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遠——書信一組

胡竹峰

致賈平凹信

平凹先生：

你好。

你的快件與《老生》-書是同時收到的。《老生》先在雜志上讀到，總覺得雜志仿佛拓片，書本才是真跡。這些年不斷在雜志上讀到你的作品，還是少不了搬一本本書在家里安心。《老生》屬古調，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談。當下少有這樣雍容的小說了。

當下小說常常讓我不耐煩。小說，小聲說，有理不在聲高。小說家，在家里小聲說話便好。《禮記》說：登城不指，城上不呼。先秦時代真安靜。讀《禮記》發覺紙頁間走動著中國最好的小說家，低眉內斂，輕聲細語。現在的小說家嗓門太大，嗓門大也罷了，關鍵非要去城上大呼。呼什么呢？無非是說又被選載了，又被改編影視了，又獲獎了，我總覺得這些與小說無關。到三十歲上忽然明白，人生無非是游泳，寫字畫畫作文的目的是去彼岸，度過時間之河，光游得漂亮不行。

《秦腔》《古爐》《老生》的靜氣讓我想起先秦文學。《詩經》《莊子》《老子>是安靜的，即便《墨子》《韓非子》，痛心疾酋處也是安靜的，《論語》的問答安靜從容，《孟子》火氣大了點，睥睨間不失儒雅。

你一直都在寫，真了不起。一個人取得那么大的聲名成就，猶自不倦于創新勞作，這是金剛精神，也是斗戰勝佛精神。三十五佛中有尊斗戰勝佛，大有道理，斗戰勝佛降服和對治的就是自己啊。心氣高，力氣大，元氣足，老驥伏櫪，志在千里，這是人的大法力。

有時候會悲從中來。清人編《全唐詩》四萬八干九百余首，凡二千二百余人，度過時間之河的無非十幾個人。寫文章是竹籃子打水的事業，意念到了，籃子才不會泄漏。這意念真是要有佛的定力啊，凡人成佛，要遭受無數劫的。業障是上天注定的，法力得靠自己修行，法力越大消除的業障越多。羅漢是修的，菩薩也是修的，佛更是修的，哪里有什么天才。

看你的手稿真漂亮，有蕭瑟的書卷氣。祝先生身體健康，祈禱神賜我們力量。

竹峰上

二O-四年十月二十九日

致丹青信

丹青先生：

你好！

昨晚和你聊天，真是痛快。近日偶感風寒，讀你手信仿佛用熱湯，又好像朱貴射向林中的響箭。《水滸傳》上林沖去梁山，與朱貴在水亭上吃了半夜酒。五更時分，朱貴叫起林沖，自己取出一張鵲畫弓，搭上那一枝響箭，覷著對蘆葦里面射將去。沒多時，對過蘆葦泊里，三五個小嘍羅搖著一支快船過來，徑到水亭下。朱貴當時引了林沖，取了刀仗行李下船。

讀林沖的故事讓人氣結，至此一節方才稍得舒心。

一年一年，日子真快。又到年底，所幸天氣是好的，所幸空氣是好的。天氣是好的不稀奇，空氣是好的才珍貴。

中午時分，我住合肥的房子里還有陽光照進來，照著木心先生的幾本詩集，竟然有微微的酒意。木心這幾本詩集封面真好，白底子尤其好，像木心一樣白手起家，也的確是白手起家，文學藝術都是白手起家。白底子上青色圖案是木心的青眼，有沒有白眼看世，青眼讀書的味道？

木心詩集封面白底青圖紅字，清清白白，這么說，也只不過是大意，反正像大觀園中的姊妹。版式也很芳香，不是香水的氣息，不是紅茶的氣息，倒有點像綠茶。我看了生歡喜心，雖然不是我的書，也依然歡喜。

這些年的閱讀多么荒蕪，幸虧有個木心讓我們常讀常新。木心的好，一言以蔽之，也就是常讀常新。徐渭把自己的詩文書畫分出等級，終覺多事。但這個多事似乎是中國文人的樂事，齊白石也說自己詩第一，印第二，字第三，畫第四。我也來多事一回，木心是詩第一，散文隨筆第二，畫第三，小說第四。他的詩是枯樹開花，枯樹開花比老樹新芽更高一層的。

讀木心的散文，我常有會意處，讀木心的詩歌，還有太多費解。木心的詩歌讓我想起汪曾祺的那句“馬兒嚴肅地咀嚼著草料”，真是莫名其妙。有人說木心的作品就是俏皮話，這是滑稽話，我覺得一點都不俏皮。

