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籽鑫
一
守根終于找到工作了。雖然工資不太高,守根卻干得很賣力。
冬日的太陽剛剛露出一抹紅暈,大地好像羞澀了似的,掛上了淡淡的腮紅。路旁的行道樹晃著滿身由紅變金的葉子,映得四處都光亮亮的。守根費力的蹬著自行車,顛簸在上班的路上,仿佛身上有著使不完得勁。
守根喜歡初升的朝陽。因為朝陽就像一位裊裊婷婷滿眼含春的少女,先是臉上顯出一絲淡淡的羞澀的紅暈,輕輕地把她的羞澀和愛心灑向大地上的每一個人,仿佛她溫暖細膩的手直直的伸到了你的心上,拂去了你心上的煩惱。每當這個時候,守根都會感覺全身熱血沸騰,一種麻酥酥的感覺從腳趾頭直直沖到頭發梢,他就有了使不完的勁。
守根的工作其實就是在祥云酒店的后廚當臨時工。他的任務就是在后廚幫廚傳菜,把大師傅炒好的菜端到酒店包間門口交給包間的服務員。
守根很珍惜這份工作。這是守根長這么大第一次找到工作干,雖然每月只有三百塊錢。對于他這個從農村出來的十八歲男孩來說,這就足夠了。除了吃一個月還有三百元的工資,買了米買了鹽,余下的錢還能買點兒煤自己打些過冬的煤球,天快冷了。守根仿佛看到了給娘交工資時娘那堆滿皺紋的笑臉。
他知道娘肯定還要放一些備用錢,那是留著“支門市”用的,就是親戚鄰居婚喪嫁娶隨的份子錢。用娘的話說就是,不吃不喝能過,不“支門市”不能過。
能讓娘和自己吃飽飯,有點兒“支門市”的零花錢,守根的心就有了些許安慰。
每天迎著朝陽的守根總是第一個上班。他上班第一件事是打掃酒店門口和大堂的衛生,還有從大堂到廚房的通道。
守根用那條暗紅色的拖把將大堂潔白的地板沿著“S”形軌跡拖過一遍,又倒著拖進了大堂到廚房的過道。一陣腥腥的味道從地面上傳過來,守根使勁嗅了兩下,又從旁邊的香型洗衣粉袋中抓了一小把撒在了地上。過道有點暗,守根打開了墻上的壁燈。橘紅色的光柔柔的打在他的臉上手上,他感覺暖暖的好舒服。
門口傳來了清脆的鈴聲,一輛大包小包的菜堆得小山一樣的三輪車停在后廚門口,是后廚采買紅良回來了。
紅良是祥云酒店總經理劉國遠的近親侄子,所以才讓他干這個大家都羨慕不已的活兒。
守根和紅良私交很好。
和紅良第一次見面是在酒店剛開業時,一群男女服務員往酒店里搬餐具的時候,紅良恰好和守根抬一張桌子。
紅良看著路邊的廣告牌低聲吟哦:先相信自己,然后別人才會相信你。
你知道羅曼·羅蘭?守根驚異的抬起頭。
你也知道羅曼·羅蘭?紅良也驚異的抬起頭。
對文學共同的愛好,使他們成為了好朋友。
守根從小就喜歡文學,他從小就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個作家,夢想著有一天能捧著自己寫的書。可是生活讓他難負其重,爹在兩年前去世了,姐姐出嫁了。他不得不從高二輟學,他要先糊住自己和娘的這兩張嘴,所有的理想在油鹽醬醋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
守根喜歡看書,卻買不起書。他的光屁股哥們兒永強的二哥是個文學愛好者,家里有好多藏書。每每都是永強把書偷出來讓守根看,看完一本偷偷還回去再換著看。冬夜北風呼嘯,窗外雪花紛飛,農家小院那扇不大的窗戶里昏黃的孤燈下,守根知道了高爾基、羅曼·羅蘭,知道了王蒙、路遙。從事了一天田間勞動的守根只有在書里才能找到自己。
很長時間以來,生活的艱辛和渺茫讓守根找不到前進的方向,農村那些勢利的鄉親鄙夷的目光和肆意的嘲笑,使十八歲的守根每一天都在自卑和自傲的兩端痛苦的徘徊。自卑是因為自己的物質條件實在是太匱乏了,匱乏到不能維持自己和娘兩個人的生活。自傲是因為自己自詡是“讀書人”,縱然高中沒上完,自己注定也是和他們不一樣的人。
守根家門前是一條不大的小河汊,卻有一個大氣的名字:鑰匙峽。每一個別樣的地名都有一個古老的傳說,鑰匙峽也不例外。無數個夏天的夜晚,年少的守根都是躺在娘的懷里,看著滿天星斗,在娘的芭蕉扇搖動下聽著那個美麗的傳說慢慢睡去。朦朦朧朧間娘的聲音隨著芭蕉扇的微風悄悄溜進小守根的心里:……那仙人看咱這地方好啊,就把金馬駒和銀馬娃兒拉的金碾盤留在了這里。連同它們碾出來的金豆都鎖在云蒙山的山肚子里,又將那開門的鑰匙放在了距離云蒙山五里的一處小河汊里。南蠻子來尋寶,發現了山肚子里的金馬駒銀馬娃兒拉的金碾盤,可就是找不到鑰匙。后來南蠻子尋到咱這小河汊口渴了就想尋根黃瓜解解渴。咱祖先膩味南蠻子,就給他摘了最老最粗的那根黃瓜種。沒想到那根老黃瓜竟然是開啟金碾盤的鑰匙,南蠻子拿著老黃瓜跑到云蒙山頂,把鑰匙往山肚子上一扔,大山裂開了縫,金馬駒銀馬娃兒拉著金碾盤走了出來。南蠻子跳上馬車趕著金馬駒銀馬娃兒跑了。后來南蠻子上車的地方就叫碾盤崗,摘老黃瓜的小河汊就叫鑰匙峽了。
鑰匙峽其實只有幾十米長五六米深,但這里有靜靜的風,靜靜的草,還有一條靜靜流淌的小河。不開心的時候,守根常常一個人跑到鑰匙峽邊靜坐。四周寂靜得只有昆蟲的鳴叫和微微的風吹著樹葉的聲音,黑黑的夜輕輕在他周圍纏繞。不知道為什么,從小怕黑的守根卻從來不怕這兒的黑。這兒的黑輕輕包裹著他,沒有人看得到他。這里沒有生存的壓力,沒有周圍的嘲笑聲。眼前是無邊的黑,和自己前邊要走的路一樣的黑,讓他哪怕睜裂了雙眼也看不清楚。
一袋子一袋子的菜和肉堆在了后廚的角落,壓癟的車胎就像吸足了血的螞蝗,又抖擻起了精神。紅良又去拉啤酒和飲料了,守根一溜小跑開始幫小李師傅擇菜洗菜。
二
老家。田間。
雖然已是秋天,日頭卻像伏天一樣狠勁的向地上拋灑著光和熱。守根的兩只白壓邊鞋里灌得滿滿的都是泥土,鞋里的土已被太陽曬得炙熱燙腳。守根每朝前走一步就把脹滿了泥土的白壓邊鞋往土里鉆一下,讓稍深點兒的涼涼的泥土翻過來蓋在腳上。可是這涼意稍縱即逝,左腳邁出去右腳跟上,等再邁左腳的時候翻過來的帶著涼意的泥土已經開始燙腳了。
種麥子拉耬一般最少都要四個人,一個人扶耬三個人拉。
而他們家只有他和娘兩個人。
鄰居花鈴嫂子肩上搭著一條發灰的掉了毛的手巾,花格格汗衫緊貼在臃腫的上身,手里拿著一瓶桔子汁,正靠在地頭一棵不大的梧桐上,乜斜著眼睛看著地里拉樓的守根母子倆,嘴角微微向下彎成一個淺淺的弧度。五六個穿著藍色工裝健壯的小伙子在她的地里來回穿梭,她的腳下橫七豎八躺著一地的橘子汁空瓶。她男人在煤礦上班,是個“吃商品糧”的。
嬸兒啊,俺兄弟恁倆歇會兒吧,喝瓶橘子汁。
她一仰脖將瓶中剩下的半瓶橘子汁一口喝干,喉嚨里發出了啊——的一聲長長的解渴聲。
不了,他嫂子。恁喝吧,俺這兒有水。娘說。
嬸兒啊,看恁這孤兒寡母的,要說恁孩子(指她男人)也真該幫您一把。可他是工作人兒,咱家這地還不是他從礦上派的人給招呼的?
