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夫人》給我們的另類營養

馬道衡

湘夫人

屈原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登白薠兮騁望，與佳期兮夕張。鳥何萃兮蘋中，罾何為兮木上？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麋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朝馳余馬兮江皋，夕濟兮西澨。聞佳人兮召予，將騰駕兮偕逝。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蓋。蓀壁兮紫壇，播芳椒兮成堂。桂棟兮蘭橑，辛夷楣兮藥房。罔薜荔兮為帷，擗蕙櫋兮既張。白玉兮為鎮，疏石蘭兮為芳。芷葺兮荷屋，繚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實庭，建芳馨兮廡門。九嶷繽兮并迎，靈之來兮如云。捐余袂兮江中，遺余褋兮醴浦。搴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者。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

一、《湘夫人》給我們的營養

文藝家談創作時，會說受到某某作家的影響，或是受到哪個文藝思潮的影響。

讀莫言的《蛙》《生死疲勞》，會嗅到馬爾克斯的魔幻現實主義的味道。在他的作品中，魔幻味道是顯性的。賈平凹先生說自己的小說，受到西方小說家的影響。閱讀其作品時，會發現這個影響比較隱性一些。讀李云雷先生評王祥夫先生的《歸來》，云雷說祥夫先生的小說有《紅樓夢》的影子。這個影子也顯得較為隱性。

《湘夫人》有“捐余袂兮江中，遺余褋兮醴浦”句。教參引袁梅著《屈原賦譯注》，譯為：“把您贈送給我的短襖，向大江中投棄，又向澧水之濱，拋下您贈送給我的單衣。”

可見，當時已有向愛人贈衣的習俗了。

《紅樓夢》亦有此例。

寶玉與柳湘蓮曾互贈汗巾。汗巾，通俗地說，就是今天的褲帶。兩個大男人交換汗巾，關系顯得私密、狎昵，讓人懷疑寶玉與湘蓮有斷臂之嫌。寶玉和秦鐘的關系，以及與北靜王的關系，也可以為證。這當然是另篇文章所需涉及到的內容了。

怡紅院的丫頭晴雯，心靈手巧，被王夫人以狐媚之名逐出大觀園。寶玉前去慰問，晴雯在被窩內褪下中衣交與寶玉，讓寶玉穿上，表達自己對寶玉的情意。迎春的丫頭司棋，與表哥潘又安感情甚篤，她的箱子里就有表哥的鞋。可以說，《紅樓夢》里充滿了始自屈原的浪漫主義。敝鄉風俗：男女若有感情，女孩就會給男孩打毛衣、納鞋墊。其實，這也是傳統文化的基因。

改編自劉震云小說的電影《一九四二》里，也有換衣的情節。范東家帶著家口逃難，很不放心女兒。長工栓柱不想伺候東家了，東家便承諾，如果他能照顧好小姐，就把小姐嫁給他?？尚〗銥榱嘶蠲矠榱司然罡赣H，賣了自己，換了四升小米。栓柱娶小姐的希望破滅后，怒喝東家：“誰嫁給我？”東家的另一個長工瞎鹿，跟著東家偷驢而死，留下了老婆孩子。老婆也想賣自己，讓倆孩子活命，可是人牙子不要她。她聽到了栓柱的怒喝，就順口說：“我嫁你。”為了活命，她也賣掉自己，換了四升小米。她把小米留給拴住，請他照看好倆孩子。臨走時，她與栓住交換了棉褲，以此表達彼此的情意。

《九歌》是屈原根據楚地民歌加工而成的。

古人傳承文化有自己的通道。如果說，寶玉、湘蓮、北靜王懂這“高尚”做派，是因為他們讀書識字有文化的話，《一九四二》里的瞎鹿老婆可沒什么文化，但她一樣懂得這“高尚”做派?？梢?，對于中國傳統文化的傳承，無論公侯將相，還是草民百姓，古人皆有共同的認知與傳承之道。也就是說，對于中國的傳統文化，古人上自貴族，下至庶人是都認可的，所以會自覺不自覺地通過自身傳承下來。而近代以來，我們的一些文化精華為什么沒能傳承下來？我的想法是：西方文化割裂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傳承通道，“文化大革命”割斷了傳統文化的血脈。

二、《湘夫人》是后人起名的菜園

古人喜歡在古籍中尋章摘句，從典籍中摘出優美的詞來取名，這給了我一個美好的聯想。

我想象著在一座闊大的宅院內，主人端坐書房，誦讀書卷；或踱步庭院，吟誦詩文，抑揚頓挫，臨風長嘯。他置身詩境，享受美感，身心愉悅。這時，丫頭來報：主母生產。主人右手指合攏，扇子“嘩”地一合，擊下左手掌，剛誦過的詩文脫口而出——多么有意思的事情！

就我淺陋學識所知：鄭愁予，現代詩人，名字大概得自“目渺渺兮愁予”吧？何為，現代散文家，取自“罾何為兮木上”。孫蓀，河南作家，取自“蓀壁兮紫壇”。建芳、馨芳，該取自“合百草兮實庭，建芳馨兮廡門”吧？

作家們喜歡給自己的小說人物取這樣的名字。錢鐘書《圍城》里的趙辛楣，化自“桂棟兮蘭橑，辛夷楣兮藥房”；金庸《倚天屠龍劍》的周芷若，該來自“沅有芷兮澧有蘭”“芷葺兮荷屋”“搴汀洲兮杜若”吧？至于秋、葉、佳、騰、荷、紫、芳、蘭、桂、棟、惠、蘅、馨、靈等，入名字的則不計其數了。

我的博客鏈接了韓石山先生的博客。韓石山先生的書房叫“潺湲室”。我沒求證過先生，想來書房名也是先生順手從“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取來的吧。

斗膽揣摩先生的書房名寓意如下：

1.先生希望自己的文章像水流一樣緩緩流動，永不枯竭。

2.先生有“文壇刀客”的名頭。以我小人之心推測，先生是性情中人，看見不正常的現象，就要拔刀相向。先生深知這會觸怒別人，想借書房名警示自己，遇事“潺湲”些。

3.從意境上揣摩，“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不敢言?；暮鲑膺h望，觀流水兮潺湲”。先生具備芷蘭之香質，也有遠大抱負和理想追求（遠望而不達，所以“荒忽”，但先生懂得自然規律，能達觀拔地看待事物）。先生反屈子意而行之?！八脊印倍已裕?，“該出手時就出手”，先生不“荒忽兮遠望”，而是近距離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并且淡定如“流水兮潺湲”。

胡亂猜測師長心理，冒犯了。

近讀諸榮會先生寫陳香梅的文章，說香梅得自放翁的“冷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梢?，古詩是人們取名的菜園。隨手一拔，就是一株香草異卉，就是一個在厚重的歷史書中留下墨痕的名字，就是一個撲鼻芬香的名字，就是一個有份量的名字。

而《湘夫人》這個取名菜園，實在是太豐富多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