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真
“臨終關懷”作為一個名詞,源于中世紀,是指為患病的朝圣者或者旅客修建的庇護所。現代臨終關懷運動則將它引申為對垂死病人的一種照護,使病人有尊嚴地離去。在醫學上,臨終有著嚴格的定義:“指人在醫學上已經被判明無法治療,將在3~6個月內死亡的一段生命旅程。”
創建于1987年的松堂醫院,是中國第一家臨終關懷醫院。在醫院中式的三層小樓里,幾乎每間病房都住滿了老人。每間病房外都有一張提示,記錄著老人是否可以交談,是否需要安靜等信息。老人大多在安然入睡,或者靜靜地望著窗外人來人往。
上午9點,在醫院庭院一角的綠蔭下,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吃了幾口飯就鬧小脾氣不吃了。站在身旁的護士邊喂邊哄:“張爸,再吃兩口,咱就不吃了好不好?”老人乖乖地張開了嘴。院子的其他地方,還有許多老人坐著輪椅在看護人員的陪同下活動。
和這座永遠向前奔跑的城市不同的是,這個院子里的人們早已甩開了快節奏的生活,安靜地等待生命最后一刻的到來。正是這家不起眼的醫院,已經為兩萬多位老人帶去了誠摯的關懷和幫助,使他們在臨終前依然感受到生命的尊嚴和安詳。
然而,即便是將老人或者絕癥患者送到臨終關懷醫院,很多病人家屬也不能馬上理解什么是臨終關懷。47歲的張大諾從2003年起就在松堂醫院擔任志愿者,每周他都會去醫院2~4次,坐在床邊與病人聊天,進行心理護理。對他來說,病人家屬的不理解是他志愿工作的最大難題。在對臨終病人的關懷過程中,心理護理是最重要的環節。心理護理,一方面是對患者,需要醫護人員向患者解釋病情、認識病情、進一步理解治療是有意義的,以減輕患者的疑慮;另一方面,是對家屬,對其進行死亡教育,先讓家屬正視死亡,再讓其協助醫生對病人進行心理輔導。
“在我關懷過的一百多位臨終病人中,只有兩三例是家屬主動找上我的,其中7例還是再三觀察了我與其他病人交流后才對我說:‘要不,你和我媽媽也聊一聊。”
事實上,中國臨終關懷事業的起步并不算太晚。早在1988年,天津醫學院就成立了我國第一個臨終關懷研究中心,并隨即籌建了第一個臨終關懷病房。然而,二十多年過去了,臨終關懷在中國的境遇卻仍顯得十分坎坷。
“中國人對死亡特別的恐懼和忌諱,不愿意談死這個字,當然也不會愿意看老人臨終的樣子。”張雪梅是一家推廣日式養老服務機構的負責人,她清楚地記得,曾有一位老人在自己開辦的社區養老機構里去世,結果2個年輕護士嚇得幾夜沒敢回宿舍睡覺。
這與她在日本的感受完全不同。這個曾經在日本生活過二十多年的中國人記得,在日本,一些養老機構會設有少量的臨終關懷床位,而這些機構大多都建在住宅區附近,“這樣更能方便家人探望”,有的日托所性質的養老機構更是直接建在居民樓里面。
“日本人把死亡看作人生中的一個階段,一個每個人都要走過的階段,他們可以很淡定很平靜地談論死亡。”在張雪梅的印象里,在日本的養老或者臨終關懷機構中,一位老人去世了,其他老人會一起為逝者舉行送別儀式,每個老人手中都拿著一支鮮花,在工作人員的攙扶下,獻給離世的老人。“當然,運走老人的遺體時,會盡量避開他人的視線,選擇特別通道走,但這主要是從不打擾別人的角度考慮的。”張雪梅說。
像一個翻轉的硬幣,臨終關懷在國內面臨的困境還有另一面。最近,因為被小區居民懷疑“要做臨終關懷”,北京萬福年華社區養老院的負責人李梅已經當了幾個月的“人民公敵”。他們的展架被踩碎、宣傳資料被撕毀。只要她和同事一踏入小區,就會遭遇幾十個居民組織有序的合圍。今年2月,在上海的楊浦區和浦東新區,得知小區里要建具有臨終關懷性質的機構,居民拉起“反對在小區里設太平間”的橫幅;4月,在浙江杭州,二百多位居民簽署“抗議書”,反對在小區里建設承擔臨終關懷功能的護理院。
復旦大學附屬腫瘤醫院呼吸治療科主任成文武教授被稱為“上海送走病人最多的醫生”。在他看來,臨終關懷服務機構在各地遭遇觀念上的阻力,本質上的原因還在于缺乏對死亡的尊重。
“人家都是從童年時期就開始接受系統性的死亡教育。”成文武曾看過一本外國童書,叫作《當爺爺變成了幽靈》,講的正是大人如何教育小孩子正確面對老人的去世。
資料顯示,在美國、英國等發達國家,死亡教育的課程從20世紀70年代就已進入中小學。即使在同樣忌諱談論死亡的我國香港,有關死亡的選修課也已進入高等院校。而在大陸,類似的課程還停留在醫學院的選修課中。在北大醫學部教授王一方看來,正是因為缺乏這種教育,死亡才無法“脫敏”,“我們對于那些臨終者渾濁的眼神過分地消極,這其實是對死亡特別地歧視。”
“每一個人都會面臨生老病死,這是生命的必然過程,每個人都有可能遭遇這樣的情況,而誰都不想被遺棄。”在這位經常在課堂上談論“死亡”的哲學教授看來,讓每一位將死的人獲得善終,這其實應該是整個社會做出的承諾,也是那些健康者對于同伴的一種責任。
我們不斷地強調優生,卻不談優死,始終避諱死亡,缺乏對死亡的尊重,這是多么無奈的一件事!
現實中,除了觀念上的障礙,中國的臨終關懷還缺少一個完整的體系和規范。我國目前開設臨終關懷的醫療機構有一百多家,幾千張床位,但是每年需要臨終關懷的人卻多達幾十萬,供需極不平衡。
在美國,臨終關懷已形成產業,主要以入戶服務為主。臨終關懷機構首先會幫助患者家庭增添必要的醫療設備,以確保病人所處環境的衛生、安全、方便。接近生命終結期,隨著病人對死亡恐懼的增加,專業人員會敦促家屬持續陪伴在病人身邊,進行精神安慰。當病人最終離開后,死者家屬通常難以承受喪親之痛,臨終關懷服務會繼續提供為期1年的情感支持,有的還定期舉辦活動,緬懷死者。
有關專家指出:“相比較之下,中國的臨終關懷概念或者定義并不清晰,所提供的方式和系統比較混亂。中國現階段的臨終關懷大多是一般的醫療護理服務,所以中國的臨終關懷并不完全符合國際上對臨終關懷的定義,如果按照國際上的標準來衡量,存在有許多缺陷。”
對此,上海復旦大學附屬醫院的成文武教授認為,現階段中國純粹的臨終關懷機構還太少,而且臨終關懷的觀念沒有得到廣泛的普及。大多臨終關懷機構沒有規范化,臨終關懷也沒有成為國家醫療體系的一部分,更沒有相關的政策來扶持,所以中國的臨終關懷至今還是舉步維艱。
“生如夏花之絢爛,死若秋葉之靜美,點一盞心燈,讓生命泊于安寧。”為什么我們不能讓更多的生命笑著離開人間?