娘沒有應聲。汗水無聲的灑在腳下的土地上。
要說守根兄弟是干大事的人,也不能把這二畝地的收成放在心上不是?
娘依然沒有應聲。只是費力的用肩扛著耬把往前推,盡量減少守根肩上的重量。
沉重的木耬在守根身后艱難的挪動,肩上的繩子仿佛有千斤重,勒得守根稚嫩的皮肉像刀割一般。憤懣在他的胸口聚集,堵得他手都有些顫抖,仿佛隨時被點燃的炸藥桶。淚水混著汗水流進了嘴里,守根狠狠的咬著嘴唇一聲不吭。
肉體的艱辛和勞累守根并不在乎,可是這種無窮無盡的蔑視和嘲笑讓他無地自容。
娘在地邊梧桐樹下用兌了水的農藥拌麥種。守根踢飛了鞋,赤裸著上身癱在了松軟的泥土上。濕漉漉的頭發沾了很多土,守根扭過頭無力的甩了下頭發。卻看見了剩下的半瓶農藥殘液,透明的玻璃瓶里乳白色的液體在太陽照射下發出柔和的白光。守根坐起來目不轉睛的盯著它,距離只有一尺左右。
生和死只有這一尺的距離。守根想。
生和死也許就在一念之間。守根想。
幻想著當濃縮了所有的屈辱和艱辛的乳白色液體緩緩流入自己的體內,那時候的世界會是什么樣子?這太陽還要每天照樣升起嗎?中午的知了還會沒完沒了的叫嗎?那時的自己還能聽得到鄙夷的嘲笑嗎?
守根顫抖的手甚至已經伸向了裝著乳白色液體的玻璃瓶,微微抬起頭的他看見了娘那一頭越來越多的白發。陽光下那白發閃著金色的光澤,瞬間刺痛了守根的雙眼。
他縮回了手,將這個瞬間改變自己一生的動作收了回來。
這是他一個人的秘密,永遠也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永遠。
祥云酒店的生意不太好,中午只有兩三桌客人。
就像后來接手這個酒店把它改作服裝城的馮總說的那樣:哪個傻逼起的名字?叫雞巴祥云,整天在天上飄著不喝西北風才他娘的怪哩?
服務員們去吃飯了。守根幫師傅們洗完了菜,利用這個空當在廚房跟配菜的小李師傅學刀工。
守根想學廚師,小李說老侯師傅一個月的工資能拿到三四千呢。守根嚇得一吐舌頭,自己得干一年啊!他就偷偷下定決心要學廚師。守根是農村人,不惜力氣。常常幫著廚房的師傅們干活,后廚上上下下包括大師傅老侯在內的七八個師傅都很喜歡守根,尤其是小李師傅。
守根按照小李師傅教的方法,將一根紅蘿卜慢慢切成片,再切成絲,看著紅紅的蘿卜在自己手上慢慢變成了片,又慢慢慢慢變成了絲,守根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高興。雖然自己切的還不能叫“蘿卜絲”,只能叫“蘿卜條”,而且有好幾次都差點兒切到了手。
這切蘿卜你以為好學啊?那可不是咱家吃的咋弄都中。我干三年了,從洗菜到切菜,還沒沾過灶臺的邊兒呢?慢慢學吧。小李站在另一個菜墩前,雙手刀飛舞著正剁蒜末。
廚房后門有一個院子,和廚房只有一個門隔著,一般大師傅們都從這里過。上班遲到了的服務員和紅良買菜也從后門進來。
后門的塑料門簾一陣抖動,紅良領著他的女朋友小杰走了進來,后面還跟著一個女孩。
紅良的女朋友小杰是隔壁一家舞廳的服務員,家住在鄰縣。小杰高挑的個子,深深的眼窩,就像電視上的俄羅斯美女。守根很是納悶,紅良這小子平常也不見跟什么人說個話,咋就這么快跟一“俄羅斯美女”好上了?
守根曾打趣小杰,你爸咋給你取了個男孩名字啊,想讓你當英雄豪杰啊!
沒有,我家閨女多,到我這兒都仨閨女了,我爸就給我起名叫“杰”,是“截”的諧音,想“截”住生個兒子。結果還是沒“截”住,到底生了四妹,才有了小五弟弟。小杰口沒遮攔地介紹她名字的來歷。
守根和小杰打過招呼,這才抬頭看了小杰身后的女孩一眼。這一眼讓守根的心突然一動,不是男人見到女人那種心動的感覺,而是這女孩的面龐讓守根有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這是娜娜。這是我的知己陳守根。紅良這樣介紹。
你好。
娜娜挺大方地說。給守根印象最深的就是她一笑露出的潔白的牙齒。
娜娜稍稍有些長的齊耳發染得有些黃中帶紅,從中間分開,左邊的攏在左耳后面,右邊的散在額前,就像鄭伊健在《古惑仔》里的酷酷的造型。她上身穿一件緊身體恤,一條時尚的喇叭褲,腳上一雙大跟皮鞋。
我老鄉,在麗都飯店干的。小杰說。
歡迎漂亮的娜娜小姐視察工作。守根開始油嘴滑舌。
他性格中的外面的一面開始出來活動,另一面卻蟄伏在深處一動不動。
多年以后他才明白,為什么第一次見到娜娜的時候他會有那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熟悉是因為他和她注定要發生些什么,這也許是他們都逃不掉的。陌生是因為她終究不過是自己生命中的過客,甚至連回憶都算不上。
哪有……視察?……我過來玩兒的。娜娜靚麗的臉龐因守根刻意的恭維有些漲紅。
好了,別切你的蘿卜條了,一塊兒出去走走。紅良一把奪過守根的菜刀。
蘿卜絲。守根據理力爭。
廚房里頓時傳出了兩個女子咯咯的笑聲。
三
因為生意不太好,守根他們不到九點就下班了。娜娜住的地方正好在守根下班的路上,紅良和小杰就攛掇守根把娜娜送回住處。
深秋的夜稍稍有點兒涼,一輪彎彎的月亮在云朵中半遮半掩。
守根裹了裹身上那件表哥送給自己的有些肥的半舊西裝,推著姐姐那輛沒有前剎的二六自行車,在前邊無聲的走著。只要恢復平靜,他性格中真實的一面就會不由自主地跳出來。
娜娜顯得有些興奮,眼中始終飛揚著抹不去的神采。
你家遠嗎?娜娜輕輕地問。
不太遠,半小時就回家了。守根望著夜空的目光深邃而悠遠。
守根是第一次與女孩單獨相處。多少次在幻想中與心中的長發女子相伴而行,他甚至想到了自己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以及那個自己在心中念了多少遍的叫“麗”或者“紅”的美麗女子。
然而此時守根的心中絲毫沒有單身男女在一起的溫馨和愜意,沒有自己這種年齡對女性應有的關注和喜悅,盡管娜娜渾身都透著靚麗和熱情。
守根的目光透過黑黑的玉米地,在遮擋著彎月的那一片云彩下面,他仿佛看到了長滿雜草的爹的孤獨凄涼的墳,看到了娘佝僂的背影,看到了自己前面那條黑黑的自己始終找不到方向的路。
一路上更多的是沉默。
一里多的路,仿佛走了很久。十多分鐘,守根沒說三句話。與白天的健談和幽默相比,他仿佛像變了一個人。
你討厭我嗎?
