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同的客人

陳友中

山村與鬧市，本來是兩個天地，兩種境界。而如今，這兩個天地正在發生著質的變化。

昔日，鄉村一家的客人，往往是族里、村里共同的客人。

我出生于永樂界，古道邊，三座茅廬一個村，是地道的“深山獨門”。三座茅廬相隔各百余米，最近的鄰村是鄰縣永嘉的嶺窟，隔著山坳，約三里路。我們把它們叫隔山鄰居。一有動靜，都互相往來。

往來的理由很多，如男婚女嫁，孩子滿月，老人做壽，茅廬新建，生病作古……都有人情相送。誰家來了新女婿，稀客……均成了共同關注的客人。

共同的客人，共同招待。山村小戶，一舉一動，都了如指掌。誰家來客，鄰里立馬打聽從哪里來，什么親戚，住幾天。然后就策劃著燒點心，如住三天，就計劃著第一天張三送點心，第二日李四送……若都在同一天送，怕人家吃不了。“盤飧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山里頭有山里頭的吃法：主料通常是面條——長壽面，取有面子，面面相通之意。輔料也豐富：墨魚干、溪魚干、雞蛋、蝦干、豆腐、豆腐皮之類的。一碗點心，底下都是作料——作料多少，看情分深淺。客人不論是一位還是兩位，都送兩碗，代表“雙全”。雖說是鄰里間，但也越嶺過溪的，所以得把點心用盤碗蓋住，放到籃子里，再蒙上豆腐巾。主婦提著籃子，笑盈盈地來到鄰居家，道：“某某娘，你的某某來了，我們很高興，冇吤呣香料，幾條清水面，表表心意。”說著，掀開豆腐巾，端出碗，放到八仙桌上。接著，她撣一撣身上的浮塵，拉一拉衣服，抬頭尋找：“某某，先趁熱吃呀，燒不好，將就著吃，啊！”主人也殷勤接納，客氣道：“某某娘，你別客氣呀！我的某某是常客，你不用恁破費麻煩。坐下先，坐下喝茶吧！”一邊說著，一邊急忙去倒茶。當年通用的是泥制的大茶壺，狀如鵝，俗稱鵝壺，貯冷茶。田地里歸來的人，經常捧起來“咕咕咕”一氣喝個飽。不管客人熟悉與否，都得主動招呼送禮，這是禮節。鄰居在一片客氣話里，扭臀離去后，主人就招呼客人吃面。客人當然吃不了那么兩大碗，即使吃得了，也要裝一下文雅——用一個空碗分一點吃，說是“我不餓，少吃點！”而主人則一再熱情，不停地說“多吃點！”剩下的面分成幾份，當家的和小孩都分到一小碗，唯獨主婦自個兒給忘了。

我有一位鄰居，主婦是溫州市區轉嫁到這里來的，其女兒一家，每年夏天幾乎都來度假。我們把他們看作稀客。城里人到山里來，特稀奇，大人都跟著叫“姐夫”，我們小孩兒當然要自降一輩，叫“姑丈”。他們也給每家帶點溫州貨。女人都愛看溫州人的衣著打扮，私下嘀嘀咕咕，羨慕，稀罕。我最感興趣的，是姑丈帶來的氣槍，一折一合，裝入鉛彈，打鳥。每次我都跟著看，全程跟隨著。姑丈也很隨和，見我恁羨慕，也讓我打幾槍，我欣喜若狂。氣槍與自己常用的彈弓比，感覺完全兩樣。

母親與其他鄰居商量：城里人，粗貨拿出去不好看，要趁虹橋三八市時，買點像樣的。不過結果還是那個樣——面條或蛋個兒。山里人實在端不出像樣的貨來。

另一位鄰居，突然來了主婦失散17年的侄兒，這可是件爆炸性的新聞。大家都在談論：一個啞巴，從小送人，住在山里，家里很苦，但勞力很好，很勤奮。果然，次日一早，鄰居的小孩兒引著一位衣著簡樸，個子瘦瘦的男子。他一手捏著鉤繩，一手握著柴刀。“這是你表兄嗎？”我母親問孩子。“是呀，他27歲了，還有老婆。昨天來，一見到我奶奶就跪下拜，還大哭起來。該日起早就要去砍柴。”我母親待人一向不分貧富貴賤，見到這么個苦孩子，不由得眼睛濕潤了。她當即找出彈凃干、蝦干，浸到水里，燒了滿滿的兩大碗。晌午，見他背著一大捆柴火下山時，就送了過去。客人人啞心靈，非常感激，咿咿呀呀說個不停。母親說她聽不懂，但感覺得出，他是在謝謝她。啞巴在其姑母家住了一星期，陀螺似的勞作著，砍了很多柴，翻了許多地，為很多棵番薯培了土。其姑媽很感動，送了許多舊衣服，我母親也整理出一些東西送他。回去那天，他特地過來告辭。我們目送著這個消瘦的背影從山嶺上消失，心里也很難過。

我考上大學之日，遠近鄰居都“興師動眾”，爭相送點心。有的特地磨豆腐，隔縣鄰居宰了只雞，怕涼了，裝在瓦罐里送來——從永嘉送到樂清，打開來還是熱氣騰騰的。大家的盛情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因為宰雞或做豆腐，在我們山里人看來，是最隆重的待遇，一般情況是不動刀開磨的。

當年，人雖疏散于山面，身隔得較遠，但心靠得很近。

如今，咫尺如天涯，比鄰不相識。多數人住到集鎮上的商品房里，上下左右前后棟鄰居，三四年了，還叫不出姓名，相逢不相識；十多年了，也沒有相互串過門。常常有這么個情況：張三與李四系上下層鄰居。一次，一人問張三住址，李四搖搖頭，茫然不知。后來，那人找到張三了，感慨地說：“你們城鎮上的鄰居呀，真隔膜，我們鄉下，別說上下樓，就是上下地方也曉得。”串門的也有，但往往是因為糾紛——漏水啦，噪音干擾等等。因這些糾紛找上門來，指責對罵的，比比皆是。平時宅在家里，面對電視、電腦、手機，連家人、親友也很少交流。化用老子的話，乃是“電視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有些獨身人，死了一個星期都沒人發現。

唉，昔日身遠心近，如今身近心遠。何時能回歸到鄉情、親情濃得化不開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