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凸凹
又名凸凹,原名魏平。詩人、小說家、編劇。1980年代中期步入文壇,出版有長篇小說《大三線》、《甑子場》、詩歌《桃果上的樹》、隨筆《花蕊中的古驛》、批評札記《字簍里的詞屑》等書二十余部。編劇有30集電視連續劇《滾滾血脈》。現居成都龍泉驛。
依從民間口耳相傳的說法,甑子場的歷史與來處貌似可上溯到蜀漢時期,直接與蜀相諸葛亮和后主劉禪產生聯系……遍查古書,“洛帶”兩字,首次出現在唐書,再次出現在宋書——兩次都出現在故事里……客家人奔徙到成都平原后,發現好水好土皆被捷足先登者占了,只好移師成都東山開荒拓土,落擔為家。就這樣,成都東山成了著名的“客家方言島國”,而甑子場則成了這個“島國”的“首都”。
龍泉山脈與龍門山脈夾持的那塊壩子叫成都平原。成都去往重慶的那條成形于漢代、打通蜀文化與巴文化關節的官馬大道叫東大路。東大路北支道穿過成都平原,與龍泉山脈的交割線形成的那個疊匯點,就是甑子場。
進洛帶古鎮,一抬頭,就瞅見了蜀地耄儒流沙河先生題寫在鎮門牌坊上的正大、清麗而硬扎的仨字:甑子場。
入場的路徑很多。首先,讓我們沿著歷史的線路入場,雖然這個向度上的時間荊棘叢生、霧幕重重、岔道密布……
“洛帶”一名的由來跟好些鄉場一樣,甑子場確切的始建年代無考。
依從民間口耳相傳的說法,甑子場的歷史與來處貌似可上溯到蜀漢時期,直接與蜀相諸葛亮和蜀后主劉禪產生聯系。說法有二:一為諸葛亮在此興市而成,其址名“萬福街”;一為蜀國皇家后花園,有“天子應”、“滾龍坡”古地名和相應故事為佐證。
梳理甑子場由來的時間簡史,還可抽絲剝繭,從鎮名“洛帶”的由來入手。鎮名由來有三 :一說是阿斗(劉禪)在此地八角井逗魚玩耍時,不慎將玉帶落入井中而得鎮名“落帶”,后易名為“洛帶 ”。
又說是因自古就有一條名“洛溪”的河,如七色彩帶般環繞場鎮而具名。甑子場背砥龍泉山脈之三峨山而居,身鄰洛溪而臥。大儒王叔岷支持這一說法,他說:“鎮右一彎綠水,水名洛溪,形如帶,故鎮名洛帶,俗稱落帶鎮……”
再說就說到地下了。據龍泉驛區文物專家薛登先生的田野考察,此地為蜀漢軍隊的牧馬草場,且伴以一座由丞相諸葛亮親自布局、督建的國家皮帶加工廠。因古時稱皮帶為“洛帶”,故有“洛帶”之名。刨開甑子場地表,也許一兩尺,可看見時間那頭的草跡、散亂的馬鞍、腐爛的皮帶。乾隆本《簡州志》和咸豐本《重修簡州志》,以及民國十六年本《簡陽縣志》大致是認同這一說法的,說洛帶因“相傳武候洛帶于此”而得名。一個真相獲得了田野考察與史籍文字的互證。
兩則唐宋筆記
一位褚姓女子
遍查古書,“洛帶”兩字,首次出現在唐書,再次出現在宋書——兩次都出現在故事里。
唐代記敘的故事,說的是武則天時期,洛帶一位姓牟的下力人。一天,他在洛帶集市上干活,被一少年道士看見,問他愿把自己的衣擔送入成都否,牟不問力錢,只欣然答應。挑到成都大東市北街時,見才中午,少年決定不歇,繼續走。挑行至青城山門時,天色已晚,依然繼續走。入林中小屋,天已盡黑。牟遂采掇野菜,點火,煮來與少年吃了。少年不想牟夜宿此間,力錢也不給,只送牟一本小冊子,其上有一生發長須的藥方。少年說,“你按藥方討生活,可保你終生衣食不愁。”牟回到洛帶依方制藥,果然立竿見影。相國燕公張說來蜀時,召見牟,送他道士服飾,并為其改名為“羽賓”,全名牟羽賓。
此故事出現在唐末五代杜光庭《神仙感遇記》第一卷“牟羽賓”中。