臨分手的時候,娜娜抬起頭問守根。臉上掛著燦爛的微笑,眼神依然飛揚有神。
沒有……
那你為啥不說話?
不知道說啥。守根說的也是實話。
明天見。
娜娜笑著向他伸出了手。露出了整齊潔白的牙齒,在淡淡的月光下顯得格外醒目。
娜娜的手柔軟細膩溫潤小巧,與守根無數次幻想的心儀女子的手感一樣。從小手心里傳過來的暖暖的溫度讓守根的心有些微微的波動。
明……天見。守根像被燙了一下縮回了手。
娜娜又嫵媚的笑了。
一曲悠揚的《昔日重來》輕輕捶打著守根的耳膜,每次聽這支曲子都讓他有一種莫名的感傷。窗外高大的楊樹在秋風中瑟瑟發抖,青中帶黃的葉子在秋風中肆意飄揚飛舞。一片葉子輕輕的打在玻璃窗上,又輕輕滑落在窗臺下,姿勢曼妙而輕盈,似乎向人們宣示冬天快要來了。
這是守根一天中最為愜意的時光。中午忙過之后,下午守根會和紅良一塊兒來到小杰上班的舞廳坐坐。舞廳里下午的客人不多,他們常常在這個時間溜進來聽聽音樂聊聊天。
舞廳很大,一個足有四十平方的舞臺,下面是一個圓形的大舞池。四周有二十幾張小圓桌,每一個小圓桌都有四個鋪著金絲線猩紅毛毯的羅圈沙發椅。靠里是一排五六個單間,是舞廳的包房,可是守根卻一次都沒有進去過。
在一次小杰和紅良的竊竊私語中守根聽到了包房小姐的工資高得嚇人。每四個小時為一個鐘,除去舞廳抽取之外,每個小姐可以分到五百塊錢。
包房里面都干啥?咋那么貴?守根曾經偷偷問過紅良。
你想唄,這四個小時坐臺小姐就把自己都交給人家了。咱辛苦一個月才三百塊錢,她們那錢也肯定不好掙。紅良嘆口氣。
包間里只有一撥客人,不時有客人歪歪扭扭出來上廁所。
紅良和小杰不知道又跑到哪里竊竊私語去了,守根坐在靠窗的角落里,舞池上方碩大的球形旋轉舞燈就像一個多目怪,每一只眼睛都發出一道光芒。隨著舒緩的音樂溫柔的轉動,它用七彩的柔和光束撫摸著每一個角落,也拂過守根對面叫小婄的如水般清麗女子略帶憂悒的面龐。
小婄是小杰的同事,她和姐姐鴻雁都在這里上班。來的多了,守根就和她們都熟了。她們不是舞廳服務員,她們是坐臺小姐。
一頭烏黑的長發瀑布般從小婄的右肩上披散下來,紗裙潔白如玉,像月光里嫦娥的飄飄裙裾。純凈的雙眸猶如一泓清澈見底的山泉,寧靜而深遠。
哥,喝茶吧。小婄如蔥白般的手指拿起茶壺給守根續了些水。
小婄,我給你帶了一本書,有空你看看吧。
守根把自己攢錢買的那本盜版的《平凡的世界》遞了過去。希望通過讀書改變別人,這是守根早期的想法,盡管他自己還生活在能否吃飽肚子的邊緣。
謝謝哥。
有空看看吧,也許對你會有所幫助。守根說。
在這樣如水的清麗女子面前自己就像是一撮卑微的塵土,隨時都會被這一泓清水蕩滌得無影無蹤。這是守根每次看到小婄的感覺。
小婄,你咋沒上鐘啊?一個濃妝艷抹衣著暴露的女子風風火火的走過來。她是小婄的姐姐鴻雁。
我……
小婄略帶羞澀的低下頭。清秀的臉上微微升起一抹紅暈,就像早晨天邊初升的太陽。
你個死妮子呀。鴻雁抬頭看了一眼對面的守根,“呀”字拉得特別長。
我剛出去一會兒。你就不會跟領班說一聲嗎?咋輪得到小紅上鐘呢?她一連串的質問讓小婄的頭垂得更低了。
五百塊錢哪。鴻雁咬牙切齒又不無惋惜,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守根沒有說一句話,他的右手緊緊的握著面前的細瓷茶杯,仿佛要一下子把它握碎,還要碾成粉末,讓它隨著自己眼前所看到的一切一塊兒飄散。
四
第二天晚上,娜娜竟然又來了。
因為晚上有幾桌公務招待,忙得有點兒晚。娜娜來的時候守根正端著一盤松鼠桂魚從廚房過道走過,見到娜娜只是淺淺的打了聲招呼又忙著去廚房端菜了。
快下班的時候服務員小娟偷偷對守根說,剛才那幾桌公款消費的有好幾個菜沒上來他們就下桌了,她給守根留了一份酸菜生魚片。
一百二十元一份。看都沒人看一眼。是咱半月工資啊!小娟吐著舌頭說,杏核眼睜得老大。
小娟是一個很懂事的小女孩,因為家里條件不好輟學出來打工,守根經常幫她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力氣活。小娟知道守根家里有個娘一人在家,總把一些飯桌上沒動的菜打包讓他給娘帶回去。捎回家娘得吃兩天,想起了母親吃魚時那開心的樣子。守根無聲地笑了。
守根最愛看娘吃東西的樣子 ,娘這時候總是大口咀嚼著嘴里的食物,皺紋不停抖動,也掩飾不住臉上滿足的笑。多年后的今天,守根還是喜歡看娘吃東西的表情,雖然娘已鑲了滿嘴牙,吃東西不像原來那樣方便,但娘臉上掩飾不住的滿足的笑卻一直沒有變。每當這個時候,守根的心里就有一種滿足,有一種心安理得的舒暢感。
月底的天空稀稀拉拉掛著幾顆星星,就像守根每月少得可憐的工資。
守根用力蹬著自行車走在回家的路上,掛在車把上的裝著生魚片的塑料袋不時地碰在小腿和膝蓋上,溫熱的傳過來讓守根心里暖暖的。
路上基本沒有人。高大的楊樹像一個個巨大的怪獸,在秋風中沙沙作響。路兩旁的玉米地里也不時傳出沙沙的聲音,嚇得守根頭發都支楞起來了。
路的大致輪廓隱約能夠看得見。每天超載的重型貨車將守根熟悉的這段路顛簸得到處坑坑洼洼,路面凸凹不平的反作用力從車把傳到他的雙臂上,震得心口都疼。守根不得不慢了下來。
透過高大梧桐樹的縫隙,守根看到了自家八十年代初蓋的三間平房。由于外邊沒有院墻,守根老遠看到中間母親屋里還亮著燈。他將沉沉的一袋子生魚片放進石棉瓦蓋的小灶屋里,回身搭上門。又輕輕打開自己的房門,一頭倒在床上閉上了眼睛。
細微的響動還是驚動了娘,也許娘一直等著自己呢。娘輕輕推開房門,站在門邊一聲不吭的望著他。
有事嗎?守根累得要命,半閉著眼睛問娘。
沒……沒啥事。娘喃喃地說。
沒啥事睡吧,還站這兒干啥?我瞌睡死了。守根閉上眼睛翻過身將被子壓在右腿下面。
娘又輕輕帶上房門,慢慢的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很多年后,守根在娘和媳婦的一次閑聊中才知道,自己上班的每一天,娘都等著自己下班回家,然后看自己一眼才能安心的睡去。
家里只有我們兩個人,娃兒天剛亮就出去上班,有時候半夜才回來。我一天到晚見不著他的面,總是趁著他晚上回來睡覺前看他一眼,想不到每次都讓他訓我一頓。娘笑著對媳婦說。
已經身為兩個孩子父親的守根聽了這話眼眶瞬間紅了,他恨那時年輕的自己為什么就不理解娘的心,為什么就不能對娘哪怕多說一句暖心的話?
