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文星
斷線的風箏
◎賴文星
老劉請我們吃飯,星級酒店,豪華廳。
我沒去。
去了的老師都為我可惜。他們說劉老師誠心誠意,熱情大方,都是好酒好菜,滿滿一大桌,不吃白不吃。
我不想掃人興,也想大口大口吃鮑魚海參,大碗大碗喝茅臺五糧液。但我知道,這些好東西吃進肚里,不一定好消化。于是我吃自己老婆炒的小白菜,喝自己老婆釀的糯米酒,這樣心里踏實。
老劉是有目的的,他最近拿下一塊地,準備在老師身上集資。
大家承認,劉老師有能耐,拿下的是大項目,只要一動工,鈔票滾滾來。
這我知道,老劉是我發小,又十幾年的同學,他的能力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讀大學時就開始做生意,把家鄉特產整車整車運往大城市。
喜事真不少,老劉請某某某某唱歌啦,請某某某某跳舞啦……辦公室笑聲不斷。更震撼人心的是,老劉送了三位老師蘋果電腦,這三位老師還把這三臺蘋果顯赫地擺在年級組辦公室。
一天,老婆倚過來,挽住我膀子,試探性地對我說:“要不,我們也把房子押了,貸出款來借老劉。”老婆說,劉老師義氣,算給別人兩分,算給自己同事三分,利息月月付。
這我知道,老劉不但付利息,還請吃請喝,請唱歌請跳舞……三位老師對他幫助大,老劉還各送了一臺蘋果電腦。
我也略略知道,不少老師嘗到了甜頭,早就房車抵押貸出款來,一轉手,每月凈賺好幾萬。年級組長鄺麗紅,六姐妹的錢由她一起出面借給老劉,每月利息十幾萬,收到的利息再借老劉,又是三分利。
以前,我雖不懂生意,但我們夫妻倆除工資外,還有田地收入,也算殷實人家,讓大家羨慕。可現在,跟年輕人比都撂遠了。老婆不斷埋怨我:“豬腦子!就你保守!全校老師都跟著劉老師富起來了,你的心不痛我痛!”
許多老師也暗示我,利息月月付,比工資還準時,這種投資零風險,最可靠,人家是拿來搞房地產開發的,錢不在房在!再說,劉老師怎么也不會虧待自己同事,不然臉往哪里擱?
老婆終于受不了,逼我去銀行。我不,她先是輕聲細語跟我慢慢分析,接著是爭吵,后來便撒潑。我老婆是很隨和的人,對人都三分笑。可沒想到,真撒起潑來,世界上最優秀的演員也沒她這水平!我終于知道,只要有發揮的機會,人人都有驚人的表演潛能!
辱罵、恐嚇、摔盆砸鍋……老婆百般武藝齊出。可以想象,當時的我要承受怎樣的壓力!但我深知那樣做的最終結果,我只能堅持自己的原則——雖然我沒入黨,但我深知堅持原則的重要性。我罵不還口打不還手,大道理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女人再難對付,她也拿我沒辦法!可萬萬沒想到的是,在一切招數都無濟于事時,老婆提出,財產是共有的,你的一半你做主,我的那一半我做主。我知道,這是文盲都會用的法律武器!我早已下定決心寸步不讓,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便使出男人最銳利最絕情能讓女人徹底從頭冷到腳的辦法——我拿出結婚證,狠狠地甩在地上,對她吼道:“要分嗎?好吧,那我們現在就去民政局!”
