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立卓
近年來,我幾乎每年都要抽空至少回故鄉一次。每次都要隨祭祀神靈的鄉友們,到村子后面山上的本主廟和靈鷲寺歡聚。這不僅僅只是“入鄉隨俗”,而且是一種感情,一種難以割舍的感情。
我從事文化工作30年來的熱情,都源于執著的民族感情,而這種感情全都是生我養我的村莊賦予的。這座山,山上的這組寺宇建筑從小給了我深刻的文化陶冶,不論走到哪里,都使我難以忘懷。
此刻,我就站在靈鷲寺山門前的照壁下鳥瞰著我們村莊所在的鳳羽壩子。田疇綠野,村舍環繞,滿目生機。倘若是在春天,橫穿壩子、在陽光下閃動波光的鳳羽河兩岸,成片的麥苗和油菜花黃綠相間,那就更加令人陶醉。這條從神秘的清源洞湯湯流淌出來的河,是洱海的主要源頭。四百多年前,那位著名的旅行者徐霞客胼手胝足來到這里,這“約二十里,良田接塍,綰谷成村,曲峽通幽入,靈皋夾水居”的壩子,使他驚嘆不已。不過,從白然環境的角度看,他說這里是“占之朱陳村、桃花源”,沒有錯;然而從文化積淀的角度看,這里并非是“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與世隔絕的封閉天地。
依我看來,最能反映我們壩子文化的古老和開放歷史的莫過于宗教。鳳羽西山有三個大的宗教建筑群,一個是南邊的鶴林寺,一個是居中的帝釋山,一個就是南頭我們村子的靈鷲寺。近年新出版的《大理風景名勝大全》,把靈鷲寺列為洱源縣建寺最早的廟宇之一,說它建于南詔。我們的村子因為有了靈鷲寺而白豪。
靈鷲寺的地理位置確實很好,它居高臨下俯視著我們的村子。寺廟所在的這座山叫華聰山,是羅坪鳥吊山十六峰靈鷲峰的余脈。清代鳳羽白族著名詩人趙輝璧有一首詩《靈鷲峰》就是描寫這座山的。詩寫得很生動:“靈鷲高翔半人云,嵐光梵影兩氤氳;此山果是耆闍窟,應見仙人白鹿群。”其實,和點蒼山被稱作靈鷲山一樣,華聰山稱靈鷲山是一種文化的移花接木。靈鷲山又叫耆闍崛,原是古印度摩揭陀國王舍城東北部的一座山,因“山頂似鷲,山中多鷲鳥”而得名。相傳,佛祖釋迦牟尼曾在這座神山居住和說法多年,因而受到佛教徒的仰慕。
徐霞客去過我們的村子,他在日記里記道:“三里而至波大邑,倚西而聚廬,亦此間大聚落也,”據傳,鳳羽壩子原來是一個湖泊,我們村子坐落在湖邊,南風刮來,波濤洶涌,因此得名“波大”,后來訛傳為“包大”。村子不僅聚落大,而且很古老。據鄉親們說,“大躍進”在西山麓的濕地造田時,人們曾挖出過成排的烏木立樁,還有陶片等物品,可惜現在已經了無蹤影。這不由使我想到“云南文明之源”的劍川海門口遺址,那里出土的不也是木樁、陶片、銅器等文物嗎?有時候,因為無知,歷史的信息就免不了匆忙地與我們失之交臂。
對于靈鷲寺,在過去漫長的歲月里,我的鄉親們一直保護有加,即便是“橫掃一切”的年代也是如此。當年在大理,那些名聲顯赫的崇圣寺、觀音塘和雞足山寺廟通統被毀于一旦的時候,我們村子里組織的煉桉葉油隊進駐了靈鷲寺,他們沒有拆房毀佛,反而古道熱腸地保護了靈鷲寺主要的建筑,使寺院不至于被夷為平地。今天,還有一位那時的強勞力一直留在寺里。他叫張俊成,如今年逾古稀,既不是僧侶,也并非教徒,家境也不拮據。但三十多年來他從不間斷地在這里日夜不離寺夜獨守青燈,沒有報酬,白食其力地以寺為家,寺院被他管理得井然有序。記得上世紀80年代初,英籍華裔女作家韓素音來到大理周城村,興趣盎然地觀看著觀音寺里供奉的觀音老爹檀香木精美雕像。這時,老支書告訴她,這是他當年身為全村最高首長頂著“破四舊”的高壓,冒著危險悄悄地藏起保存下來的,因為他認為這是“藝術品”。女作家聽后深有感觸地說:“這是我所見到的中國最有文化的農民!”一個文化程度不高的農民,被有識之士贊譽為“中國最有文化的農民”,這是多么令人尋味的評價啊!
