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建
貓鼠游戲
◎孔令建
“廣州仔”生得高大威猛,臉膛方正,肥肥墩墩,在模房算他的尊容最“有形有款”。外面的客戶進入模房談生意,總以為他就是老板大大,事實上,他不過是個寄人籬下的討飯工仔而已。
聽說“廣州仔”原來也真的做過老板,開過一家小規模的模具廠,請過幾個工仔。可惜2008年全世界“金融海嘯”, 把他的小模具廠給搞砸了。他只得重操舊業,做起鑿鐵掮錘的模具師傅來。2009年,模具行業在“金融海嘯”的沖擊下一片蕭條,小打小鬧的廠十有九關。“廣州仔”找工作幾個月,腳筋都快踩斷,還是涼在窩巢里啃老本,只好咬牙壓低身價,以二千元的工價進入仲濤廠棲居。
“廣州仔”1989年中專畢業,后來分配到廣州型腔模具廠工作,一干就是十幾年,可以說是個能文能武的大師傅了。一個大師傅月薪二千元,確實有點卑賤,因此他感覺心里憋屈,用他自己的話說是“捱世界”。他上班不遲到,下班不早退,可就是做一日和尚撞一天鐘,干活沒勁頭,又不肯加班,一個月下來,頂多就是做一套模具,老板多安排任務,他表面不敢忤逆,可背后拖泥帶水,總是沒能按時做出來。久而久之,老板就對他另眼相看了。按模具這個行業,一個師傅帶一個學徒,猴急一點的話,一個月三四套模綽綽有余。“廣州仔”吊兒郎當,儼然一個混世魔王,老板不是不想辭退他,而是辭退他之后找一個人回來頂職也非易事。模具行業在廣東發展了二十多年,人才行情的緊俏可以說是波浪式的。上世紀九十年代,一個做模師傅運氣好的話,一月可以拿一萬,七八千基本都有;后來很多人聽說做模可以養妻活兒,便一個勁地往這條獨木橋上擠,結果弄得滿街都是“師傅”,人滿為患,工資自然也跟著水落船低;再后來物價上漲,普通的工人最低工資由原來的四五百元一下子漲到二千元,加一加班,拿到手的足有三四千元。而模具行業是個苦累的行業,從學徒到獨當一面的師傅,至少要浸染四五年才能出師,出師后的工資也不過三四千元左右,所以慢慢的就很少有人再去爭搶這塊“香餑餑”了。這就弄得做模師傅短時間內有點稀貴,好些模具廠敲著銅鑼也招不到人。“廣州仔”正是在這樣的一種氣候下,才能得以混跡下去,否則,在那種物競天擇、優勝汰劣的模具廠里,“廣州仔”不知被老板“槍斃”過多少回了。
“廣州仔”四十開外,人屆中年,已入不惑之列,為人處世似乎參禪得特別透徹。但往往物極必反,過于通透反而接近混世。他常以工資低為由,天天磨洋工,過逍遙日子。每次老板下模房,見到“廣州仔”時只有兩個結果:一是像佛爺一樣坐在工位的鐵椅上打瞌睡,見了老板巡車間,就趕緊拿出一條柔石裝模作樣地省模;二是鬼影不見一閃,如果你找他,他準會蹲在廁所旁邊的一棵樹蔭下,吧嗒吧嗒地抽煙,或者坐在那兒與人聊天說笑。老板找他洗過幾次腦,可他還是老德性,只好睜一眼閉一眼。仲濤廠年前那陣子,一般都趕貨,那時模房十有八九都會加班。但“廣州仔”從來就拒絕加班。他常以回家幫妻子搬貨為由早早下了班。“廣州仔”家住中山八,離廠有十幾里的路,每天都要擠206路公共汽車,顛簸幾個小時才算到家,如果加班,這一晚他就得住宿舍,而宿舍臭烘烘的氣味是“廣州仔”不能容忍的。“廣州仔”曾多次要求老板加人工,但老板都以他工作消極為由拒絕了。老板常對他說:“你要想加人工,行,但你必須給我做出幾套模具來!”“廣州仔”掂量來掂量去,生怕老板對他“耍太極”,不肯兌現諾言,所以他就索性公開挑明了:“你加了我人工,我再使力!”“你先使力,我再加人工!”“不行!”“你不行,我也不行!如果每一個員工都像你這樣,我這個模房還要不要開?”就這樣,“廣州仔”與老板玩起了鼠貓游戲,始終無法達成一致。
