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藏市井的“一路吉祥”

米克

我生在長沙清水塘瓦屋街，那也是母親、外公以及母親的幾個弟妹老宅所在地，而在1970年代初母親由北正街老字號“北協盛”藥店調到中藥一廠（公私合營前，它叫九芝堂）后，全家就成了砂子塘的居民，從此我在那里生活了30年，直到2002年，我買了自己的房子，搬到一路吉祥。

其實我對一路吉祥一直都不陌生。1980年剛進長沙市一中時，我算是個安靜的孩子，但幾乎每天放學回到砂子塘家中時，天已黑了許久，飯菜皆冷，母親總是一邊用掃帚條劈頭蓋臉一頓抽打，一邊勒令我交待放學后的行蹤。

我當然實話實說：媽媽，我又穿巷子克噠！

我所說的“穿巷子”，就是背著我的軍綠書包，從清水塘的一中初中部校區出來后，斜過馬路，向西穿過自家老宅與清水塘小學之間的石板路，左拐向南穿過那條已經忘了名字的平房商鋪老街，再右拐向西到鐵路邊，穿過去，爬個陡坡上到小吳門，沿著中山路西行，或向右入局關祠、戥子橋，或向左進寶南街，或者繼續西行，過新華電影院（民國時叫“銀宮”，1990年代又改回舊名，但后來逐漸破落凋敝）、三角花園、紅色劇院、青少年宮，橫穿黃興中路直到先鋒廳，或右進入北正街、三貴街，或左拐進接貴街、茶館巷。

若進接貴街（民國時轟動全國的長沙人力車夫大罷工就始發于這條如今已成為菜市場的老街，當時我父親正從此街經過，目擊了現場），前行百米，到十字路口，繼續前行是藩城堤，右拐是如意街與鹽道坪，左行是吉祥巷。沿吉祥巷走過去，過同仁里巷口，到丁字路口，再轉右，就是一路吉祥。

所以，一路吉祥，就是深藏古城市井的一條老巷。

北迄吉祥巷、南止于紫荊街的一路吉祥，長不過80米，其實原本不叫這名字，而叫大四方塘，在清光緒《善化縣志》城圖上還找得到這個街名，因通吉祥巷而在民國初年改為現名。

我現在的家，西面正臨一路吉祥，且正朝著巷對面一棟三層老樓——那，就是長沙基督教青年會的原址故地。青年會于1910年創建后先在瀏正街后到西牌樓，1926年秋才遷到大四方塘，也就是現在的一路吉祥，建起了新樓。

據說當時的青年會新址院落寬綽，甚至有樹木繁茂的花園和露天電影院（兼作籃球場和網球場），自然還有這坐北朝南的三層樓。樓內有譚延闿書寫的青年會金字招牌、孫中山書寫的“博愛”及“禮記大同篇”、梁啟超書寫的“小心翼翼，昭事上帝”和齊白石的葫蘆瓜圖等，禮堂講臺兩側還有熊希齡書寫的對聯——“人無論東西，但博愛大同，都是皇穹赤子；學豈分新舊，愿樂群敬業，勿愧模范青年”。建國以后，青年會的活動自然難以為繼，1958年即告結束，原址一部分成為“西區人民政府”駐地，而另一部分，則成了“老長沙”無人不知的燎原電影院。

當時的長沙人若喜歡看電影，多半對燎原電影院頗有偏愛，很大原因是那里比寶南街的建筑工人文化宮要方便，又比中山路的紅色劇院和五一廣場西南角的湖南劇院更平民，票價廉宜百無禁忌。

不過其時念初一的我還是個“小屁股”，當然不會進去看電影：一是沒什么零花錢買票，二是雖然有膽子在放學后“穿巷子”直到天黑了才坐公交車到家，但實在沒膽子再看兩個小時電影……

現在回想起來，“小屁股”時代的我之所以對“穿巷子”情有獨鐘，或許還是因為正處老城鬧市的中山路與當時還屬于“郊區”的砂子塘之間巨大的氣氛反差——

中山路兩廂人聲鼎沸商肆密布，隨便穿進一條小巷都不會冷清，多的是引壺賣漿、冷作加工、吹拉彈唱、雞零狗碎之流，只要你愿意，穿行個半天都不會枯燥。而砂子塘，在1984年以前，我家宿舍樓前，長沙市蓄電池廠外緊貼韶山路的那個大地塊，還是一大片菜地。廣達近百畝，每年開春遍地油菜花，無數蜜蜂可著勁兒飛舞，田埂旁的水溝里還常有碩大的草魚游弋！

我得承認，我一直愛熱鬧。1995年年初，我鬼使神差做了電臺DJ，依然愛熱鬧，而且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熱衷于夜生活。其實我只是個頗有些拘謹的夜生活參與者，不擅酒，不獵色，不惹事。

那個時候，解放路還沒有“西路”，化龍池也只是黃興南路東廂一條不起眼的僻靜石板小巷。我會去黃興南路上的“賓佳樂”或“野馬”卡拉OK，唱唱趙傳、周華健與老崔（崔健）。一個人去的話就在午夜歸巢，與朋友同樂的話則往往在唱累了之后還要去坡子街“國寶”鹵味店吃個“四合一”就著啤酒消夜。

那時候，長沙人消夜的主食中還沒有口味蝦，唆螺是第一選擇。唆螺，這種以池塘野生螺螄帶殼下鍋與大片生姜、整只干紅椒，以及八角茴、桂皮、大蒜、紫蘇，當然還有植物油、鹽、雞精等一起熬煮良久才得的口味小吃，其時剛開始在長沙風行。一入夜，滿城街頭巷口，夜宵攤如火如荼，就是唆螺唱主角，滿滿一大“樓鍋”（長沙話里指鋁制平底飯鍋）或者大鐵鍋的唆螺總是被攤主擺在街邊最打眼的位置，熱氣騰騰香味撲鼻，隔上百米就能勾來食客們的饞蟲。

而從一路吉祥南口向東拐15米，南切進倉后街，再左拐，那條窄窄的小巷，寬不過一米七，靠邊擺上小方桌后就會“為難”騎單車者的所在，就是當時最有名的“唆螺一條巷”了。

我無辣不歡，往往辣得直抽涼氣，所以唆螺很對我脾胃，“唆螺一條巷”也就成了我的據點。

在2002年以前，我怎么都不會預料到自己會在如此熟悉的一路吉祥買套房子，如此自得其便，可以繼續自己“小屁股”時代的穿巷子樂趣，只是燎原電影院已經不是電影院，而成了諸業混雜的出租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