深秋的夜是最解乏的,守根在甜甜的睡夢中微微打起了均勻細膩的鼾聲。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睡夢中的守根隱隱約約聽到女人的哭泣聲,伴隨著哭聲還聽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陳守根……陳守根……
守根猛然驚醒,翻身坐起來仔細的聽了一下。這不是夢,是真有人在哭著叫自己的名字。
一種莫名的恐懼瞬間像電流一樣傳遍了守根的全身,前兩天鄰居二娃兒子滿月放的電影《倩女幽魂》里的場景在他腦海里一閃而過。他的每一根毛發都直挺挺的立了起來,一呼一吸之間每一根毛發下面的皮膚都分泌出了細細的汗珠。
守根拿起枕邊的秋衣擦了下滿頭的汗,接著穿上秋衣秋褲趿拉著拖鞋來到了窗前。
守根輕輕打開了窗戶,清冷的夜風吹在滿身是汗的身上,他一下子清醒了許多。透過黑夜,守根看到從大路到自家院子口的小路上站著一個人,一邊低聲的哭著一邊喊著自己的名字。
娜娜。守根通過黑夜里依稀的身影和打開窗戶后清晰的聲音判斷。
守根立刻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半遮臉的發型,緊身上衣喇叭褲,不是娜娜還能是誰?
娜娜,你怎么來了?望著哭得一塌糊涂的娜娜,守根有些蒙了。
你為什么不送我?把我一個人丟在酒店里?娜娜哽咽著,聲音因為天冷有些抖。
今晚有點兒忙,又急著回家還真給忘了。守根冷得抱著膀子縮成一團。
再說干嘛非要我送啊。這句他沒說出來。
你那么討厭我嗎?娜娜牙齒在打戰。
我今天晚上就是要來問問你,問完了我就走。
哪有?我急著回家忘了……
你真的沒討厭我?
真沒有。
那我走了。娜娜扭頭就走。
天這么晚了,你咋走啊?守根緊走幾步拉住了她的胳膊。
到現在守根也沒鬧明白,娜娜是怎么找到他家的?又是在這么黑的天?
要不……就住我家吧,我跟我媽睡。守根冷得也是直打戰,心里卻沒有一絲私心雜念。
娜娜沒有說話,跟著守根進了屋。守根緊走兩步忙收拾了床頭上自己的衣物,又伸手抻了抻床單。
有點兒亂。守根有點兒不好意思。
他的屋里除了母親和姐姐以外,從來沒進來過別的女人。
你將就睡一會兒吧,明天早上我上班時送你回去。守根轉身準備去母親屋。
我冷。
站在守根身后的娜娜在守根轉身的時候一下子抱住了他。
從來沒有這種體驗的守根一時間手足無措,她身上傳過來的逼人的青春氣息讓他的神志好像有些不清醒,一種本能的沖動讓守根禁不住也抱住了她。她的雙臂用力的箍著守根的腰,微微有些冰涼的臉在守根的臉上蹭著,突然一下子吻上了他的嘴唇。
仿佛腦袋里被重物重重擊了一下,轟隆一聲巨響使守根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竟然不知道此時此地身在何處。身上的情欲閥門像潘多拉盒子一樣被打開,他瘋狂的反吻著她。隨著呼吸的急促他的身體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熱度,像要隨時爆炸一般,他的雙手開始在她凸凹有致的身體上游走。
他感覺她開始脫他上身的秋衣,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不脫衣服……咋弄?她在他耳邊喃喃地說。
就像一盆冰水灌頂而下,瞬間澆滅了快要將他融化了的情欲之火。
他一下子停住了動作,猛地推開了她。在她錯愕的表情中他拿起衣服頭也不回的走出了門。
從此守根再也沒有和娜娜單獨來往過。沒有人知道為什么,就連守根自己也說不清楚。
可能是怕娜娜如火的熱情融化了自己。守根有時候這樣想。
五
祥云酒店真的就像它的名字一樣很快就要飄走了。由于經營不善,入不敷出,祥云酒店兌給了它的裝修大戶馮總。
紅良又跟著劉總轉戰縣城了,因為劉總所在的單位又承包了另一個酒店,國營兩個字是他永遠的保障。
守根卻失業了。
生存。吃飯。依然是擺在這個十八歲大孩子面前的頭等大事。
先找個活兒干,得先糊糊住家里的兩張嘴。
守根的廚師技術還沒開始學,沒有人愿意用一個連菜刀都拿不起來的人。
爹在世的時候,雖然不是很富裕,守根卻從來沒為生計發愁過。爹的突然去世讓他不得不輟學,從小的安逸生活讓他缺失了一個十八歲男孩應有的生存能力。突然間從天而降的生活重擔榨盡了他所有的希望和光明,留給他的只有無盡的痛苦和煎熬。
無數次的努力,重復的失敗。守根一次次頹廢的回到家里。
他又回到了從前。晝伏夜出,像是見不得陽光的幽靈。
他害怕白天,害怕見到娘的白發。娘臉上的皺紋就像用刀刻在守根的心上,刀刀見血,刀刀都刺心的痛。
入夜。坐在鑰匙峽河邊的大石頭上,守根看著黑黑的夜從天空中越來越近,最后包圍了自己。他重重的把胸中的一口氣吐出去,仿佛要把所有的痛苦和憤懣都吐出來,讓這黑夜將它們消弭的一干二凈。
每個人的內心都住著一個魔鬼。當你的欲望和訴求得不到正常的宣泄和疏導的時候,當怨氣、名利、嫉妒這些負面情緒壓倒了正直、善良、忠誠之后,這個魔鬼就會迅速強大起來并很快占領你的內心。每一個人都要用你的正直善良的一面去壓制你心里的那個魔鬼,最好讓它一輩子都不要出來。
天亮了。
太陽又一次從東方升起,紅彤彤的富有生命的朝氣。
守根又怕見這紅紅的朝陽。仿佛它一下子照進了他的心里,讓自己無所遁形。
自己沒有資格享受這陽光,也無顏面對這陽光,連娘都養活不了,自己又怎么配在這明媚的陽光下活著。守根常常這樣從里到外的恨自己。
娘卻是一如既往的對他,沒有絲毫埋怨,仍然像往常一樣等飯上了桌才叫他。
一張爹在世時親手做的木制小方桌,沒來得及上漆,黃黃的還保持著原木的本色。一個淺黃色的細搪瓷盆,沿上已磕碰得沒有了瓷,形成了黑黑的一圈兒不規則的生銹的鐵邊。盆里盛著半盆涼拌豆角,豆角焯的很爛的那種,淺綠色的豆子有的被切成兩半,散落在黃色的搪瓷盆里,像向日葵的花蕊。桌上還有兩碗被守根戲稱為“金玉滿堂”的大米小米混合煮的米飯,就像一座座金山上鑲嵌著一顆顆潔白的玉,晶瑩透亮。