在靈鷲寺,“尋碑”的事同樣體現出我們村民們“最有文化”的素質。據老人們傳說寺里曾有一塊石碑,記載著寺的古老,但是誰也沒有見過。一群熱心的村民東挖西刨,掘地三尺,經過多年的尋找,終于使古碑重見天日,這就是如今豎立在寺里的《靈鷲寺碑記》。當然,不論是事前和事后,他們不一定意識到白己行為的文化價值和社會意義。這塊碑在洱源全縣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的,也就是說,目前發現的記載寺廟年代最早的碑在全縣僅有這塊《靈鷲寺碑記》。碑立于明弘治四年春天,距離今天已經六百多年。碑文記述的至少是七百多年前這里佛教傳播的盛況:永樂初年,村民們在因兵寇而寺宇廢墜的基礎上,“創建殿蕪,造三世佛、文殊、普賢、土主迦羅,繪畫諸佛圖形”;碑文還記錄下70年之后的明成化年間第二次修寺的情況:村民們“奮心協力,起蓋門殿,塑四大天王,修備丹染,煥然一新”。后來由于適應釋、道、儒三教合一的教義,村民們又增修了玉皇閣、觀音殿、孔子殿,并將“土主迦羅”(本主)廟遷移至離寺半里的正西坡上,但整座寺廟的主要格局則一直保留到今天。《大理風景名勝大全》是這樣記述寺廟的現狀的:“靈鷲寺為一組寺觀建筑群,建筑群沿東西軸線依次建有照壁、山門、觀音寺(殿)、中殿、玉皇閣。觀音寺(殿)為單檐歇山式建筑,檐下為木雕垂花構件斗拱,其斗拱、檐枋、雀替等雕刻精美,檐下和額枋上隔板繪有精美人物圖畫。中殿為二重檐歇山殿閣式建筑。玉皇閣為三重檐歇山頂閣樓式建筑。整組建筑群莊嚴、古樸,錯落有致。”
近年來,社會穩定,政通人和,農村生活改善,老年人成群結隊以拜佛為名到寺里定期聚會。這是目前農村老人頤養天年的活動方式之一,他們在寺院里一不打麻將賭博,二不說三道四撥弄家長里短。他們的活動有益無害,無可非議。
我白認是一個接受唯物主義的無神論者,但我相信宗教是歷史文化的載體,也就是說,作為社會觀念總和的文化曾以宗教作為自身的載體在歷史的長河中泛波。而且,在相當長的時間內,宗教在調節社會生活的平衡與秩序方面還起著不可忽視的作用。這種觀點不能說不符合辯證唯物主義。
張文勛先生是從我們村子里走出去的著名文藝理論家,他曾深情地以生他養他的村莊為個例寫了一篇《一個白族農村的教育變遷》,從歷史文化的角度,總結了白族社會發展的規律。文章中有一句話:“白族因接受漢文化影響較早,又接受了周邊國家佛教文化的影響,所以,文化發展也較早。”他對靈鷲寺的歷史意義和社會作用有很深刻的解讀,這反映在他1990年寫的《重修靈鷲寺碑記》里:
華夏文明,光被古滇;浪穹舊邑,早開教化。儒有孔圣之尊,道有玉皇之祀。佛學西來,迦葉雞山入定;衣缽傳承,南詔佛門鼎盛。三教合流,生民景仰;風俗淳厚,德化鄉星。此靈鷲寺之所由興建也。古寺始建于何時?史跡難考,然以建筑風格及佛教造像型觀之,自可斷定為歷史悠久之古跡,先人智慧之結晶,因地處僻壤,故不聞于世。昔日之靈鷲寺,殿宇巍峨,宛若靈山勝境;妙法蓮華,世尊教外別傳。名山古剎,舍利千秋獻彩;涅槃真如,菩提萬世呈祥。雖未敢稱稀世之珍品,亦不失為藝術之杰構。異乎近代長年失修,十年浩劫,復遭毀壞,有識之士,無不為之慨然!值此昌明盛世,文運隆興,邑人集資,重修寺宇,保護文物古跡,國民人人有責。弘揚傳統文化,倡導民族精神,利國利民,何樂而不為耶?仆一介寒士,躬逢其盛,受命于鄉親父老,撰文以紀其事。竊念人間幸福,無待來世,極樂世界,亦非彼岸,艱苦奮斗,造福人民,亦普渡眾生之義也。謹申佛旨,以昭來葉。
佛法練神,佛性在人。
博愛為本,利濟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