宋代記敘的故事,說的是唐末洛帶鄉下村民郝二,他說其祖父以醫卜為業,老年后則放棄本業,喜歡看人畫虎,自己亦迷上畫虎,畫得滿屋都是。聽人說,成都一藥店養有一活虎,祖父于是每月進城觀活虎數次,兒孫若不允,他則舉杖打兒孫。自此,還嗜好上了食生肉。一天夜里,開莊門出去,杳無蹤跡。有行人說:“當夜有一老虎跳入成都羊馬城內,城門為此半閉了半日,軍士爬上城墻將虎射殺,并分而食之。”后人認為,其祖父不歸,化為了那只老虎,于是找到那些吃虎肉的人,獲虎骨數塊,葬于洛帶。此故事出現在宋人黃休復《茅亭客話》卷八“好畫虎”中。
街場北側燃燈寺里,一些斑駁的清代碑刻把甑子場的歷史寫到了隋開皇年間(公元581—600),說是一位來自四川青城縣黑水溪、名叫褚信相的女善人,住在三峨山,為百姓治病,為饑民散粥。可惜,好人命不長,女善人褚信相死時才 23 歲。一單沾仙的藥方,一只入畫的老虎,一位年輕的女子,著就了甑子場的“隋唐演義”。
“湖廣填四川”的狂飆
我曾為一個發現興奮無比。黃膚色的客家人在全世界整村整族的遷徙隊伍,尋找新家園的姿態,遠遠望去,肖似“地球上的黃飄帶”:絕望又希望,艱辛又愉悅,悲壯又美麗……
那是二三百年前的事了。我們的祖先一定看見了這樣的一些場景:一隊一隊的人,一族一族的人,牽小扶老,拖兒帶母,肩挑扁擔,手推雞公車,說著“土廣東”話,從閩粵贛出發,翻山越嶺,涉水趟河,一路走來,散落種巴山蜀水間。客自何方來?
明末清初那場長達40年的兵燹之災,使四川遭到幾近毀滅的重創,人丁銳減到“阡陌百里,荒無人煙”境地。成都城,荒蕪成了虎豹出沒的地方。這,就是引發清初“湖廣填四川”大規模移民運動的背景,也是甑子場突然涌來大量客家人的背景。如今,在甑子場的本土人口中,十之八九為客家人——那一部部泛黃的家譜無不印證一個事實:他們的先祖來自粵、來自閩、來自贛。
“十室九空”的四川是來自 15 個省的新移民“填”出來的,甑子場也是“填”出來的,是客家人“填”出來的。
客家人爬山涉水,八千里路云和月,一窩蜂奔徙到成都平原后,才發現天府之國的好水好土皆被捷足先登的新移民占了,只好移師成都東山一帶插占地盤,開荒拓土,落擔為家。就這樣,成都東山成了著名的“客家方言島國”,而處于核心的甑子場則成了這個島國的“首都”。
在甑子場尋找客家典型家族,一定會找到“劉家龍”家族。劉家龍是川西壩子舞龍世界中,名頭最響的“客家龍”名號。洛帶江西會館,就是這個家族的先祖跟鄭姓、董姓等江西老鄉共同籌資興建的。8月的太陽猛且毒。我走進了竹林虛映、面對荷塘的劉大益的老屋。老屋系土坯墻草房,不大、普通,堂屋除陳舊的桌凳、一臺老式小彩電外,最顯眼的是迎門正墻上張貼的毛澤東、朱德、周恩來、鄧小平4幅畫像。室內扯著地氣,不算太熱,這使我可以靜下心來翻閱其家族代代相傳的《劉氏家譜》。
劉氏家譜《漢室譜系序》開篇數到的第一人是這樣描述的:“劉累,大祖公,事夏孔甲帝,為御龍氏……”他們的始祖叫劉累,是夏朝御苑中專事“養龍”的官吏,他制作的道具龍栩栩如生,故其譜牒以“御龍世家”自詡。
劉家人在洛帶已繁衍14代300余年。劉大益是洛帶“劉家龍”原領隊,也是那條長53米、沖擊過吉尼斯的“草編龍”的主扎人。他黑紅,矯健,裸胸赤腿,只著短褲。他告訴我,寶勝村6組,百分之八十是他們劉氏宗親,另外,龍泉、西河、郫縣等地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