你姥爺說,這飯最養人了。這是每次吃“金玉滿堂”,娘必說的一句話。
其實守根最愛吃的還是娘烙的發面餅。那種黃黃的發面餅,沒有鹽等其他任何調料,就是用老式面渣頭發出來的面團,搟成一指多厚的面餅在燒得通紅的鐵鏊子上翻來翻去的烙,直到餅的兩邊都出現了黃黃的圓圓的“餅花”,然后用菜刀切成四瓣上桌。餅還沒熟,飄出來的香味往往讓人直流口水。輕輕地咬上一口,暄暄騰騰的就像咬在棉花上。入口后,外層的筋道和內層的柔軟和著餅的香味總讓少時的守根不由自主地笑出聲來。
守根給娘拿了小馬扎,轉過身悶坐在自己的小馬扎上,夾了一筷子涼拌豆角放在嘴里咀嚼著。他左手拿起一塊剛烙好的發面餅遞給娘,右手也拿起下面的一塊咬了一口,牙齒和舌頭的反饋讓他微微皺了下眉頭。
發面餅沒有了往日的筋道和柔軟,外層焦焦的里面卻是酥酥的,咬一口輕輕地掉渣。
只吃了這一口,守根的心就一下子沉了下去。他吃得出來,發面餅里面摻了很多的玉米面。
守根沒有說話,默默地吃完飯,等娘去小廚房刷碗的時候,他推開了西屋的門。
一股糧食的潮氣裹著農藥的刺鼻氣味夾雜著老鼠的尿臊味撲面而來,嗆得守根輕輕咳了兩聲。西屋是守根家的“倉庫”,每一個農村的莊戶人家都有著這樣的一個“倉庫”。用來儲存一年兩季打下來的糧食,也存放一些農具農藥,加上一些穿不了又舍不得扔的破衣服爛套子,這里也就成了老鼠們的天堂。
守根來到他家惟一的一個儲存麥子的大缸前。這是一口老式的大缸,兩個人才能合抱得過來。缸體上黑色的釉也被一層灰塵覆蓋。缸沿有一巴掌寬的地方沒有上釉,觸手澀澀的。這種缸體形龐大,挪動的時候,都是立起來,雙手轉動缸沿,不滑手。守根吃力的抬起蓋在大缸上的木制缸蓋,他看到缸蓋邊上已經被老鼠咬破一個小洞。
抽空得用鐵皮把這個小洞補一下,再有幾天就能鉆進去老鼠了。守根邊想邊把大缸蓋擔到一個鋤把上,身子探進了大缸里。
他踮起腳尖,肚子壓在缸沿上,右手在缸里劃了一圈,右手中指勉強碰到了缸底。缸里的麥子在他手臂的滑動下發出沙沙的聲音,撩起的麥子里的塵土讓守根打了個噴嚏。好幾年都沒錢買麥種和化肥了,每一年就把前一年的麥子播種下去,守根家的麥子瘦得像芝麻。
他緩緩直起身子,將右手舉在胸前。麥子里的塵土在他的小臂上留下了一截灰色的印記,沾了灰塵的每一根汗毛都格外明顯。
這印記還沒到自己的右手肘部,家里的麥子已經不多了。
守根看著自己的右臂灰色的印記,猛地重重的一拳打在了身邊的大缸上。鉆心的疼痛讓他蹲了下來,地上滴落著他的鮮血和淚水。
娘,咱家麥不多了?
晚飯。守根端著一碗玉米糝粥,抬頭望著小方桌對面娘頭上日漸增多的白發,眼淚在眼圈里直打轉。
嗯。娘邊往嘴里扒著中午的剩面條邊應聲。
我想。我想開個小飯館。沉默了良久守根說。
他挪動了一下馬扎側過了身子,不想讓母親看到他右手的傷。
中啊,你姥爺常說災饉年餓不死廚房大師傅。娘夾起一根涼拌豆角就著吃完了碗里的最后一口剩面條,抬起頭看著他說。
我去找紅良借點兒錢。說干就干。守根把碗一推就到屋里推自行車。
天快黑了,娃兒,明天再去唄。娘不想讓他這么晚出門。
沒事娘,你先睡吧。守根的自行車一拐彎就沒了影。
六
十里鎮。
一條彎彎曲曲的老街仿佛路邊伸著舌頭茍延殘喘的流浪老狗,一排上了鎖的臨街門面房和門頭上斑駁的廣告牌見證了它曾經的輝煌。不寬的街道被拉煤的重型貨車碾軋的一個個柳條筐大小的坑,下了雨之后,滿街都是一眼望不到邊的“小池塘”。
十里鎮往西快走到頭的拐彎處,有一間不大的臨街房子,雙扇木制門此刻緊閉著。門上涂著厚薄不均的紅色油漆,右邊的門裂開了一條兩指多寬的縫隙,用一根細長的木條鑲嵌在里面,尾部又翹起來,像蝎子的倒鉤。雙扇門的上方用鐵絲固定著一塊一米寬兩米長凸凹不平的白鐵皮,上邊用紅油漆歪歪扭扭寫著“向陽餃子館”五個大字。
冬日的清晨,黎明前的那一點黑暗還沒有完全退去。鬧鐘刺耳的聲音就像一根根鋼針扎進守根的耳膜,守根從床上跳起來,三兩下穿好衣服操起墻角的扁擔和兩只大鐵桶就往外跑,扁擔的鐵鉤悠在鐵桶上叮咚直響。
真冷。剛一出門,守根的臉就被外面的寒風刺得木木的。他接連打了兩個寒戰,繼續叮叮當當往建筑公司的家屬院跑。他趕著去挑水,餃子館沒有水也沒有可存水的蓄水池,有蓄水池的飯店都讓專門賣水的拖拉機送水。
為了省點兒水錢守根只能去百米之外的建筑公司的家屬院去挑。家屬院是每天早上六點開始送水,每天只送一次,每次只送半個小時,守根必須在這半小時內跑四趟挑八桶水才夠自己餃子館用一天。
建筑公司家屬院的圍墻邊,守根透過樓上一家起早的窗戶燈光影影綽綽的擰開了水龍頭。
沒水。又凍上了。守根哐的一聲撂下扁擔和鐵桶,一路小跑回了自己住的小屋,掂起床邊的暖水瓶就往回跑,這是他頭天晚上準備好的。澆開了上凍的水龍頭,守根開始挑第一趟水。剛才澆水龍頭費了一點兒時間,他想走快一點兒把時間趕回來。不料剛拐出建筑公司的大門,天還沒大亮,守根沒看清地上結的冰,左腳一腳踩了上去就滑倒了。他的右腿重重的跪在了地上,前面的一桶水往前傾翻了,而后面的一桶水全潑在了他的背上和腿上。
守根的膝蓋痛得眼淚都掉下來了,他用了好幾次力才站起來。一股蘊藏已久的怨氣裹著憤恨從胸中直沖上腦門,他甚至聽到了來自自己胸中的怒吼聲。他不顧一身濕淋淋的水,拿起扁擔狠狠地打在水桶上,然后把扁擔又狠狠的扔在一邊。
天仍然黑黑的,四周沒有一個人,只有扁擔在地上翻滾的聲音。
不干了,咋就這么難。他恨恨的自言自語。眼淚無聲的流過他的臉頰,落在了他的胸前。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了。仿佛有個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馬上就要停水了,沒有了水今天的生意還干嗎?不干你和你娘吃啥?