2010年初,我進入仲濤廠任模具設計師。初來乍到,人地生疏,凡事都得格外小心。見“廣州仔”“肥尸大只”,又廣結人緣,在模房中算是個人物,便投下很多的感情去籠絡他,沒事的時候,我常跑到他的工位前與他海闊天空地聊。因為我知道,搞繪圖這一行的,不能一輩子沒出一丁點差錯,只要某一款產品的圖紙數據有點小問題,師傅就完全可以拿起雞毛當令箭,扳你一勺子,弄不好告到老板那兒去,那就得不償失了。所以,這些做模師傅,雖然不是我的衣食父母,但也是搞我們這行人不可得罪的佛爺!少了他們的配合,你就是神仙,幾萬個數據當中也會有一個半個將你扳倒。“廣州仔”在模具行業混了十幾年,當然明察秋毫,知道這些潛在的行規,在他看來,我們這些半吊子的模具設計師,永遠欠著他一大筆債務。所以他看見我每天坐著那輛綠頭蒼蠅似的“哈飛”轎車上班下班,就毫不客氣地提出要搭順風車。每天晚上一下班,他就蹭到我的駕駛室副座上坐好,理直氣壯地說:“搭我到206路公共汽車總站!”從廠里到206路公共汽車,有好幾里的路程,以前他是步行過去的,現在可以蹭吃蹭喝,揩點油水了!我搭了他幾晚,后來車上又蹭來一個人,一看,是模房的肥仔,與“廣州仔”的交情很是銅鐵的,顯然是“廣州仔”攛掇的結果。我把兩撥人馬送到目的地,才回到自己的老窩,所剩的那點空余時間已經無幾了!這樣連續送了一個月,我發覺掉到“寶馬”上的油錢,白白多了一百多元。最驚險的是有一次,我到206路汽車總站掉頭時,差點與迎面而來的一輛“香車”吻上了,嚇得我捂著心口,連尿飛了出來!那一晚我不知怎么突然怒火燒心,對著兩個理直氣壯的家伙大吼一聲:“滾!以后不許你們搭順風車!”他倆奇怪地望著我一陣子,有點心有不甘,卻又不得不悻悻地下車了。

第二天我下模房發圖紙,碰見“廣州仔”,四目相遇,卻感覺到“廣州仔”的目光,黑如鍋底。我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想與“廣州仔”搭訕,但“廣州仔”卻刻意掉轉頭,不搭我的茬。我也是個心高氣傲的人,脖子一梗,扭頭不理他。從此我們形同陌路人,彼此碰面都繞著遠路走。“廣州仔”是個善于拉攏人心的人,模房除了亞牛跟他鬧意見外,其余全部上了他的賊船,與他一個鼻孔出氣,來與我唱對臺戲,弄得我一時間人不人鬼不鬼,做什么事都得獨來獨往。在外人看來,這一切的過節,都是我的錯誤。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
我料想的事終于發生了,由于一時大意,我畫的一張圖紙出了一點小差錯,要重新割一個鑲件才能補救。“廣州仔”便借題發揮,氣沖沖地沖到設計室,拍著桌子瞪著眼,把我當作他的龜兒子一樣狠狠地臭罵了一頓,又跑到老板那兒,奏了我一本。我差點被老板炒了魷魚。從此“廣州仔”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一落千丈。我們彼此之間,互生猜忌,互相攻訐、詆毀,又玩起了生活中常見的那種鼠貓游戲。
萬萬想不到的是,幾個月后,“廣州仔”突然辭工走了!他的消失,竟使我心里一下子變得空落落的!我有點后悔那一晩不該趕他下車,畢竟大家都是出來刨食,都極不容易,為什么非要玩這種無聊的鼠貓游戲呢?不就是順風搭他一程嗎?
“廣州仔”走后,我觀察老板,好像他的心情也特別陰郁……
(責任編輯 王曦)
作者簡介:孔令建, 筆名孔成杰,年輕時愛好文學,中年學寫作。曾在《作品》《散文百家》《散文選刊》《旅游散文》《羊城晚報》《南方日報》《廣州日報》等多家報刊發表文章。短篇小說《闖蕩珠三角》獲《小說選刊》全國首屆小說筆會征文大賽三等獎;散文《秋》獲《散文選刊》全國散文獎二等獎,散文《魚塘路》被收入《2010年散文經典》一書。最近有散文獲《人民文學》第三屆觀音山征文佳作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