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淡春
“圣賢勉務,惟日不足;金羊載耀,作明以續?!贝嗽姵鲎詵|漢李尤的《金羊燈銘》。作者以物寄情,以羊所寓的美好祈愿表達心志,隱隱表露出詩人對順暢通達未來的向往,為達到這個目標,詩人深恐白日不足,夜以繼日伏案習作,孜孜以求,勤勉努力。此詩至今研讀,仍回味無窮,催人奮進。羊為六畜之一,是中國人心目中的吉祥之物;羊古時通“祥”,從而又賦予了吉祥善良等多種含義,自古以來人們通過“羊”來寄托趨吉求祥的美好愿望,并滲透于人類生產生活的各個領域。將羊的造型運用于銅燈上,兩漢時已普遍。安徽博物院收藏的這件漢代臥羊銅燈,造型精美,當為漢代銅燈之杰作。
該銅燈于1956年出土于合肥市南門外。通長13.3厘米,高10厘米,重400克。燈的整體造型為臥羊式,羊呈昂首曲足跪臥姿態,頸部粗壯,肩部寬平,兩胯渾圓,前腿后跪,后腿前屈,臀部豐滿,后置短尾,形象逼真。觀其細節,羊首高昂,雙目呈橢圓形外凸,雙角卷曲繞耳。頭前部有須自唇連接至頸,頂部及身體兩側陰刻條形紋,以示羊毛,栩栩如生。燈腹部中空,用來儲存燈油,羊脖后部用活軸連接一燈盤,可提起向上翻開至頭頂,呈橢圓形,一端有一小流嘴。整體觀之,該銅燈設計精巧,工藝復雜,結構科學,樣式新穎,翻蓋于羊頭可作燈盤照明,扣合于羊背又是一件精美的藝術品,巧妙地將功能與藝術以及羊的寓意相結合,既滿足照明之需,又符合人們的審美意識,給人一種風格清新的藝術情趣。
一、造型特色
中國燈具大致起源于春秋晚期至戰國早期[1],源自于豆。根據目前考古出土燈具資料,戰國時期,銅燈已從神化的祭祀用品轉化到了生活的日用品上[2]。戰國時期,銅燈在符合照明的實用基礎之上,為了滿足統治者的審美需求,在造型裝飾上也是更加繁復精美。戰國晚期,封建貴族已把燈具視為重要的案頭實用雕塑品,造型也日趨考究華麗[3]。及至秦漢時期,青銅燈具數量和造型日益豐富,其中以動物形燈和豆形燈的出土數量較多,選材多取自人類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的形象,是生活實用與藝術審美的結合。
一般而言,銅燈的基本結構有燈盤、燈身、燈座三部分。該臥羊銅燈以活鈕為連接,背部翻蓋為燈盤,以羊體為燈身,羊腿四肢跪曲為燈座。這種靈活的設計思維在漢代銅燈中并不僅限于羊體造型上,如安陽出土臥姿牛形銅燈[4]、四川涪陵出土的銅犀牛燈[5]、壽縣馬家古堆出土的銅耳杯翻蓋燈[6]等,均是器腔內空儲存燃料,后蓋翻開即為燈盤的形制。翻蓋燈是戰國秦漢時期一種較特別的燈具形制,戰國晚期已存在,兩漢時較為流行,可分為動物造型和器物造型兩種,造型多樣,運用廣泛[7]。
漢代,銅燈稱“鐙”或“錠”,根據功能與使用方式可分為:固定擺放的座燈、持握行走的行燈和懸掛空中的吊燈[8]。該臥羊銅燈既無行燈之平鋬,又無懸掛之鎖鏈,初步推斷應為座燈之用。座燈一般放置于日常工作和休息的幾、案、床、榻上,由于漢人席地而坐,也可直接置于地上。據史料記載,漢代的書案一般高約30-40厘米,漢魏的獨坐式小榻高度大多只有12-28厘米[9],尺寸都比較矮。羊燈總高度為10厘米,與當時人們跪坐伏案所需高度大體相符,設計合理。
漢代銅燈根據燃料又可分為油燈和燭燈兩種。該燈燈盤呈橢圓形,中心未見尖錐狀凸起,不可置燭,應為油燈。兩漢液體油燈的使用方法在浙江省海寧東漢墓中的畫像石上有生動記錄:“一人頭戴高冠,著寬袖長服,左手提勺添加油燈?!盵10]細觀此羊燈,在燈盤一端可見一小流嘴,雖不起眼卻設計精巧。一方面,燈盤內燃料可能呈液體狀,當燈置而不用之時,盤內燃余燈油可隨流口流入腹腔內;另一方面,這個小流口又是軟質燈捻所置之處[11]。我國古代油燈所用燃料主要有動物油脂、植物油兩種。從生物學角度判斷,植物油,含有不飽和脂肪酸,通常為液態;動物油,含脂肪酸甘油酯,凝固點較低,常呈現為固態。目前經考古證實的僅有滿城漢墓出土卮燈中的灰綠色塊狀物,經科技測試認為該物屬于動物脂類,且屬牛油的可能性較大[12]。根據古代文獻記載,《楚辭·招魂》“室中之觀,多珍怪些。蘭膏明燭,華容備些。”“蘭膏明燭,華鐙錯些?!弊ⅲ骸疤m膏,以蘭香煉膏也?!睍x《拾遺錄》:“董偃……列麻油燈于戶外?!庇纱丝梢?,在漢代,至少已將蘭膏和麻油兩類植物油用作燈油。將液態油作燃料,燈盤內須置軟質燈芯。一般認為,軟質燈芯的材料為燈芯草,是一種多年沼生草本植物。莖直立,簇生,細柱形,高達1米,內充滿乳白色髓,這種莖髓俗稱“燈草”,常作油燈燈芯[13]。概而言之,將軟質燈芯草與動植物油脂相結合,放置于臥羊銅燈的燈盤之中,又為了保持燈芯的穩定性,燈盤一端再設計一小流嘴用來固定軟質燈芯。