守根擦下流到嘴角的眼淚,默默地拾起扁擔和水桶,一瘸一拐的又走進了建筑公司的大門。
入夜。
“向陽餃子館”的對面,一間幾平米的小屋。這是一間煤礦配件門市的倉庫,墻上地上到處是冰冷的鐵疙瘩。已是深夜,靠近墻角有一張單人鋼絲床,四十瓦的昏黃燈光下,守根在讀一本《政治經濟學》。
小飯館已經開張五個多月了,這年的春節守根和母親都是在這小飯館里過的。十里鎮已失去了十年前的輝煌,街上人也少得可憐,守根的生意除了房租電費幾項支出以外所剩無幾。
好賴現在能顧住咱倆肚子唄!娘說。
守根在參加自學考試。年前他碰到了在教育局工作的同學云寶,閑聊中得知云寶高中畢業之后在參加高等教育自學考試,守根的心底又燃起一團火焰,他沒有條件去上大學,但他也有可能通過自己的努力成為大學生。他讓云寶給他報了名,捧回了厚厚的兩大摞書。
這個小房子是房東煤礦配件門市的倉庫,讓守根幫忙晚上看一下,不收租金。十點后的老街上基本上沒有一個人,守根封了火,看著母親從里面鎖上了門,就來到路對面自己居住的小屋。
守根沒有多余的錢去買復習資料,更別提去上自考速成班了。他采用了最笨的兩種學習方法:死記硬背和抄書。
夜更深了,守根從趴著的單人鋼絲床上下了地,聽著鋼絲床在自己的動作中發出“咯嘣咯嘣”的響聲,他揉揉發酸的眼睛,長長地伸了個懶腰。
由于沒有桌子,守根只能趴在床上看書做筆記。在鋼絲床上硌得時間太長了胸口有點兒悶,他又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低頭看著在小外甥用過的作業本上寫得密密麻麻的筆記,一大堆“經濟基礎、生產關系、生產力”的名詞晃花了他的眼。
守根微微抬起頭,銀色的月光偷偷的越過不大的玻璃窗像瀑布一樣傾瀉進來。他關上了燈,靜靜地欣賞著月光在小屋里流淌。
將來會是什么樣子?自己會記得這樣的月夜嗎?應該記得這些日子,即使在久遠的將來,都不應該忘記自己曾經如此努力過。
守根望著月光出了神。
一種莫名的感傷漸漸向他靠近,思緒如脫韁野馬在銀色的月光中徜徉開來。看著對面餃子館的窗戶,守根的心一陣酸痛。娘五十多歲了,連吃飯都沒有著落,還得跟著自己在這偏僻的小街擔驚受怕辛勤操勞。
驀然,守根又想到了熱情似火的娜娜,那如清水般的女子小婄,一心想掙錢的鴻雁。誰又知道她們出來工作不是為了年邁的母親或病床上的父親?抑或是因貧困而上不了學的弟弟妹妹?
想到了錢,守根的眼神更加憂郁起來。
天漸漸熱了起來,守根的餃子館還沒有冰箱。他去縣城的五交化公司問過,一臺冰箱好幾千。他上次看了有一個樣品要處理,標價才一千三,即使這樣錢還是一直沒攢夠。干了幾個月除去吃喝花銷又還了開業時借紅良的五百塊錢,已經所剩無幾。
已到了農歷三月天了,有的菜都放不住了,還有做餃子餡的肉是千萬不能在外存放的,再說冰箱是開飯店的必需品。
明天下午再去城里看看。望著如銀的月光守根自言自語。
生意很清淡,中午只有過路的兩個賣花盆的中年漢子吃了兩碗餃子。守根站在“向陽餃子館”的牌子下面,抬頭看著漸現炙熱的太陽。一道道金針般的光刺進他的眼睛,他不由自主的瞇起了眼。
光過冬天多好。守根想。
下午。守根囑咐娘歇一會兒晌,輕輕關上餃子館的門,兜里揣著厚厚的一沓都是零錢的三百塊錢,沿著河道小路向縣城出發。
守根走路特別費勁,他每次都要先把路看清楚了再下腳,因為他的兩只皮鞋底已經磨了兩個乒乓球大的洞。這四十塊錢一雙的皮鞋也忒不耐穿了,不到兩個月都張開了大嘴,咧咧著像要咬人似的。守根花了四塊錢讓修鞋師傅用線上了一圈又穿上了,哪知道沒兩天兩只鞋底又磨了倆大洞,他偷偷用汽車廢舊內胎鉸了一副鞋墊墊在里面。盡管這樣,守根有好多次都被路上尖銳的小石子硌得咝咝的倒吸涼氣。最讓他難堪的是下雨的時候,在雨里走不了幾步,水就灌到鞋里邊,濕濕的黏黏的走一步滑一下。雨大的時候,他還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腳和著水在鞋子里嘎嘰嘎嘰的聲音。每逢這時候,他總是小心翼翼的走路,生怕這樣的響聲讓別人聽了去。有好幾次他想跟娘說再買雙鞋,可每次看到娘那件穿了十幾年的上衣袖口上細細密密的針腳線,他抑制住胸口一陣陣的心酸,生生的把話又咽了回去。
雖說才三月出頭,今年的天好像熱得特別早。干涸的小河道邊野生的桃樹花已落完,地上繽紛一片。滿樹都是綠得滴翠的嫩葉,讓人看了胸中有一股盎然的春意。
守根卻沒有心思欣賞這即將匆匆離去的春天,他滿腦子都是冰箱。
冰箱的事不能再讓娘操心了。在守根從小的記憶中,娘都是辛勤操勞千方百計的顧著家里的這幾張嘴。爹活著的時候在生產隊里當會計,地里的活基本上都是娘一個人干。農閑的時候,娘就推著家里的獨輪車去城里的汽水廠批汽水回來賣。七八里地的光景,那時候守根總是倒坐在獨輪車的后面,面對著娘,聞著娘身上的汗水味,聽著身后汽水瓶叮叮當當清脆悅耳的碰撞聲,兩條小腿在車后邊晃悠著。
他嘴里狠狠地打出一個汽水的飽嗝,壞壞的吐在娘的臉上,還仰著小臉問娘,好聞嗎?