我把談木心的文字發給你。真是慚愧，居然說了這么多。有些話收到你的信再說。

吉祥如意

竹峰上

致陳先發信

先發：

入冬后，我忙得很，你的書舍不得丟，陸陸續續讀，如觀靜水。乍看似乎滯而不動，細一看分明在深流，讀完書后方才覺出水落石出。水落石出之后兀自山高月小，我真是擊節贊嘆好幾次的。你讓我對《黑池壩筆記》提提意見，意見談不上，寫封信談談感受吧。

你我相見三五次，總是偶遇，話說得不多，每次應酬三五句，但我心里把你當朋友。你我似乎都不是話多之人，寫作者重要的是思想文才，口才無關緊要。口銳者天鈍之，我從不敢狂妄，只是挑著一籃子雞蛋上街，避開人些才好。

我如今只要外出，總一臉疲相。在家中歇息，頓覺心曠神怡。坐于椅，坐于墩，坐于廁，皆能身靜思安。站著為人，坐而成佛。成佛的事情不去想他。坐而得道，得文章之道，也說不定，釋迦牟尼正是坐在菩提樹下悟道的。

《黑池壩筆記》是本奇書，有才氣，有元氣，有真氣，篇篇都入了文學的境界，我不是客氣。氣這個字還有種寫法為“氣”，下面多個米。當下文章多是無米之氣，落不到實處，終究入不得一流，這也是明清小品不如唐宋與魏晉文章的原因。

才氣是天生的，元氣要養，真氣要修。你我都在媒體工作，時間太重要了，近年時刻告誡自己時間和身體不可浪費，要養氣，氣息足了，文章才能貫之神性。你這本筆記的好，正是好在神性上。

詩意和哲理之類，是零碎的、斷續的、明滅的，如油燈如燭火，能跳動。《黑池壩筆記》短小，如一枝一葉，但厚實也渾實。短文章難寫，不少人寫短文章，倦意太足，全憑一點余興支撐，文字沒蕩開。篇幅可以短，文氣不能弱，更不能帶著倦容。周邊朋友里有不少人寫短文章，得道的幾乎一個也無。發給我看，我總是批評多，每每讓一些朋友遭了不快怏怏而返的。我覺得文章的事，較真些個才好，難得糊涂不能行之四海，尤其朋友之間。

短文章難寫，短文章是道家的寫法佛家的寫法，拉拉雜雜。這拉雜不是東扯西拉，是會意少言，是老僧閑話。一個人境界不到修養不到，還是老老實實按照文章的章法才好。不破不立自然不假，第一步先得按規矩辦事。不破不立，破的是規矩，還不懂規矩，只能破壞。

你的文章孤傲，如河岸孤立的巨石，去章法，不修不鑿，盤虬臥虎，隨水依山，根扎得深，立得穩。短札，短是其表，重要的是藏在后面的東西，所謂“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讀書人還是要在忘言中找到真意。你的《黑池壩筆記》是要讀者若有思的，在智慧的電光火石間若有思。

我寫作八年時間，收獲不是出版的幾本書，而是明白了杰作總是擇人的，如果杰作選擇你，那就是受命于天。《逍遙游》《離騷》《赤壁賦》《史記》《水滸傳》《西廂記》都是屬于天地間早就有了的。我想，《黑池壩筆記》可以收藏了常讀的，以后你我老了死了，他依舊生機勃發。

我早年寫作，避重就虛，御風而行。現在知道，人是不能御風的。大翮扶風美且壯，奈何我生不出翅膀呀。如今主張腳踏實地：寫得越實，文里的境界才越虛。《金瓶梅》《紅樓夢》寫家長里短，說吃喝玩樂，但人讀來恍恍惚惚如墜夢境，這就是坐實為虛啊。你的《黑池壩筆記》，寫出生活的煮微與鮮活，虛實關系處理如同八大石濤徐渭的水墨，處處可見詩意的東西讓生命與個性光芒透出來，非常耐讀，讓人恨不得將你其中意趣化為己有。

當下的散文筆記我看過不少，你這本別有洞天。中國文章向來姹紫嫣紅、百花齊放，文脈時隱時現，在你身上，終于又現出一泓春水，曲折通幽。《易-履》：“初九：素履往，無咎。象日：素履之往，獨行愿也。”王弼注：“履道惡華，故素乃無咎。”高亨注：“素，白色無文彩。履，鞋也。 ‘素履往比喻人以樸素坦白之態度行事，此自無咎。”后用以比喻質樸無華、清白自守。素履之往，獨行愿也，這八個字可以算作你這本書的注腳。

我單位附近有家餃子店，同事和我吃過一次，味道不錯。餃子店不遠處有家羊肉館，燒羊腿極好，你幾時來，我請你吃去。

夜深了，就寫這么多，期待讀到你下一本更精彩的新書。

祝如意！

竹峰上

二O-四年十一月二十七，合

肥，二九樓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