老婆一下子驚呆了。
這樣,謾罵聲終于停了,可戰爭并未因此結束,硝煙味還濃得很。接下來,我得忍受夫妻吵架后男人常要忍受的痛苦。比如,白天自己洗衣煮飯,晚上分頭睡……我真真切切地體會了“在家不要和老婆斗”這句至理名言。哪怕是世界上最優秀的男人,哪怕你理由再充分,只要和自己老婆斗起來,你輸是輸,贏還是輸,最終男人總要吃啞巴虧。
這樣的日子過了好長一段時間。后來老婆態度的好轉,也不是因為我有什么良好表現,而是那些老師的日子也不再光鮮,銀行的利息每月準時折子里扣,可老劉那邊的利息卻一拖再拖。老劉為了資金周轉,不得不再提高利息,五分、七分……只要你肯借,老劉就敢領。老師是人群中最敏感的,只要略略一算,大家也就能估出事情的嚴重性,部分老師不但向老劉取利息,還要老劉還本金。可老劉那邊利都付不起,何從談本?房市下滑,一方面,民工難請,工價上漲;另一方面,房價不斷下跌,銷量直線下降。

老劉的資金鏈終于斷了。
后來便不斷傳出各種各樣的壞消息:民工罷工要薪、房主叫囂要水電配套、債主要債強蠻霸房圈地……他們還建立QQ群,在群里不斷串通,并發最難聽的牢騷怪話,事態格外緊張。老劉一時成了大家一見就談一談就恨的人物。有人說,老劉原本就是騙子,開著豪車四處炫耀,其實,他買地前請領導吃飯的錢都是臨時借的;有人說,老劉從小品性就不好;有人說,老劉讀大學時一車車賣出去的農產品,老百姓至今只有欠條一張張……
最壞的消息是一場車禍,老劉飛奔的小汽車與一輛迎面而來的大貨車相撞,老劉的小汽車被碾平,老劉五尸不全。
連續好長時間,年級組辦公室都陰沉沉的,不少女老師紅腫著眼。最壞的是鄺麗紅,六姐妹都被銀行起訴到法院。我老婆聽到后挽住我膀子,依在我身上,喃喃道:“老公,幸虧……”
我不著邊際地說了句:“風箏飛得高,飛得穩,是因為有條線,接著地氣。”
我幾次想去看看老王。
老王是我在軋鋼廠時生產車間第一線工人,吃苦耐勞,老實本分,體能遠遠超出常人又愿意全部使出來。這樣的工人,到哪里都是響當當的。我在軋鋼廠任職三年,這期間,軋鋼廠生意紅紅火火,全廠工人都能領到不少獎金過年,我覺得自己沒什么遺憾,可每當想起老王,總深感內疚。
老王就住在離我不遠的地方。聽說,他的兩個兒子有不錯的工作,收入也很可觀。他們為老王買了房,想讓老王安享晚年,可老王閑不住,還不時領點苦力活。
時候是傍晚——白天老王要干活。
老王見到我很高興。
我們先談到各自的身體。老王為自己擁有強壯的身體而驕傲。我說,老王,你身體棒,現在的力氣還不差于年輕小伙。不過,一把年紀了,兩個兒子又很出色,就歇歇吧。老王說,我閑不住,一干活兒全身是勁,一閑下來就像頭病豬。
我把話題引到當年我們在軋鋼廠那段時光。我不斷贊美老王那時的體力。然后,我想說出我的愧疚。沒想到,一提到那段時光,老王非常興奮。老王說,我在軋鋼廠四十多年,最難忘的就是您在軋鋼廠那三年。那時,渾身是勁,只要肯出力,就能賺到錢。我想說,老王,就是因為你賣力,渾身是勁,想用體力來改變自己的命運,一點不吝嗇力氣,我才愧疚。可老王不給我插嘴的機會。老王不斷說那時好,說那時的軋鋼廠,只要多干活,獎金一個不少。我心里卻想,老王,你不知情,其實,最辛苦的是你們,獎金最少的,也是你們。獎金不一定跟力氣成正比,跟職務一定成正比!不過,我沒說。老王滔滔不絕,我也插不上嘴。
后來,我終于有了說話的機會,并把話題引到了職務。我想把我的愧疚說出來,把壓在心頭幾十年的石塊卸下來。我想先從職務的好處說起,可老王馬上反對。老王說,他最慶幸的就是一直在生產車間第一線,這樣才有現在強健的身體。他說,您看,當年的張廠,整天挺著大肚子打飽嗝;當年的王廠,整天身子埋沙發;當年的李廠,半夜不歸,白天老睡……他們,有哪個活到了退休!表面看個個紅光滿面,其實全是病秧子。當初,他們都想把我調到辦公室,說辦公室的諸多好處,可我哪里愿意?幸好沒去!坐辦公室的不是頸椎就是腰椎出了問題。您想想看,如果我不是一直在生產車間第一線,有現在的身體嗎?
“他們想把你調辦公室?”
“這還有假!張廠、王廠、李廠……個個都勸我先在生產車間第一線好好干,然后把我調辦公室。我沒去,我一點不在乎自己的職務,只可惜,您走后,廠里年年搞建設,買設備,我們年年盼獎金,獎金卻一年不如一年……”
我想對老王說,事實不是這樣的,嘴上說提拔的是想讓你多做事,最后一般不提拔!當領導的,也不愿意發獎金,他們只會描繪光明的前途,讓你一年一年盼下去。如果我當初把你調到了辦公室,你的處境就完全不同了。不過,如你所說,也許你就沒有現在強健的身體。
我此次來,本想說出心中愧疚,把壓在心頭的石塊卸下,可一直到離開,我最終也沒說。
(責任編輯 宋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