娃兒。坐好。娘脖子上搭著一條已分不清顏色的毛巾,汗水已浸濕了她的的確良汗衫,肩上的獨輪車襻帶隨著娘的步伐有節奏的晃悠著。
后來汽水廠不干了,娘就在大路邊搭一個棚賣西瓜。那又沙又甜的大西瓜,咬一口在嘴里就像咬了一口白砂糖,能甜到后腳跟。娘是啥掙錢就干啥,用娘的話說,就是累死了,也要把娃養大成人。
姐出門走了,娘今年也五十二了。自打爹過世后娘的身體也大不如前了,自己都快二十歲了,再也不能讓娘為生活為錢的事發愁了。守根望著越來越近的縣城林立的高樓,心里又一次對自己說。
七
街道上呼嘯而過的豪華私家車顯示著這個縣城暴發戶的張狂,這個在全省都很有名氣的產煤大縣,卻不乏很多燒不起煤的人。
不大的縣城里人流如織,愛美的女孩子都已穿上了各色款式的裙子,為喧囂的大街增添了別樣的春光。
在守根的心里,這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仿佛只有他一個人在行走。喧嘩熱鬧都與他的心境格格不入,仿佛永遠驅不走他內心的寂寞和孤獨。
守根不愿走在這樣的街上。這樣走在街上的時候,他心里那兩個叫自卑和自傲的小人兒又會不由自主地跳出來打仗。有時候那個叫自卑的小人兒打勝了,有時候那個叫自傲的小人兒占了上風。不論誰贏誰輸,他都沉浸在痛苦之中。不管誰占了上風,他感覺這都不是真實的自己。
走進五交化大樓的家電區,幾十臺大屏幕彩電播放著同一個節目,畫面中一個熟悉的美女明星毫發可鑒。
她原來這么漂亮!在自家的十二寸黑白電視機里看到的她不是這樣子啊。守根有些驚訝。
這是超平的,純平的效果更好。一口潔白牙齒的漂亮營業員熱情的讓守根有些受寵若驚。
我,我隨便看看。守根有些慌張的移步到了冰箱專區。
因為之前看過,他沒敢在那些大容量多功能的冰箱前面過多停留。他來到上次看過的那臺樣機前。小立升的容量讓它比它的同類低了一大截,銀灰色的外殼顯得有些俗氣。雖然如此,放在它上面的特價標簽上的一千三百元還是深深地刺痛了守根的眼睛,猶如正當午的太陽光。
比起其它同類三四千的身價,它的價錢確實不高,況且比上次來的時候標價又少了二百。
這款雖然是樣品機,質量比新機還要好,只是款式有點兒過時,才賠錢處理。同樣漂亮的營業員小姐聲音如百靈鳥一般悅耳。
還能,還能再優惠些嗎?守根下意識的摸摸褲兜里的錢,有點兒心虛地問。
這已是最低價位了。營業員小姐的微笑依舊,卻又顯得愛莫能助。
一個身穿制服的三十多歲的男人走了過來,營業員迎了上去叫了聲:梁經理。那叫梁經理的男人與營業員小姐耳語一陣,朝守根走了過來。
您今天是誠心要這臺冰箱嗎?梁經理態度和藹。
當,當然。就是價格相不中。守根既想拉下價格,又怕真說成了自己還沒帶夠錢,心里矛盾語氣自然有點兒虛。
那這樣吧。我們這臺冰箱剛才營業員也給你介紹了,除了款式有點兒過時之外,質量沒一點兒問題,三包啥的一應俱全。您要是誠心要,一千元。您現在掏錢拉走,再往下咱就不要說了。這位梁經理還真爽快。
守根心里一陣狂喜,比自己理想中的價格還要低些。可他的心一下子又沉了下去,即便是一千元,自己這兜里的三百元也差的遠呢。
我,我往家里打個電話。守根的喉嚨有點兒發干。在梁經理和漂亮女營業員滿是懷疑的目光注視下,守根逃也似的走出了五交化大樓。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站在五交化大樓的門口,望著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守根有一種深深的傷感,一種舉目無親的感覺涌上心頭。
他想哭。
下午的陽光依然明媚,三三兩兩的人們歡笑著從他身邊走過。沒有人注意到在喧鬧的都市角落里暗自飲泣的他。
坐在商場門口的角落里,守根感到是那樣的無助。他將自己的左手骨節握得啪啪直響,眼前飄過爹那長滿荒草的墳和娘如刀刻般的皺紋,他的眼淚直直的往下流去,把自己的心都淹在了里面。
守根站了起來,右手扶著墻,低著頭看著墻角一個還未熄滅的煙頭,煙霧繚繞中大腦卻轉得飛快。
紅良的錢剛還,不好再去張嘴了,別的熟人都沒有這個經濟能力。
他突然間想到了小婄。他有小婄的傳呼,卻從來沒打過,也從沒想過和她聯系。
他知道小婄有這個能力,她也會借給自己,但他就是不想張這個嘴。
他知道她的錢看起來掙得容易,其實更難。
守根在五交化大樓的門前來回的踱著步,雙手反復的握著指節,直到它們發不出任何聲音,他卻依舊用力的握著。他不時的抬頭看看天,陽光雖然往西跑了一大截,卻依然刺人的眼。
他猛地站住腳步,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徑直朝一個公用電話走過去,撥下了自己在心里默念了無數次的那個傳呼號,并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打完電話,守根長長的出了一口氣,手扶著電話亭的鋁合金門框,慢慢的在臺階上坐了下來。
大約十分鐘后,清脆的電話鈴聲把沉浸在思考中的守根嚇了一跳,在電話亭老板的催促聲中,他拿起了電話。
喂,是你嗎守根哥?小婄的聲音驚喜中依然清脆,猶如剛才的電話鈴聲。
是,是我,小婄你,你在哪兒?守根嗓子有點兒發干。
我和幾個姐妹在看電影,這是在電影院門口給你回的電話。聽俺姐說你開了個飯店,咋樣啊?
小婄今天的話有點兒多。
還行吧。
哥你有啥事兒嗎?
沒。沒啥事。就是……
哥你有啥事兒就直說吧。你是不是要用錢啊哥?
是。啊……守根頭上的汗都下來了。我飯店想買臺冰箱。錢。錢不夠……
哥用多少?小婄不等他說完就打斷了他。
一千。守根緊張得忘了自己兜里還有三百塊錢。
哥你在哪兒?
