院墻、收莊稼。
一天,藥鋪主人得知袁醫助拿了他的藥,跑到冀魯豫軍區告狀,說有軍人偷了他養家糊口的藥。軍區派人調查清楚后,當即召開緊急會議,決定對袁天祥執行紀律。干部戰士們得知,紛紛為其求情,說袁醫助雖然違紀,但是為救治干部戰士。軍紀不嚴,必失民心,軍區依然決定特殊情況必須執行特殊紀律,便給騎兵團下達了執行死刑命令。但干部戰士誰都不愿意當槍斃戰友的“劊子手”,袁天祥只好自作主張,吞下大把安眠藥爬進部隊為其準備的棺材里。他說:“在這樣的年代,能有棺材裝斂自己夠享福了。”
一邊是公審大會現場,一邊是袁天祥躺進棺材里卻終也不死。后來發現,衛生隊戰友不忍袁醫助赴死,在安眠藥里混了大量維生素片。
最后,騎兵團七個黨委委員現場商定,由團長親自執行槍決……
男人也穿繡花鞋
“聽說過男人也穿繡花鞋嗎?”
“沒聽說過,這事挺新鮮。”
“是啊,當年湖西新鮮事多著呢。”
菏澤是冀魯豫邊區的中心地帶。在那里,一位當年的小兵如今的耄耋老人告訴記者,1942年,日軍“囚籠”戰術將冀魯豫根據地分割成許多塊,使抗戰陷入艱苦歲月。“沒飯吃,沒衣穿,傷病號沒藥治,老百姓也是勒緊褲腰帶支援部隊。”
老人屬八路軍東進抗日挺進縱隊,他說戰士們大冬天穿草鞋,到老百姓家做民運工作。有位大娘拿出一雙繡花鞋,說是閨女的嫁妝,拿去穿吧。他說男人怎能穿繡花鞋?大娘說有啥不能穿,總比光腳強。
老人至今記得那雙繡花鞋的模樣,并將其當寶貝,只在白天或夜行軍走土路時穿,走山路寧可光腳讓石頭磨破腳底,也不愿把繡花鞋磨壞。“男人老穿花鞋不好看,后來就交給了宣傳隊當道具。”
老人還告訴記者,他還穿過花棉褲。抗戰八年,八路軍有一半時間穿著動員捐獻來的五花八門的衣服,還有人專門寫詩發表在《挺進報》上:五月槐花香,戰士采花忙;采得槐花染軍裝,英姿颯爽打東洋……
穿衣困難,吃飯更困難,有頓地瓜粥、能啃上胡蘿卜就是上等飯。因此,戰士們只得分散隱藏進鄉親們家里。老人說因營養不良得了“夜盲癥”,白天沒事,晚上啥也看不見,只能讓別人用棍子牽著走。
房東家十六七歲的閨女聽說刺猬能治“夜盲癥”,就四處找刺猬,然后糊上泥給戰士們燒了吃,但依然沒效果。后來,那閨女又聽說吃羊肝能治眼,她家養著一只白山羊,是鬼子輪番掃蕩后唯一保存下的,十分地珍貴。“聽房東說等閨女出嫁時把羊賣掉買嫁妝,所以幾次逃難都帶著,但為給我們治眼還是把羊殺了。”
老人說當時只看見房東一家蹲在山羊身邊不肯離去。午后老漢專門給山羊弄來一捆青草,吸著旱煙袋,看著山羊一口口把草吃光。而且房東閨女也破例來喂羊,邊喂還邊和山羊說話,那情景就像是對待自己親人。“誰知到了晚上,房東一家無緣無故地罵起羊來,還給山羊列舉了好多罪名,什么弄得院子里味難聞啊,光吃草不長肉啊,說非殺了它不可。”
老人說他和幾個戰士都很喜愛那只山羊,勸說房東幾句,沒再當回事。第二天中午,房東大爺闖進門來,將一盤熱騰騰的羊肉放到桌上說:“吃吧,也許對眼睛有好處。”
老人憶起當初,淚眼模糊,他說至今像是還能聽到山羊的咩咩叫,“常常在夢中,被山羊的叫聲驚醒……”
不得不說的湖西肅反
在湖西這片土地上,有血與火的抗戰詩史,也有令人心痛的肅反事件。
所謂肅反,即肅清反革命托派分子。托派,原本是蘇聯共產黨中以托洛茨基為首的一個派別。上世紀30年代蘇聯曾開展大規模的反托斗爭,許多人被當做托派慘遭殺害。在中國,有些人同樣熱衷于這樣的運動,致使黨和軍隊受到嚴重損失。
“我們歷史上曾犯過多次錯誤,為什么同樣的錯誤一犯再犯?”一位歷史研究者告訴記者,要不是羅榮桓飛馬到單縣,湖西肅反還不知道發展成什么樣。“當時已經錯殺了300余人,仍有五六百人被關押,其中包括后來的38軍軍長梁興初。”
當然,歷時三個多月的湖西肅反是一大錯案,其錯誤、荒謬、殘酷程度,與當年蘇區時期的“AB團”事件不相上下。事后親自處理這一事件的羅榮桓,也曾多次將其與“AB團”相類比。
據了解,湖西肅反是從湖邊地委的干部學校開始的。1939年8月,有一批學員要畢業,發生了是否服從組織分配的大討論。不少沛縣籍學員主張不服從分配,自行回沛縣工作。干校非黨教師魏定遠支持這種意見。但地委有人認為是敵人在搞破壞,就把魏定遠抓了起來。當時,湖邊地委書記正在患病,委派組織部長王須仁審理該案,結果王須仁認定是托派分子搞破壞,對魏定遠刑訊逼供,使其承認自己是托派,魏又按組織體系編造了包括托派省委、特委、縣委在內的一套“托派組織”。于是,肅托運動便轟轟烈烈地開展了起來。之后,愈演愈烈,肅托之火還從湖邊地委燒到蘇魯豫區黨委,使許多地方區委委員和部隊連排以上干部被錯殺。
殘酷、荒謬的湖西肅反終于被制止。除各種善后工作,應著重追究肇事者的責任。但這一事件中的另一詭譎之處在于:三個重要肇事者并沒有承擔相應責任,以至于造成后來主要責任者王須仁自殺、王鳳鳴叛變投敵。“文革”結束后,在許多湖西肅反受害者多次申訴下,才得以徹底糾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