銅燈是生活中實用的藝術,它的物質屬性和物質形態,奠定了它實用的基礎[14]。該臥羊銅燈無論是大至整體燈盤、燈身、燈座的精妙結合,還是小如燈盤上的一個小缺口,均體現了以實用為主的設計觀念。然置而不用合蓋之時,整體羊燈又渾然一體,細至每一根陰刻羊毛,均符合人類的審美需求。在滿足實用的前提下又不局限于單調,在遵守燈具內部因素制約的基礎上又進行靈活的變化,實乃集實用與美學為一體的創新之作。
二、鑄造工藝
兩漢時期青銅燈具的數量增多、制作精良,不僅是為了滿足人類實用及審美的需求,更是青銅開采能力提高及冶鑄技術進一步發展的結果。
青銅器鑄造技術發展到漢代已非常成熟。根據銅燈整體構造,該燈采用分鑄組合加活軸的連接方式,即先分別鑄造出羊身及背部燈盤,再用活軸相連接。羊身部分使用了分型制模、分模制范等技術。銅燈左右形制對稱,內腔可見隨羊燈造型而相應形成的起伏,如燈外造型上的跪膝、卷角等凸出部位在內腔中均有凹陷。推測該器物使用了二分之一分型制模的方法,即先根據半邊羊身的形狀制作模具,再在此模上夯制出兩塊泥范,然后運用薄泥片貼附范面,經陰干焙燒后得到可開合的芯盒,再在芯盒中填實泥芯料制作出完整的泥芯,如此泥芯表面也會呈現出羊的大致造型,澆鑄器物后便在內腔形成相應的形狀。
羊頭頂部及羊身周圍遍體陰刻有條形紋,以做羊毛。仔細觀之,這些凹槽較細,不像鑄造而成,應是運用鋼制的工具在鑄后器物表面鏨刻加工形成。鋼料經過淬火處理,具有較好的硬度和韌性,其機械性能足以在青銅器表面鏨刻出較淺的細紋飾。根據曾侯乙尊盤上的鏨刻銘文及宜城博物館館藏鼎蓋紋飾分析,至少在戰國中期,已經用鋼制鏨子在青銅器表面進行加工紋飾[15]。發展至漢代,這種技術已然可以成熟運用于青銅器的鑄后處理中。
三、文化內涵
羊,自古便與文化息息相關。在人類歷史上,最早被馴化的綿羊和山羊是在伊朗西南部的扎格羅斯及周邊地區,時間為距今一萬年前。中國最早發現的家養綿羊出現在甘肅和青海一帶,距今5600~5000年[16]。動物的馴化為人類的飲食提供了物質基礎?!墩f文》云:“羊在六畜主給膳?!睂⒀蛴米魃攀车男畔⒃跐h字中也保存最多,如魚羊和烹的“鮮”、以食供人的“養”等。到新石器時代末期,羊開始作為重要的祭祀用品進入人類社會。如河南省湯陰縣白營遺址和山西省夏縣東下馮遺址均發現有捆綁后埋葬的羊;其后,在河南偃師商城、山西侯馬遺址中又發現了大量祭祀動物坑,其中以羊坑數量最多。商周時期,重大的祭祀用牛羊豕三牲,稱為太牢,用羊豕二牲稱為少牢,也有單用一羊作為祭品的。這種以羊為祭品的傳統及至明清祭祀中仍普遍使用,延續幾千年,可見羊在古代祭祀中的特殊作用。
將羊的紋飾與造型運用于青銅器,早在商周時期已出現。如現藏于國家博物館的四羊方尊和上海博物館的四羊首瓿等,造型精美,給人以威嚴、神圣之感。戰國以后,羊的造型與紋飾已趨于生活化、簡單化,給人以靈動、活潑之感。兩漢時期,隨著儒家思想的盛行,羊的造型與品格更是賦予了新的含義。董仲舒認為:“羊有角而不任,設備而不用,類好仁者;執之不鳴,殺之不諦,類死義者;羔食于母,必跪而受之,類知禮者;故羊之為言猶祥與。”賦予了羊知仁、知義、知禮的人格化概括,集各種美德于一身,是仁人君子學習的榜樣[17]。這件羊燈前腿后跪,后腿前屈,呈跪臥狀,是羊燈中的經典造型。四肢跪曲,一方面較之四足站立,能保證燈座與桌面的最大接觸面積,在實用過程中可增強銅燈的穩定性;另一方面,臥羊的跪臥之勢更是寄予了人類對子女孝順的向往。《春秋繁露》曰:“羔飲其母,必跪,類知禮者?!彪m然羊羔跪飲母乳是一種自然屬性,但在古人“以己度物”的思想下,將這種行為賦予了孝順知禮的含義。譙周《法訓》:“羊有跪乳之禮,雞有識時之候,雁有庠序之儀,人取法焉。”便是將動物的行為引申至儒家法制的政治需求中,以此為器物原形,來教育、警示時人應遵仁孝之禮。
伴隨著漢代燈具的盛行、漢人對羊文化的推崇加之青銅鑄造工藝的發展,這件銅燈并不再僅僅是一件照明用具,其所賦予的形象也是人類對美的一種享受。與此同時,以現實動物為載體的臥羊銅燈更是漢代民族文化精神觀念的物化載體,蘊含了深厚的文化內涵,寄予著漢人追求吉祥與幸福的心理以及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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