五交化。
我一會兒就到。電話那頭已是嘟嘟的忙音。
時間不長,一輛黃色的出租車停在了五交化大樓的門口。兩個衣著時尚的女孩走了下來,其中一個女孩不停地向四處張望著。
穿著時尚光鮮的異性并沒有引起守根的注意,直到戴墨鏡的時髦女子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他才認出來是小婄。
雖然幾個月沒見了,雖然聽說她們幾個到了縣城一家更大的舞廳上班,但小婄的變化還是讓守根很是吃了一驚。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襲淺綠色短得不能再短的吊帶短裙,幾乎半裸的白亮亮的皮膚晃得守根直眼暈。她的如絲如緞的黑發已經染成了紅色,在腦后盤起來。一縷紅色的頭發不情愿被束縛一般跳出來,高高地翹著,隨著主人的動作顫顫巍巍,就像公雞威風的尾羽。墨鏡已被小婄拿在手中,臉上的濃妝使守根幾乎不敢相認。厚厚的粉底與白皙的脖頸形成了一道鮮明的分界線,大大的“熊貓眼”在陽光下閃著五顏六色的光,鮮紅的嘴唇里依然包裹著整齊的白白的牙。
這是小婄嗎?守根感覺自己的心咕咚一下掉進了裝著硫酸的桶里,酸。疼。
守根哥,你咋不說話呀?讓我好找。兩個人濃烈的香水味讓他有點兒窒息。他隱約感到街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們三個人身上,他感到有無數針芒在刺他,無地自容卻也無言以對。
這是一千七百塊錢。我們四個姐妹身上所有的現金。小婄把一把雜亂無章的鈔票卷成一卷兒塞在他手里。
用,用不了這么多。
拿著吧。旁邊另一位操著南方口音的濃妝艷抹的女子意味深長的看著他說。
守根哥,我們還有事,錢不夠你再給我打傳呼。兩個女孩子轉身上了出租車。
握著一卷錢的右手仿佛握著一塊大石頭,守根有一種撕碎它并把它扔得遠遠的沖動。他恨它,這個名字叫“錢”的世間萬惡的根源。它使父子成仇,兄弟反目。它能使純真變成虛假,也能使虛假變得比純真還純,還真。
但他最終沒有那么做。
將冰箱端端正正的安放在自己的“向陽餃子館”的時候,守根看到了娘那驚異的目光和臉上綻開的皺紋。
娘笑了。娘問他錢從哪兒來的?他說問以前的老朋友借的。娘說要謝謝人家,還說想辦法早些還上人家。
看到娘高興,守根很欣慰。可是一想到陽光下閃著五顏六色光的那雙“熊貓眼”,他的心就一下子又沉了下去。
八
已經是上午的十點多了,守根推開暗紅色的木門。一個手腕粗的冰棱從房檐上掉下來,在他的腳前摔成幾瓣。冰屑鉆進敞開口的棉靴里,刺骨的涼。密密的細細的小雪絲輕輕打在守根的臉上,不一會兒就遮蓋了老街上幾個稀疏的腳印。
雪已經下了三天了。
天地都是一樣的顏色。
純凈。恬淡。無聲。
守根喜歡這樣的雪天。每逢老家的雪天,守根總是一個人走在曠野田間,任風雪肆意打在臉上,獨自享受那無聲的純凈。只有這樣的雪天,天和地才沒有分別,萬物也沒有分別,人與人也就沒有了分別。富貴與貧窮、贊美與嘲笑都被這雪消融。巨大的自然力量把這所有都涂上純凈的白色,所不同的是純凈的白色包裹下那一顆顆跳動的心。
已經兩天沒有生意了。
娘,吃飯。沒人吃咱自己吃。守根招呼在洗抹布的娘。
咱今兒吃餃子,不吃面條了。管他個鱉孫哩,咱只管吃。他不顧娘的反對,將包好的一塑料盤餃子全倒進了沸騰的餃子鍋里。
來。娘,咱也好好吃頓餃子。他把餃子撈了滿滿兩大碗,幫娘摘掉圍裙,把娘摁在桌前吃飯。
娃兒。娘不餓。娘吃不完。他知道娘是心疼不舍得吃,真把餃子下出來了娘就緊著給自己吃。其實守根知道娘能干也能吃,家里的洋瓷碗撈面條娘一頓能吃兩碗呢。
娘,我下了兩大碗呢。我也緊的吃呢。
都是娘沒本事,叫娃連餃子也吃不上。娘嘴里嚼著餃子哽咽著,淚珠直落在碗里的餃子上。
娘你說啥呢?我都快二十了,我該養活你了。守根把一碗餃子湯放在娘的面前,故作輕松。
生意只能用慘淡形容,勉強能糊住他和娘的兩張嘴。守根知道娘一直在托人給自己說媳婦,這是娘的心病啊。也許是個人發育遲緩,也許是家庭的緣故,守根從沒有想過自己的這些事。
自從娜娜那件事之后他就更封閉自己了。
娜娜就像正在燃燒的噼噼啪啪的烈火,他自己就像這漫天飛揚的雪。靠近了她自己就要被融化蒸發得無影無蹤。而對于小婄,這個如水的清麗女子,守根從來都把她當妹妹看,不愿她哪怕受一絲的褻瀆和傷害。
對娜娜,他恐懼。
對小婄,他心痛。更多的是無奈。
昨天你明杰哥又捎話來,那個事你要愿意去呢就在晚上之前把身份證和一千塊錢押金送過去。娘抬起頭看著他。
娘。你咋又說這?守根有些生氣。
明杰哥是大姨的兒子,在守根家東邊的石嶺國營煤礦當干部,一直都很照顧他們家。前幾天明杰哥捎話來說他所在的石嶺煤礦招工,這是難得的機會,如果守根愿去的話他就給報上名。
走出這條老街,走出去這個圈子,邁向更廣闊的天地,這是守根的夢想。
可是娘怎么辦?生意好賴干一天娘能吃飽三頓飯,自己走了娘一個人咋過活呀?
守根已決定放棄,盡管是自己很久以來的夢想。
前幾天他已經很果斷的告訴了娘自己的想法,娘知道他的脾氣,像家里原來養的那頭叫驢,死犟死犟,打都打不回頭。娘那天就沒再說話。
今天,娘咋又說起了?
娘。守根剛一張嘴,娘起身關上了兩扇紅油漆的門。一世界的雪被隔在門外,屋內頓時暖和起來。
娃呀,娘知道你心氣兒高。娘也知道你看書看到天明三四點。娘將半碗餃子放在桌上看著守根鄭重的說。
守根有些愣了,娘從來沒有這么鄭重的跟他說過話。
娘一輩子不認識一個字,可娘知道恁明杰哥說的是正路。娘覺得那兒才是你這樣的人該去的地方。咱孤兒寡母的窩在這地方,咱倆的吃都顧不住,誰敢給你說媳婦兒?
娘。
聽娘說。娘又一次打斷了守根的話。
娃兒。娘知道你的心思。你就是上了班娘這么大一個人還能餓死?你有了工作有了前途有了盼頭娘才心安呢!
娘從里屋拿出一個手巾包的小包,里面竟是兩疊壓得平平整整的票子。有十元的,有五元的,竟然還有一元的。每一張都經過了娘的手,撫的沒有一處皺紋。
這是娘攢的一千一百六十一塊錢。你拿著,下午雪小點兒了給恁明杰哥送過去吧。
娘,就是用錢我自己想辦法,這錢你留著。守根的心滾過一陣陣熱浪,他的胸口像有一團東西堵著說不出話來,連嘴里的餃子都咽不下去了。
這回聽娘的話。娘的語氣不容置疑。
黃昏。
其實雪天已分不清黃昏和夜晚。
那是陳守根一生都不會忘記的日子。他走在十里鎮到石嶺煤礦的路上。雪絲已變成大雪片,被風狠狠地砸在臉上,他不時地甩下頭,雪水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很快就消失在風雪中。雪地在中午溫度高的時候融成了水,遇冷又結成了一冰層,雪覆蓋在上面人一沾腳就像踩在鏡子上一樣。
不知道滑倒了多少次,腿腳都摔得有些發木。守根一聲不吭地咬著牙,抬頭望著石嶺煤礦所在的東方。
那是太陽升起的地方,透過漫天的風雪守根仿佛看到一輪紅日從那里冉冉升起。他再一次從雪地上爬起,任眼淚和汗水凍結在臉上,向著那輪紅日升起的地方奮力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